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谢敏朝便丢开手中的朱笔,适时有宫娥上前奉茶,他接过来慢饮一口,“李成元还在外头?”
“是。”刘松应声。
“先将李成元叫进来,再去请太子过来。”谢敏朝淡淡下令。
刘松垂首称是,忙退至殿外。
戚寸心是第一次踏入南黎皇宫,琉璃瓦,朱红墙,这般华美巍峨的宫城,是整个南黎的至高至尊之处。
“在想什么?”
谢缈牵着戚寸心走在朱红宫巷,或见她许久不说话,他不由看向她的侧脸,轻声问。
戚寸心过了会儿才说,“只是觉得人在这样的地方,看起来好渺小。”
“你不喜欢这儿?”
他似乎并不明白她的话。
“没有啊,”戚寸心摇头,又仰头打量宫墙之上探出的枝叶,零碎的阳光落在她白皙的面庞,“这里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了。”
“这里并不好。”
铃铛声裹在簌簌的风声里,少年的衣袂微拂,他的声音冷静平淡,在她看向他时,他那一双澄澈的眼眸也看向她,“可是娘子,我要在这里。”
戚寸心愣愣地盯着他片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一下撇过脸:“知道了。”
“你是在警告我,不准跑,对不对?”
她越来越能看清他的意图。
他那双眼睛弯起来,好似浸润过星子波光一般,他认真地反驳:“不是警告。”
戚寸心轻哼一声,懒得理他。
或因他们在外面玩了一天,戚寸心原本就已经有些累了,加之这皇宫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她逐渐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徐允嘉本要命人去准备步辇,却见谢缈摇头。
朱红宫巷里,身着浅色衣装的一行宫娥躬身朝缓步走过她们身边的太子行礼,有人偷偷抬眼,便见太子殿下竟背着一个衣裙绯红的姑娘。
“你还生气吗?”
少年的嗓音清泠。
“你承认你比较黏人,我就不生气了。”戚寸心趴在他的肩头,摘下一片落在他身上的银杏叶。
可他不说话了。
戚寸心抿着唇偷笑,可是笑着笑着,她偏着脑袋望着他的侧脸,她忍不住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纤长的睫毛。
少年眨了一下眼睛,偏过头。
“缈缈,你这么好,我才不会跑。”
即便是这样的深宫,即便是世间传闻的最高,最冷处,她也一点儿都不害怕。
“舅舅说,我一定能进九重楼。”
夕阳日暮,年轻的姑娘趴在少年的肩头,“可我还是有点害怕。”
云霞缠裹着天光在天边勾描出漂亮的画卷,余晖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显得有些耀眼。
“为什么?”他不解。
“你说过天下有很多人都想进九重楼,成为周先生的学生或朋友,可是我没有念过书,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我一点儿也不好。”
“你哪里不好?”
他却侧过脸来,看她。
戚寸心好像只小蜗牛,但对上他的目光,她愣了会儿,脸又红了,她低下头,趴在他背上不说话了。
风吹着他的浅发拂过她的脸颊,有点痒痒的,他们之间安静许久,她忽然唤了声,“缈缈。”
“我要是真的进去了,你会每天都去接我吗?”
他轻轻地应。
谢缈才将戚寸心带入东宫,太监总管刘松便带着谢敏朝的口谕匆匆赶来,谢缈不紧不慢,牵着戚寸心的手入殿,便有掌事女官带着几名宫娥捧着衣冠前来。
换了身衣袍,谢缈才朝九璋殿去。
李成元已在殿中多时,此时明明已是秋天,但他鬓角已却出了不少细密的汗珠,那坐在御案后的帝王已许久不开口,他立在一旁,也没敢用衣袖擦汗。
刘松迈入殿门,恭敬地唤了声。
谢敏朝闻声抬头,便见他身后走入殿来,身着绛紫银线四龙纹圆领锦袍的少年,鞶带收束他纤细的腰身,坠在一侧的白玉流苏随着他的步履微晃。
“儿子,快过来。”
谢敏朝一见他,便笑着朝他招手。
“李尚书也在啊。”
谢缈面无表情,轻瞥一侧的李成元。
“臣,拜见太子殿下。”李成元连忙下跪。
可等了片刻,他也没等到这位太子殿下再出声,他不由抬起头,便正见这紫衣少年正低睨着他。
“繁青,李尚书是给你出主意来了。”谢敏朝仍在御案后坐得稳稳当当,甚至还喝了口茶。
少年清泠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太子殿下容禀,”
李成元低首,顺着谢敏朝的话说了下去,“臣是听闻太子殿下流落北魏东陵时娶了位妻子,臣听说,她是戚明恪的女儿。”
他说罢,抬眼瞧了一眼谢缈,见他没反应,他便又道:“当年抱朴党何凤行攀咬戚永熙父子,致使这两父子先后含冤而亡,所幸玉真夫人终是为父兄洗清了冤屈……臣佩服戚永旭父子的品行,也敬佩玉真夫人这位国士,所以臣想将戚姑娘认作义女,有我李氏门庭之名,戚姑娘嫁与殿下,便会少去许多阻碍。”
“义女?”
谢缈单捻出这两字,他偏头看向御案后的谢敏朝,见谢敏朝一手撑着扶手正在吹茶碗里的热茶汤,他的目光又重新落于李成元身上,他一脚狠踢在李成元肩上,致使李成元后仰倒地。
“我竟不知,你们李家是什么了不得的门庭?”他嗤笑一声,一双眸子阴郁沉冷,“我的妻子自有她自己的姓氏,你又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妄认义女?”
第31章
阳春宫。
“听闻太子将那戚家的姑娘带入东宫了。”常在贵妃吴氏身边服侍的宫娥绣屏一边将茶盏奉上,一边说道。
“他还真打算让她做太子妃?”吴氏抿了口茶,清冷的眉目微扬,唇畔流露几分浅薄的哂笑。
储君之正妻,本该是高门贵女,其中利益牵扯甚广,即便身为皇帝的谢敏朝肯应,只怕那满朝文武也绝不会容忍太子娶一个父母俱亡,只剩忠烈之后空名的孤女。
扎根南黎月童的世家大族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多的是有心之人想将自己的女儿送入东宫。
“谢繁青身后已有一个裴太傅,若他真与朝中哪位重臣或是月童的世家大族结了姻亲,他的太子之位只怕就坐得更稳了。如今他偏要为那戚家的孤女要一个正妻之名,本宫本该作壁上观,”吴氏蹙起黛眉,将茶盏搁到一旁,“可天下人趋之若鹜的紫垣玉符又偏偏在她的手里。”
“不是说戚家那孤女在北魏时还是个丫鬟么?”绣屏立在一旁,小心翼翼道:“奴婢听人说,要入九重楼可不容易,她又如何做得到?”
吴氏垂眸,轻睨着绣帕上的花团锦簇。
倒也是了。
一个小丫头,又能有什么出息?
殿外金乌西沉,暮云四合。
“娘娘。”
头戴漆纱笼冠的太监匆匆进殿来,朝吴氏行礼,他满头大汗,一看便是一路跑回来的。
“如何?”
吴氏淡声问。
“太子殿下入九璋殿时,李尚书也在里头,奴才听人说,太子与李尚书似乎起了冲突。”
太监一五一十地答。
“李成元心急了。”吴氏只略微一想,便明白了个大概。
“母妃。”
殿外忽有一道声音传来,吴氏抬眼,瞧见那个迈进殿门的锦衣青年,她向来冷淡的眉目添了几分柔和,或又想起些什么,她的神情冷了些,静默地看那青年朝她行礼,随即她才缓缓开口:“你见过太子了?”
“儿臣奉父皇之命,去寻太子回宫。”谢詹泽在她身边坐下来,适时接过绣屏送上来的一盏茶。
“儿臣……瞧见银霜鸟了。”
他思及在热闹街市里,那檐上羽毛霜白的两只鸟,要饮茶的动作一顿,“繁青他为此女与父皇作对,怎么偏又给她下蛊?”
“儿啊,”吴氏伸手轻拍他的肩,“你如今还不信母妃么?你这个弟弟在去北魏的这六年里,早成了个疯子。”
“若那日他那一剑再准一些,我怕是就没有机会在今日同你说这些了。”吴氏或是想起那个清晨,那纵马宫中,一路疾驰而来,朝她扔出那柄带血的长剑的红衣少年,想起他恣肆郁冷的一个笑,她的脸色便更阴沉了些。
“那是因为母妃您派人去仙翁江刺杀他在先,”谢詹泽皱着眉头,有些无奈,“母妃,儿臣不是早劝过您么?无论他回不回来,做不做太子,都随他去,万事皆由父皇做主就好。”
“你也知道我和谢繁青之间早已经不可能相安无事了。”
吴氏的面色更加不好,她冷笑一声,“詹泽,你心善,可你想过没有,他是个连枕边人都要用蛊拴着的疯子,如今他做了太子,日后他再成为南黎的天子,他会放过我们母子吗?”
“谢詹泽,你如今倒是大度,倒是不争抢,你以为你凭的是什么?”吴氏似是恨铁不成钢般,睨着眼前的这个儿子,“是你父皇这多年来对你的偏爱,你知道你父皇最疼你,那谢宜澄争不过你,谢繁青被送去北魏时,你怕是也没想到他能活着回来吧?”
“母妃……”
也不知她戳中了他什么心事,他低眼,隔了会儿才说,“父皇既立他为太子,一定有父皇的道理,我们就听父皇的吧。”
他似乎极不情愿听吴氏说这些话,站起身来朝她又行了一礼,便道:“儿臣还有些事要做,晚膳时再来陪母妃。”
吴氏冷着脸,看着谢詹泽的背影消失在殿门,“那戚家的孤女进不了九重楼,但紫垣玉符绝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夜半时分下了一场急促的秋雨。
谢缈一出九璋殿,徐允嘉便走上前去替他撑伞,只是雨势渐盛,他这一路还是沾染了满身水气。
谢缈先在浴房里沐浴,换了身衣裳才回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