“他们承不承认,与我何干?”
谢缈轻笑一声,满不在乎。
董成禄霎时噤声,凡是宗室子弟,婚姻大事又有谁能够凭自己做主?这小郡王到底年纪轻,尚有几分天真。
船行半夜,下起了倾盆的雨,在茫茫长河之上,几只乌蓬小船缀夜而来,靠近商船时,小船上的人便一个个飞身上去。
丹玉身上带着水气,他一头辫子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发间的银饰在月辉灯影之下闪烁着凛冽的光泽。
他悄无声息地潜入谢缈的舱房内,便见那穿着一身殷红喜袍的少年仍坐在桌前,临着一盏灯,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游记。
“小郡王,密信已经拿到,已经交由程寺云,他会走陆路回南黎带给太傅。”
丹玉垂首行礼,刻意压低了些声音。
“戚明贞呢?”
谢缈没抬头,只淡声问。
“臣奉郡王之命,去追葛照荣的小妾苏月蓉的马车,但臣带人追去时,苏月蓉的马车已经坠下山崖了。”
“戚明贞也在里面?”谢缈终于抬首。
丹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不由感叹,“臣一开始也以为是的,可崖下只有苏月蓉的尸体,臣也没有在她身上找到钥匙,但臣才回东陵城内,程寺云便传消息来说有人将钥匙送到了悦人客栈。”
他抬首看了一眼谢缈,“送钥匙的,正是戚明贞。”
葛照荣的私宅曾是齐王府邸,偌大的府宅,葛家父子住了好些年也没找到昆先藏宝的密室,但谢缈身为齐王谢敏朝的嫡次子,虽然当初谢敏朝在东陵时谢缈还未出生,可他要拿到东陵齐王府的建造图纸却比涤神乡要容易太多,只怕葛家父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密室就在拱月桥后那片被荒废的南院之下。
何况谢缈是裴寄清的亲侄儿,涤神乡又是裴寄清一手创建,程寺云自然不会瞒着谢缈。
“她果然是涤神乡的人。”
谢缈似乎也并不意外,自前日戚寸心同他说起戚明贞先于她离开南黎,不知所踪,六年前却又突然出现将她带至东陵,再听她说戚明贞一生未嫁,他便已经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凡是入涤神乡的人,三十岁之前,不得嫁娶。
而出任务未归者,无论年岁几何,在外嫁娶皆是死罪。
“身份呢?查清了吗?”谢缈合上书卷,随手搁在桌上。
丹玉摇头,“如果她真是执行任务出来一直未归的归乡人,那她的身份一定是机密,程寺云说,等回到南黎查看了卷宗,再与郡王明说。”
“她将钥匙给了程寺云之后呢?”
谢缈神色未动。
“回了旧王府,杀了葛家父子和师爷赵子恒,臣等去时,她已不知所踪。”丹玉看着谢缈殷红的衣袖,“她这么做,应该是怕葛家父子查出她杀了苏月蓉夺钥匙的事,牵连戚……牵连郡王妃。”
谢缈闻声,却垂着眸,半晌没出声,任是丹玉这六年来一直跟在他身边,此时也看不出他内心所想。
丹玉憋了会儿,忍不住开口,“小郡王,臣听说,您将钩霜留给郡王妃了?”
名剑钩霜,纤薄如柳叶,削铁如尘泥。
那本是郡王的师父送予他的宝物。
谢缈轻应一声。
“以往您可是从不离身的……”丹玉的声音小下去,仅仅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小郡王不但自己定了门亲事,娶了一位郡王妃,竟还将自己随身的钩霜也送了出去。
“她是我妻子,”
谢缈随手拿起剪刀剪去过长的烛芯,火焰在冰冷的金剪间跳跃闪烁,照着他的侧脸时明时暗,映出他眼底几分玩味似的笑意,“有什么是我不能给她的?”
他的声音很轻,侧过脸时,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羽毛银白的鸟被人放飞,双翅拍打着,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
他的手指触摸着腕骨上的银铃铛,里面有一只蛊虫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入夜时分倾泻而来的一场雨,已将院子里砖缝间残留的血迹冲刷干净,穿了一身殷红衣裙的姑娘已在廊上呆坐许久。
她再按那透明的圆珠,纤薄的剑刃便收了回去,此时只余一截白玉剑柄被她搁在廊椅上。
她就那么怔怔地望着那剑柄,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腰饰。
夜半三更,她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剑柄,是在晴光楼颜娘的手里。
颜娘和那几个护院死后,小九对她说过,颜娘那几日常佩在腰间的那截白玉,原是谢缈的东西。
她记得自己曾问过谢缈那白玉腰饰的事,那时他也点头说过,那的确是他的东西。
她想起那个夜晚,她半梦半醒隐约察觉自己被一只手狠狠地扼住了喉咙,她想起那个清晨她将醒未醒时听到被一只手拨弄的水声……
如果,那些本不是错觉,
那么在那夜扼住她喉咙的是他,杀了颜娘和那些护院的,也是他。
戚寸心蜷缩着蹲在廊上,一只手紧紧地揪住衣襟,她在脑海里无法克制地去想象,想象那个清晨她听到的水声,也许是他在冲洗满是鲜血的双手,也许是在擦拭那柄剑刃上残留的血迹。
她浑身血液几乎冷透,身体也无意识地出现细微的颤抖。
再度看向那白玉剑柄,
戚寸心脸色苍白,唇上新红的唇脂也早已被她抹了个干净,她的眼眶泛红,浑身都是冷的。
他是故意的。
他知道她见过他的这枚白玉剑柄,所以才会在离开的时候,亲手交给她这样东西。
他就是要告诉她,
颜娘是死在他的手里,而他也并非是她以为的模样。
漫天绮丽的霞光里,红衣少年就在那道门外回抱她,下颌抵在她肩上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她终于明白他那句话隐含的深意。
他亲手戳破谎言,又在离开的时候主动撕破伪装,是要等她什么样的反应?
她又该如何反应?
后背一身冷汗,戚寸心本能地要去拽掉手腕上的银珠手串,那颗铃铛早不会响了,可无论她怎么用力,即便拿来剪刀,竟也还是铰不断缠在尾端的红丝。
她蓦地想起那日他替她戴上这手串时说过的话。
迎着拂面而来的湿冷水气,戚寸心呆呆地坐在廊椅上,雨声掩盖不了外头越来越嘈杂的声响,仿佛这座城今夜没有人可以安眠。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戚寸心才回过神。
她冒雨跑下去开门,一双眼还什么都没看清,便有一只带血的手撑在她的肩膀,推着她往门内去。
院门骤然合上,推她进门的人便倒在了雨地里。
檐下昏暗的灯火映照出那人一张面容,戚寸心只看了一眼,便失声喊,“姑母!”
她匆忙去将戚明贞扶起,却看见她腰腹间已经被鲜血濡湿一片,她满脸惊慌,“姑母,您这是怎么了?”
她用尽力气想要将戚明贞扶去廊上,却被戚明贞按住手臂,她低头便见戚明贞朝她摇头。
戚明贞打量着她那一身殷红的喜服,她向来严肃的面容上竟露出了最为温柔的笑容,她点了点头,勉强开口,“我好歹是瞧见了你穿这身衣服的样子,真好看……”
“姑母……”戚寸心眼眶里砸下来的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滑下去,“姑母我这就去给您请大夫!”
“没用了寸心,我伤得太重,”
戚明贞用力抓着她的手臂,朝她摇头,“外面太乱,城外的难民杀了守门的官差,都涌进来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姑母?”戚寸心将戚明贞紧紧地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戚明贞闻声,却只朝她笑。
“寸心,你可以回南黎了。”
她伸出手,满掌伤口浸出的血沾在小侄女儿苍白的面颊,她用手指擦了两下,却又沾了更多的血迹,她眼眶里浸出泪来,却被雨水淹没,“回去,带着你母亲,我嫂嫂的骨灰,也带着我的,回澧阳去,将你母亲和我,都葬在你祖父和你父亲的旁边。”
她嘴唇颤抖,不舍地看着眼前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我不知道死后还能不能见到我的父亲和兄长,便托你给他们带句话,告诉他们,戚家的冤屈,明贞……都替他们洗干净了。”
她笑起来,“他们活着是干干净净的,死了,他们也是干净的。”
“什么冤屈?什么洗干净?”
戚寸心握住戚明贞的手,她哽咽着喊,“姑母,您在说什么?您和母亲瞒了我什么?”
戚明贞神情变得异常平静,仿佛这一生颠沛,她终于有了个解脱,嘴角淌出来鲜血,她用足了力气唤她,“寸心,”
“以后,你要和沈小公子好好过。”
她眼瞳里的神光逐渐变得涣散,仿佛雨水已经朦胧了她所有的视线,即便戚寸心一声又一声地哭着喊她,她仍只盯着檐下那一盏灯火。
灯笼的火光在她的眸子里成了最绚烂的影子,她的脑海里全是那条隔断南黎北魏的长河,河边是蓊郁的蒲草,江河之上是茫茫的白雾。
多年前,她怀着家仇,背着国恨,撑杆行舟,远渡他乡。
那年她二十三岁,身无长物,唯一腔爱恨,支撑她度过无数个漆黑长夜。
到如今,
总算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第16章
北魏皇城是麟都,而南黎的都城名为月童。
月童的前身是蒙城,因三十年前甘源兵败,大黎丢失半壁江山退守缇阳以南时,当时大黎昌宗皇帝的嫡子,年仅九岁的太子谢长明当夜在被攻陷的大黎旧都城的城楼上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昌宗皇帝痛失爱子,迁都蒙城两年后,改蒙城之名为“月童”,意指在满月之夜殉国的小太子,要整个南黎记得南迁之耻,要谢氏记得丢失半壁江山之痛。
月童是一座水城,城中架桥无数,半数街巷依水而建,随处可见清渠湖波,潋滟动人。
星危郡王的车马进城,随行的军士骑马跟在后头,长戟尖锐的棱角在烈日下散发出森冷的寒光,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他们打量着金玉车马外镶嵌的狰兽纹,左右谈论着。
丹玉在车上捧着镶嵌了玉片的皮革鞶带,等着谢缈慢条斯理地一颗颗扣起黛紫圆领锦袍的猫眼石衣扣,才见他拿了鞶带。
鞶带收束衣袍,更显出少年纤细的腰身,他乌浓的长发半束成规整的发髻,戴着狰纹金冠,剩余的乌发披散在肩后,一张冷白无暇的面容神情寡淡。
马车在齐王府大门外停下,门房赶紧搬了石马凳摆上去,早就等在大门处的王府管家才见帘子后那一抹黛紫的衣袖,便忙带着一众人躬身行礼,“恭迎小郡王回府!”
众人只见那位星危郡王下了车,缓步走上石阶,黛紫的衣袂在他们眼前一晃,他几乎是不作任何停留般,径自往大门内去。
管家忙朝奴仆们摆手,随即抹了把汗躬着身子跟上去,小心翼翼道,“王爷今晨入了宫,至今还未归,不过王爷早已有了吩咐,小郡王的院子已经收拾出来,今夜也备了宴席,为小郡王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