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郡主远嫁不在身边,在身边的只是族中过继的嗣子,老镇南王妃素来和他们不亲近,不过面子情。
唯有对卫安,才是真的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摔了,宝贝得很,看不得她受委屈。这回也是听说了普慈庵的风言风语,才不管上个月才来接过卫安,又冒着卫老太太的冷眼使人来接的,陈嬷嬷伸手把卫安扶上马车,总觉得卫安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心里有些发酸。
镇南王府在十方胡同最里头,从定北大街过去,用了半个时辰方走完。
卫安从来没想到还会有再回来镇南王府这一天,下了马车站在二门处看着垂花门处密布的花草,看着从里头伸出枝叶来的茂盛的菩提树的枝桠,站了片刻才往里走。
镇南王府的菩提树上总有许多松鼠,她小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仗着老镇南王妃的宠爱,在镇南王府里横着走,总喜欢偷偷甩了袖子去爬树,跟在庄奉屁股后头抓松鼠去吓府里的表姐妹们。
庄奉总不耐烦带着她,却又不得不带着她,还要忍她的趾高气扬,肯定积累了很多怨忿,否则也不会等老镇南王妃一死,就迫不及待的当众退婚,一刻也不能等。
她想着,已经到了内院,迎面撞见镇南王妃,站住了脚恭敬的朝她行礼,礼仪周到而态度恭顺。
镇南王妃差点儿没认出眼前这个低眉顺眼,上身穿着一件雪青色的斜襟小衫,腰里系着绯色丝绦,穿着一条湖蓝色裙子的人是卫安,等认出来了,才连忙笑起来:“快起来,老太太等你许久了,催着我来迎一迎你。”
也只有老镇南王妃这样任性,催着堂堂一品诰命的王妃出来接她这个小辈。
卫安没有得意,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在不合适的时候做不合适的事,在得势的时候拿鼻孔看人,迟早也会有一天被别人同样对待,跟在镇南王妃身后进了老镇南王妃的院子。
撷芳园到现在还同以往一样,盛夏的天气里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卫安才穿过了抄手游廊,就听见老镇南王妃的声音:“要新鲜的,冰不能多放,安安脾胃不好,你们上回纵着她,她吃坏了肚子,我还没找你们算账。”
镇南王妃莞尔一笑,朝卫安道:“让她们给你做冰碗呢,知道你要来,还连夜差人去通州庄子上抓了些猎来的野味,专程等着你。”
卫安眼睛有些酸,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都带着些颤抖和喑哑,朝着老镇南王妃喊了一声外祖母,眼泪就下来了。
她知道不能哭,不该哭,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可是除了老镇南王妃,她已经没人可以哭了,这是世上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她人生前十年的自信,全来自老镇南王妃的宠爱。
老镇南王妃被她的眼泪弄的懵了,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她,眉间笼上一层阴影,朝王妃那里看了一眼,轻轻的一下一下拍卫安的背安抚她:“别哭别哭,受了什么委屈,跟外祖母说。”
卫安想说,想说尽上一世到最后受到的苦,想说尽自己的疑惑和委屈,可是只要想到长宁郡主怀疑自己不是她的孩子,心就凉透了。
如果长宁郡主真的不是她的母亲,那老镇南王妃就也不是她的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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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宠爱
她只好给自己的失态找借口:“母亲送给我的衣服都是不合身的,她不喜欢我……”
如果她真不是长宁郡主的孩子,那么老镇南王妃为什么待她还这样好?上一世直到死,老镇南王妃也还逼着镇南王和镇南王妃答应她跟庄奉的亲事,先过明路。
很多事都说不通。
难道上一世到最后长宁郡主才发现是自己弄错了,发觉她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可能不是长宁郡主的女儿,长宁郡主却绝对是老镇南王妃的亲生女儿的,老镇南王妃对于女儿的事情,总该知道的很清楚吧?
她在建州的时候伺候的人通通被换了个遍,唯一没换过的清荷也听说说错了话被撵出去了,说错了什么话,卫安很有兴趣知道。
可是她如今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手里没钱没人,要知道什么,只能费劲一切心思从或许知情的人嘴里去套。
老镇南王妃的脸色就沉下来,想到长宁郡主还特意让葛嬷嬷来要了一对东珠,搂着卫安的手紧了紧:“她糊涂了!”她不给女儿的敷衍找借口:“越活越回去,还不如个小孩子。”
镇南王妃垂下眼睛,人家是亲母女,当然说什么多行,可是她却身份尴尬,有嫂子的名号却不是正经嫂子,上赶着说不是那是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
所以就算觉得长宁郡主对待长女的态度过于过分,她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别理会她。”老镇南王妃视线落在卫安脸上,笑着对她说:“别急,皇后娘娘总共也才赐下了六颗东珠,其他四颗我都给你留着呢。”
她说着,又笑起来:“还有好多东西要给你,这回刚整理了库房,寻出好多年轻时候的东西,外祖母年纪老了也用不上,都给你留着呢。”
老镇南王妃对她的宠爱从来不加掩饰,好到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卫家不成器的七小姐是老镇南王妃的命根子。
卫安微凉的手握住老镇南王妃的手,看着老镇南王妃满头的白发,忽然想起上一世外祖母去世之前还威逼着镇南王和镇南王妃给定北侯府送庚帖,当真是对她好到了最后一刻,心里滋味复杂难明。
过了好一会儿,老镇南王妃才松开她,让她先去屋子里更衣-----一路过来,衣裳都被淋湿了,只是才刚进来卫安就哭了,耽误了换衣裳的时辰。
镇南王妃亲自领着卫安过去,见蓝禾要拿衣裳,先问卫安身边的大丫头怎么换了人,听说原委若有所思往卫安身上望了一眼,才又笑着拦了蓝禾:“来了这府里,哪里还需要带衣裳?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比量着安安的身量裁好了备着呢。”一面又吩咐丫头送衣裳进来,给卫安看:“这些都是老太太亲自给选的花样子,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都是极明媚的颜色,鹅黄、柳绿、猩红、海棠红……
卫安很早起就不习惯穿这么鲜艳的颜色了,上一世的遭遇让她明白,美貌打眼又没有倚仗的女人,美貌就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惩罚。
可是这是外祖母的好意,而且裁好了又不穿又太浪费,她就挑了一套海棠红的用蝉翼纱制成的衣裙换上,谢过了王妃,这才往外祖母那里去。
进了明间,在明间南窗下做针线的大丫头紫苑就站起来,卫安摆摆手,轻车熟路的转过了博古架,看见了从前常看的那架六扇的青山常在泥金屏风,听见老镇南王妃和陈嬷嬷在说话。
“什么回不来?昨晚我就知会过了今天安安要来,他就特意挑了今天回不来?!”
声音听起来很愤怒。
“去把他给我催回来!告诉他安安来了,让他给我用些心,安安心情不好……”
卫安脚步顿住没有再进一步,知道老镇南王妃说的是庄奉。
外祖母一直是希望她嫁给庄奉的,庄奉的爹都要对着外祖母毕恭毕敬,何况庄奉,嫁了庄奉,她就不会受婆母的气,更不会受夫君的气。
老镇南王妃的声音又低下去:“都是娉婷糊涂,安安本来就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旁人多说几句风言风语她都要难受半天,她还这么不懂事……”
陈嬷嬷不敢说主子的不是,哄着老镇南王妃:“瞧着七小姐比从前可沉稳不少……”
“也不知是受了多少委屈!普慈庵她们竟然还污蔑她偷东西,这名声传出去丑听,分明是打量着长宁冷待她,她们就都想来踩一脚!”
老镇南王妃想起卫安刚出生那时候,她听说长宁郡主生了,生的又艰难,就不顾自己的身体跋涉去了建州,那时候的卫安如同一只幼猫,小小的抱在怀里像是一片羽毛,她日夜不休的带着她,直到她能完全睁开眼睛,直到她露出第一个笑……
丈夫死了,女儿出嫁以后,她还是头一次发觉人生还有意义……
她又有些愤怒起来:“她生了又不管,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左性儿……安安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了,她嘴里不说,心里不知道多在意。得是多难受啊,才会在我面前哭出来,她从前从来不肯承认娉婷偏心的……”
“她们都不管,我来管。”老镇南王妃声音很坚定:“谁都别想委屈她。卫家我是没脸去怪的,明氏就算是把安安扫地出门我都没脸说什么,可是我巴不得她肯把安安放出来,她要是不耐烦看见安安,我来养着,你没瞧见吗?一个好好的小姑娘,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儿?”
陈嬷嬷就想起一件事来,打断老镇南王妃的话:“说起来,您可能还不信,亲家老太太那边说……要让七小姐住进她院子里去……说是要亲自教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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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疑心
老镇南王妃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沉默了片刻声音猛然拔高:“从哪儿听来的?!”
她因为太急声音显得有些凌乱而破碎:“是不是最近朝中的风波传到她耳朵里,她又想起了从前的事,所以要来折腾安安?”她说着,很气恼:“有气也不要朝着一个小孩子发,她要是给长宁脸色看,我一个屁都不放,可是关安安什么事呢?”
是啊,关自己什么事呢?
卫安有些凉薄又有些自私的想,她不是自己决定要来这个世界的,这些大人们把她带来这个世上,因为她的身世而憎恨她厌烦她疏远她,却没有一个人想一想,她不过只是个小孩子。
上一世的卫安听见这些话,听见长宁郡主怀疑她的身世,恐怕要坏的更早的吧?
身世被怀疑,这比母亲的冷待恐怕还要难以接受。
如果不是已经经历过了糟糕的一生,卫安自己恐怕也扛不住这样讽刺的像是话本子一样的情节,她转身想走,就听见老镇南王妃又说:“不行,这亲事还是得早点定下来。你去传句话给世子,告诉他,今晚若不能及时回来给安安接风洗尘,他不是爱跑马吗?以后就不必跑了。”
老镇南王妃向来是任性的,人老了,性子就越来越古怪偏执。
看得上的要捧在云端,看不上的就踩在脚底,对待她和对待庄奉简直如同云泥之别。
庄奉最终还是按时回来,面上瞧不出什么冷淡,却也实在表现得不够热情,规规矩矩的刻板的送上了一个木匣子,一双眼睛看也不看卫安,有些麻木的道:“是方家三爷做的风筝,我听说你喜欢蝴蝶,你看看喜不喜欢。”
方家做的风筝造价昂贵,风筝骨架结实又轻薄,总是能飞得极高极远,难得的是一点不刻板死板,不管雕琢什么花样都活灵活现,很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方家三爷亲手做的风筝更是其中翘楚,最贵的时候,炒到一千两银子一只,还有价无市。长安长公主的长女仙容县主想要一只,听说也铩羽而归------方三爷几年才做一只,还未必肯卖。
上一世卫安是接了这个风筝的,她在卫家缩着尾巴,可是在镇南王府却仗着老镇南王妃的宠爱横行,觉得镇南王府什么东西都是自己的,这只风筝她收的半点愧疚也没有。
却不知道这只风筝原先是庄奉费尽了所有积攒的银子,专程替他表妹寻来的生辰贺礼。
她目光在匣子里美轮美奂的风筝上头一转,就移开了,坐到老镇南王妃身前摇头:“我不喜欢放风筝了。”她说着,朝庄奉看过去:“不如表哥送我一盆兰花吧?听说表姐的兰花养的好,我带一盆回去放着。”
席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起来,庄奉抬起头不动声色的往卫安脸上打量,她喊表姐的时候态度亲昵自然,没有半点勉强,可是她从前分明是觉得胜蓝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对她横眉冷目,弄的作为胜蓝表妹姑母的母亲也很尴尬……
镇南王妃笑意没变,笑着冲惊呆了的侄女儿推了一把:“安安说你呢,说你的花养的好,跟你讨一盆。”
卫安透过灯笼投下的光线去看笑意盈盈的镇南王妃,也跟着笑起来:“是啊,早听说表姐蕙质兰心,养的花都如同她的人一样漂亮水灵,早就想讨一盆了。不如今天我就用表哥送的这只风筝,跟她讨一盆兰花……”
她从前把镇南王妃的和善和忍让当成理所应当,镇南王妃每每在她给了李胜蓝难堪的时候也总是半点脾气都没有,她就傻气的以为镇南王妃是碍于老镇南王妃的威势。
其实她也没有看错,这些人对她好,的确是因为老镇南王妃对她的偏爱。
可是有时候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走,等她所倚仗的东西没有了,这些人回踩起她的时候,也会是最厉害的那一批。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她不招惹她们,但愿她们也仁慈一点不要来招惹她。
李胜蓝受宠若惊,忙站起来:“有的有的,随便您挑,花房里还养着几盆山茶和六月雪,您要是喜欢的话……”
庄奉站在原地看着她,咬牙切齿的表情有些呆滞,垂在腰侧已经握成了拳头的手也不由自主松开,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看惯了卫安的颐指气使,他从不知道卫安还会有现在这样的时候。
她看见那只风筝的时候率先往李胜蓝那里看了一眼,好像知道这只风筝原本不是为她准备的,顺水推舟的让出来,还替李胜蓝在老镇南王妃跟前落了个好……
可是他又有些怀疑,是这样吗?
卫安把他的震惊怀疑看的一清二楚,垂下头,心里半丝波纹也没起。
不用急,她已经不再把他当未婚夫看待,自然也就不会把李胜蓝当成来抢夺她东西的情敌。
对于一个孤女,她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力所能及不损害自己利益,还能顺带挽回前头犯下的过错的事,她是很愿意做的。
老镇南王妃直到散席了,人都走了,才朝卫安招招手,见她到了跟前,仔细的看了她一眼:“你很喜欢放纸鸢的,为什么又让出去了?”她说:“是不是因为她们在你跟前说了什么?安安不要怕,你说出来,外祖母替你做主。”
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脾气性情她在清楚不过了。
从前的卫安哪里是这副忍气吞声的模样?
该受了多少委屈,才能忽然懂事?看的懂人的眉眼高低,学会审时度势?
老镇南王妃心里不好受,恨不得把一切好的都捧到卫安跟前来:“不喜欢风筝,外祖母给你别的东西……”
说着领她回房,让陈嬷嬷献宝似地把她早就从库房理出来的东西捧上来给卫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