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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来处,会不会本来就应该是在京城?
  楼阙拉着郑娴儿的手,回头看向黎赓:“延卿兄不跟我们一起下山吗?”
  黎赓微微一笑,跟了上来:“一起。”
  于是三人谨慎地掩上了小庙的门,相对苦笑了一番。
  这小庙已经荒废破败至此,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坍塌成一堆乱石。到时候,庙里的“水神娘娘”也该还原成泥土了。
  真有种红颜枯骨刹那芳华的残酷。
  这样想着,黎赓就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楼阙回过头来:“今日也真是凑巧,延卿兄怎么会到这山上来?”
  黎赓顿了一下,苦笑:“你若不问,我也就忘了。”
  “那,你现在想起来了吗?”郑娴儿也跟着转回头,好奇地问他。
  黎赓快步走到楼阙的另一侧,避开了郑娴儿的目光:“我想到西池来看看,看过之后打算四处走走,于是就走到这里来了。”
  “这倒是跟我们一样了!”楼阙笑道。
  郑娴儿想了想,忽然也笑了:“跟我们一样吗?我们是来看旁人打捞我们的尸体,黎大公子也是吗?”
  黎赓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如果没有楼阙在中间挡着,郑娴儿一定会发现此刻黎大公子的脸红得厉害,眼圈也是红的。
  楼阙转过身,向黎赓作了个揖:“抱歉,如今我们有些难处,不方便出面见人,让你们担心了。”
  黎赓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你这个祸害没那么容易死的。”
  “那可不一定哦!”郑娴儿故意装出阴恻恻的声音来,“你看这荒山野岭,阴气森森……说不定我们两个都是鬼——”
  黎赓接道:“说不定我也是鬼。”
  郑娴儿立刻高叫起来:“喂,子不语怪力乱神!”
  两个男人齐齐笑出了声。
  于是气氛立刻轻松了许多。黎赓抬头笑道:“不瞒你们说,第一眼看到你们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心神恍惚以致撞了邪祟。”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我们不是鬼魅的呢?”郑娴儿从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黎赓隔着楼阙向这边看了一眼:“鬼魅没你这么不正经。”
  “我不正经?”郑娴儿大惊,“黎大公子,你学坏了,你会骂人了!”
  楼阙抓住郑娴儿的手防她暴走,笑着向她解释道:“你一见面就问延卿是不是这里的山神,这还不算是不正经?这庙里若真有山神,非教训你不可!”
  郑娴儿其实并不关心正经不正经的问题,她只忙着咬牙跺脚:“黎大公子学坏了!你这个损友也不好好规劝他!”
  楼阙尚未答话,黎赓已笑道:“‘损友’二字用得极洽,近墨者黑,劝是没用的。”
  “你的意思,是我教你学坏了?”楼阙黑脸。
  黎赓微笑不语,给他来个默认。
  三人一路说笑着,找到了先前来时的牛车,一起坐了上去。
  楼阙与郑娴儿并排坐着,黎赓坐在二人的对面,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娴儿很好奇,总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他。
  楼阙为此有些不愉快,干脆侧过身子来挡住她的视线。
  郑娴儿却欠了欠身子,越过他的肩膀去看黎赓:“我总觉得,黎大公子今天怪怪的。”
  “没有,”黎赓有些别扭地否认道,“我这个人,从性情到身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不曾‘怪怪的’。”
  听他提到“身世”,郑娴儿心头蓦地一跳:“这么说,你是觉得我怪怪的咯?”
  黎赓慌忙否认:“我不是说你!”
  郑娴儿自己又犯了糊涂: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身世“怪怪的”?
  没等她想明白,黎赓忽然抬手指向了楼阙:“我是说他!”
  “他怎么了?”郑娴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楼阙也看了过来,面带微笑:“我的性情如何,延卿兄十几年前就知道了,‘怪’在何处?”
  黎赓避开了楼阙的目光,神色黯然:“我也不知你‘怪’在何处。你状元及第之后并未入翰林,却一步登天成了皇上身边的近臣;不论大小朝会你必定随侍君侧,却从不开口议论朝政;你品行不端为天下所笑,皇上却并未有一字嗔责;你与人为善从不树敌,却时时刻刻有人想取你性命……我想不通,不知郑姑娘能不能想通?”
  郑娴儿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什么想不通?桐阶他……经常有人想害他吗?”
  “延卿,别说了!”楼阙沉下脸来。
  黎赓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楼阙的反对,仍向郑娴儿说道:“很多。我们从家乡往京城赶考的路上、进京之后暂居的客栈里,每一处都遇到过种种明枪暗箭,中过毒受过伤,可谓是九死一生。后来桐阶搬出去与我们分开住,我与沛民便不曾遇到过类似的事。至于此后桐阶自己又遭遇过什么,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郑娴儿愕然地看着楼阙:“前天晚上西池落水,只是你遇到过的许多‘怪事’中的一件?”
  楼阙皱眉不答。
  黎赓替他说道:“落水这种事,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寻常了。这一次唯一的特殊之处是事情发生在皇家园林。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总不能是皇家的人想杀你们吧?”
  楼阙苦笑着,攥紧了郑娴儿的手:“我若知道是谁要杀我,何至于次次都被搞得如此狼狈!这一次在西池出事,同样大出我意料之外。不过这也是一个契机,我想,再过几天,皇上应该会给我一个交代。”
  “我看你是疯了!”黎赓黑着脸,“你这么躲着不见人,再过几天,皇上该给你发讣告了!皇上金口玉言说你死了是什么后果你想过吗?皇上说你死了你就是死了,活着也是死了!到时候世上就没有‘状元郎楼桐阶’这个人了,死人还要什么‘交代’!叫我说你现在赶紧出现还来得及,再晚一两天可就未必了!”
  “无妨,”楼阙微笑,“若是连鱼钩都不敢抛,怎么钓大鱼呢?”
  黎赓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果然……你果然是在发疯!皇上是渔翁,你是鱼饵,背后那个想杀你的人是大鱼?如此说来,等那条‘大鱼’钓上来了,你的命也没了!你这是何苦?”
  楼阙仍然沉稳地笑着,不慌不忙:“你说错了。我不是鱼饵,‘状元郎楼桐阶’才是。”
  黎赓愕然:“你要舍弃这个身份?可……十年寒窗,你图的是什么?”
  楼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或许,是图安安稳稳地活着吧。”
  黎赓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又转向郑娴儿:“桐阶要把前程丢了,你不管他?”
  郑娴儿摇了摇头,认真地道:“这是他的事,旁人不应该干涉他的决定。”
  黎赓再次怔住了。
  楼阙揽过郑娴儿的肩,轻笑:“你放心,没了这个身份,我一样饿不着你。”
  郑娴儿仰起头,看着他:“你要养我啊?我还以为你没了状元郎的身份,以后要靠我赚钱养家呢!”
  楼阙很喜欢“养家”这种说法。
  所以,他的笑容不知不觉地就绽开了:“这个主意也不错。到时候你负责运筹帷幄,我负责替你跑腿,咱们大隐隐于市,做一对唯利是图的奸商!”
  郑娴儿欢喜地答应了,于是两人便开始携手憧憬起了做生意坑人钱的日子。
  黎赓坐在他们对面听得目瞪口呆。
  ——桐阶兄,你的三观歪了,你知道吗?
  牛车慢吞吞晃悠悠地走着,黎赓听了一路疯话,已经彻底放弃去拯救楼桐阶的三观了。
  到了岔路口,楼阙叫住了车夫,示意黎赓下车:“此处离城门不远,你可以步行走过去。”
  后者却坐着不想动:“不带我去看看你们如今的住处?”
  楼阙摇头:“我们接触的人越少越好。”
  黎赓转头看向车夫。
  楼阙微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黎兄不必替我多虑。”
  黎赓闻言便下了车,站在旁边看了他许久,终于又笑了:“确实,何去何从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该妄加揣测,更不该横加干涉。”
  楼阙笑着向他拱了拱手:“黎兄一向是非分明。”
  黎赓又转头看向郑娴儿。
  郑娴儿笑嘻嘻地向他摆了摆手:“黎大公子,回去以后可别跟人说见过我们哦!当然你说了也没人信的!”
  黎赓勉强扯了扯唇角,没有笑出来,也没有说话,径直转身大步走了。
  郑娴儿看着他有些惶然的背影,忍不住又嘀咕道:“我还是觉得他怪怪的。”
  “他在担心你。”楼阙笑道。
  郑娴儿有些不明白。
  牛车换了个方向又走了起来,楼阙耐心地向郑娴儿解释道:“延卿想提醒我不要再连累你,又想提醒你小心提防暗处的危险。但这种话说出来有挑拨离间之嫌,他只好咽下不说,因此心里憋得难受。”
  郑娴儿想了想,忍不住笑了:“他何苦要操那么多心!难道咱们自己不会——等一下,你是说咱们如今还有危险?”
  “有,”楼阙黯然,“只要‘大鱼’一天不上钩,咱们就一天不得安宁。所以,咱们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被外人知道咱们还活着。”
  郑娴儿闻言又有些忧心:“黎大公子那里会不会露馅?我知道他不会说出去,但熟悉他的人一定知道他会为你伤心的。这次回去之后他若是不伤心难过了,旁人一定会怀疑你其实并没有死!黎大公子那么古板,‘伤心难过’肯定是装不出来的!”
  楼阙回头看看已经快要走到城门口的黎赓,叹道:“他的‘伤心难过’不用假装。上个月,他的夫人难产去世了,孩子也没能活下来。”
  “死了?!”郑娴儿大惊失色。
  难怪她总觉得黎赓言语神情有些恍恍惚惚的,处处透着不对劲呢。
  父亲革职,妻儿离世,自己勉勉强强考中了进士,眼下却也只能慢慢地熬资历,不知何时才能出头——这几个月,黎大公子遭遇了多少曲折!
  楼阙伸手将郑娴儿拥进怀里,隔着衣衫摩挲着她的肚子:“黎家嫂子性情柔顺、多愁多思,早在怀孕时就因为种种变故生了好几场病,生产时又正赶上黎世伯被革职,所以才没能熬过来。你跟她不一样,不要怕。”
  “我没怕。”郑娴儿向他咧嘴一笑。
  真的没怕,她只是忽然有些伤感。
  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女人生孩子,还真是一道鬼门关啊。她先前还以为自己今生不用冒这个险的,谁知道世事多变,她逃过了普通人家传宗接代的压力,却没能逃过楼阙这个混蛋的甜言蜜语,糊里糊涂就奔着那道鬼门关去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楼阙吧?
  郑娴儿认真地自省了一下,发现“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孩子”这件事,对她确实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所以,还能怪谁呢?要怪也得先怪自己吧?
  楼阙仔细地观察着郑娴儿的脸色,见她眉头舒展开来,他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黎家少夫人的噩耗,第一个吓到的人正是楼阙。
  一直听人说妇人产子九死一生,可是只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才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