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的手颤巍巍地在他面前举起、打开,月光下玉晗散发着温润的色泽,透出纯净的光彩。
她亦笑亦悲,他看一眼玉晗再看一眼她,不可置信又瞠目结舌。
“我们没有六阿哥了。”
“朕知道。”
他的手指触上玉晗,冰冷的玉却像星星的火。
五日后,皇帝复朝,朝臣退朝之时那些个七上八下了二十天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皇帝下朝后终于又踏进了慈宁宫。
苏麻喇姑抬起手腕,壶里的水顺着壶嘴缓缓流注到青花瓷杯中,片刻后一阵淡淡的茶香从敞开的杯口冉冉飘散开来。皇帝捧起茶杯温热的杯身烘得他的掌心暖呼呼的,也不知怎么,皇帝的眼眶突然也一下跟着热了起来。
“那孩子的身后事都办好了吗?”太皇太后的声音不似以往那样的严肃而是染上了几分伤感。
皇帝点点头没说话低头喝了一口茶,蓁蓁带回了玉晗和一张住持喇嘛的批语,皇帝看过以后再也没有问过。
就当骗自己又如何?
“那德妃呢?”太皇太后轻轻拨动着手上的珠串,又问。
皇帝眼神一暗摇了摇头,蓁蓁熬得太苦,回宫当夜就倒了下去,这后五日的不朝不出是他一直在守着高烧不退的蓁蓁。
“烧是退了,但醒过来以后不大说话。”
蓁蓁昨日烧退醒来,除了开口要过水,其他时候都抱着膝盖一个人发呆发愣。皇帝枯坐了半日想和她说点什么,可蓁蓁却留了一句:“您走吧,我想安静安静。”
皇帝知道她几月过得如何煎熬,往日的热情暖意都被消磨殆尽,只剩一个疲惫的躯壳在勉力支撑。
“唉。”太皇太后揉了下额角,她是庆幸皇帝撑过来的,至此她终于是放下心来:皇帝与福临终究不同。
既然如此,她也敢和皇帝说正事:“闹过了,还得办正事,记得你和我说过今年无论如何得北巡去召见那些蒙古王公们。”
“是。”这事正月就开始筹划,皇帝今日恢复早朝头一件问的也是北巡,“六月初一启程,理藩院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给蒙古诸王的信都已经寄出去了。”
“很好,准噶尔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皇帝虽然伤痛,可一旦恢复神智立刻将蒙古奏报一一阅遍,他讥讽神色浮现:“噶尔丹勾结沙俄,藏地也掺和其中,倒是准备把朕围起来了。”
太皇太后脸色也晦暗,她自觉时日无多,蒙古乃是她故乡,她视蒙古为大清拱卫天下的屏障,如今她行将就木,屏障却被人虎视眈眈,让她如何不恼不气?
“孙儿不会让蒙古落入他人之手的。” 皇帝咪了一口茶,“朕准备带德妃去蒙古。”
第145章
皇帝在慈宁宫问安的同事, 胤禛乖乖站在自己屋里让谢氏帮他把衣服都穿好。谢氏正给他系扣子呢,突然看见豆大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滴到了她的手背上,她抬起头果然胤禛眼睛又红得和兔子一样了。谢氏心疼地给他抹去眼泪, “四阿哥, 怎么又哭了?不能再这么哭了,会伤身子的。”
胤禛吸了吸鼻子,“嬷嬷,以后我真得再也见不到六弟了么?”
胤禛如今已经不再是无知的小娃娃了, 他虽然还未曾真正明白“死”这个字意味着什么,却也已经知道胤祚“死”了, 结果就是他再也见不到这个弟弟, 再也没办法牵着他的手两人一块儿去书房了。
谢氏重重地一叹, 若是可以她不想她的小主子这么小就品尝到这种生离死别的痛,可老天爷做事往往就是由不得人。“是呢,所以四阿哥要乖, 要好好读书,别伤德妃娘娘的心了,娘娘如今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胤禛胡乱擦了擦眼泪, 猛点头, “嗯,我不哭了,我要好好读书要听话, 我以后都不让额娘伤心了。”
“四阿哥乖。”
谢氏牵起他的手送他去书房读书。
皇帝虽然因为胤祚的病逝罢了朝政多日, 可书房里皇子们的课却一天都没停, 这些孩子们照常每日跟着师傅们读书做学问,但他们各个心底都为胤祚病逝一事大受到震动。其一,这是他们有记忆以来头一个死去的手足兄弟,皇帝虽说夭折的孩子不少,但彼时胤禛胤祺都没有出生,而太子大阿哥和胤祉都还是个小娃娃全无印象,胤祚的病逝头一次让他们这样近的接触到“死亡”,对这样稚嫩的孩子来说不可谓不是一次震动。另一桩就是有关皇帝了。从前在这些皇子眼里,他们的皇阿玛是威严是慈爱,胤祚的事让他们看到皇帝的另一面,原来他们的皇阿玛是这样舔犊情深,也是会这样不顾皇帝身份悲痛忘形的。
胤禛进到书房里就又一次受到兄弟们同情的眼神,宫里一母同胞兄弟都在书房读书的就只有他和胤祚,从前每次他两都是手拉手一块来的,这份亲密无间其他人嘴上没说心里却是暗暗都在羡慕的,如今就只剩胤禛形单影只了。
大阿哥的母妃惠妃和德妃交好,胤禛胤祚第一次在宫里捣蛋闹事都是他带头怂恿的,对两个弟弟他都比别个要亲上几分,这时走上前来,关切地问:“四弟,德母妃的病如何了?可好些了?”
胤禛本来好些了一听这话眼睛又红了起来,“多谢大阿哥关心,额娘好些了。”
大阿哥叹着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你额娘就剩你一个儿子了,你往后要多多孝顺她。”
“嗯。”胤禛垂着头无力地点头。
胤祉虽然和大阿哥一向不怎么对付,不过对胤禛却也有小小同情心。他拍了拍他的肩说:“四弟别难过,这事过一阵子就好了。你看我上头原本还有四个亲哥哥,可全都不在了,我额娘如今也只有我,她也熬过去了。”
胤禛点点头,虚弱地说了一句:“谢谢三哥。”
胤祺今儿也来书房了,蓁蓁这一病整日卧倒在床上已经很久没去宁寿宫看过宝儿了,宝儿思念母亲也是天天哭,胤祺素来最疼爱妹妹,他人虽小,却已经会心疼人了,这些日子宝儿一哭他就抱着她哄她开心。他扯了扯胤禛的手,胤禛吸了吸鼻子问:“五弟,怎么了?”
胤祺羞怯地说:“我……我也希望德母妃能快些好,宝儿妹妹每天都想她哭得厉害……”
宝儿妹妹……
胤禛心里被胤祺这句话深深触动了一下,他一瞬间仿佛明白了许多事情。他抬手用手背狠狠地抹掉眼泪。
大阿哥和谢嬷嬷说得对,六弟不在了,他就是额娘和宝儿的依靠,他必须要坚强,不能再哭了。
“五弟。”他紧紧握住胤祺的手,“下了课咱们去宁寿宫一块儿瞧宝儿妹妹。”
“嗯。”
此时太子也在哈哈珠子的陪同下进了书房,他眼睛一飘瞧见一群阿哥们围着红眼圈的胤禛,心里头那老大不爽的劲就又开始翻江倒海了。他真的不懂这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庶出之子皇阿玛好久都没见他了,胤祚病了皇阿玛连朝都不上了,他死了皇阿玛更是难过的几天都吃不下饭只喝米浆汤,这几天还要好泡在永和宫里给那个包衣出身的庶母端茶送水。
皇阿玛还有那么多庶出的儿子,死了一个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大惊小怪的。皇阿玛本来是他一个人的,自从老四出生后,大阿哥他们都陆陆续续回宫,皇阿玛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皇阿玛了,没意思,真没意思极了。
太子重重地把书往桌上一放,这重重的一声把皇子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像是发号施令一般说:“师傅们马上就要来了,还不快坐好,都矗在那做什么?”
大阿哥从来就看不惯他那居高临下的样,都是皇阿玛的儿子,凭什么他是太子就比人高出一等来?大阿哥冷然道:“太子,我们都在安慰四弟,太子不过来安慰几句么。”
安慰?他也配?
太子心里冷哼一声。他到底端着架子懒得于大阿哥做口舌之争,直接翻开书看了起来,冷淡地说了一句:“安慰过就都散了吧,快坐好吧,师傅们要来了。”
太子的冷漠清楚分明地写在了脸上,孩子们虽小,却都深深感觉到也被刺痛到了。尤其是胤禛,他不是想要太子安慰他,他只是不想看到胤祚走了,然后马上就被人遗忘了。那种感觉好像他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突然向太子走去,大阿哥想要拦他却慢了一步没能拦住。
“太子哥哥。”
太子转过头,胤禛的个头才到他的书桌,这样一个小不点,眼框还红着,眼中的神情却瞧得他一震。太子被个小娃娃瞪着,心里更不高兴了。
“四弟,你这样看着孤是想做什么?”
胤禛的眼泪噼叽噼叽地又开始往下掉了,他一边狠狠地擦眼泪一边问:“太子哥哥,六弟走了你不伤心难过么?那时候皇阿玛说让你教六弟功课,你不是还牵他的手么,这些……这些都是假的么!”
太子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忍着心里的不快教训起了胤禛。
“孤的心为天下苍生难过,胤祚亦是苍生之一孤当然心里很难过,但皇阿玛身体安康,孤如何能流泪?孤若伤心流泪那是对皇阿玛的大不孝。”
胤禛已经是能明辨是非的人了,太子一席话听着冠冕堂皇却明显都是借口,他心中生出一把怒火,想也没想就说:“你骗人!你根本不是因为皇阿玛才不伤心,你就从来都不喜欢六弟,皇阿玛那时让你牵六弟的手你就一脸的不情愿!”
太子这样也是被惹毛了,这真是莫名其妙极了,为什么他要为了胤祚难过,又为什么他不难过还要被胤禛这个毛孩子指着鼻子骂。他刚要发作,身边的哈哈珠子替他发话了。
“放肆,怎能如此对太子殿下说话!”
胤禛“唰”地转过头,狠狠地瞪着那个奴才,指着他怒道:“放肆!哪来的狗奴才,主子们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他一个豆丁般的小人,气势却惊人,屋里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一时都愣住了。
“咳咳。”
陈廷敬刚到门口,眼见屋子里头皇子们是要起争执了,他只能假装咳嗽赶紧打断他们。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屋子里说:“阿哥们既然都到了,那咱们就开始上课吧。”
大阿哥上来扯了扯胤禛的手,胤禛小拳头攥得死紧,一动不动,大阿哥只能仗着人高马大用力把他拖回位子上。眼见一场骚动就这样过去了,陈廷敬心里小小地松了口气,他翻开书本开始读了起来。
书房里的争执虽然因为陈廷敬的及时出现而没有继续恶化,但这事却还是火速地就传进了乾清宫。皇子们下学后皇帝把太子和胤禛叫去问了话,然后皇帝就下了两道惩罚,一是胤禛在书房里生事罚抄《论语》十遍,二是太子的哈哈珠子以下犯上打二十板子。
这消息像风一样一下子就传遍了宫里,好事的人心里都暗暗发笑,这德妃才死了一个儿子又一个儿子不招皇上喜欢,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宠妃也要开始失宠了么?
···
蓁蓁还在养病,秋华万事都不让她管,只是事关胤禛,大家如今都知道蓁蓁只剩这一个儿子了,谁都不敢在四阿哥的事情上松懈。胤禛前脚进了乾清宫,后脚跟着他的小太监就飞奔回永和宫把事都吐给了张玉柱,张玉柱立马是进了屋里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蓁蓁听。
“主子!”
秋华见蓁蓁摘掉摸额从床上爬了起来,慌忙去拦她,蓁蓁推开她的手,秋华不忍劝道:“主子,您这烧才退身子这么虚,还是奴才去乾清宫看看吧。”
“不。”
秋华忙拿衣服于她披上,蓁蓁闭了闭眼,熬过那一阵袭来的晕眩感。
“胤禛得罪的是太子,你去无用,必须我亲自过去。”
秋华无奈,匆匆拿了厚衣服来于她穿上,扶着她往外走,才走到院子里,谢氏就牵着胤禛的手回来了,蓁蓁扑上去紧紧抱住儿子,胤禛垂头丧气,他本来想乖乖的要争气要孝顺,却偏偏立马就闯了祸。
“额娘……对不起。”
他难过地绞着双手。
蓁蓁搂着他安慰道:“傻孩子,你没错。”她看向谢氏,问她:“皇上怎么说?”
谢氏一五一十地把皇帝的责罚都说了,蓁蓁听得在心底冷哼一声,突然间动了杀机。她温柔的牵起胤禛的手,“走,咱们进屋去,额娘陪你抄书。”眼睛一转,瞧向张玉柱的时候却是满眼的杀意。
张玉柱了然地点点头,飞奔出去办事了。二十板子,活容易,死也容易。
蓁蓁让人拿了纸笔来,胤禛坐在书桌后开始认认真真地抄起了《论语》。蓁蓁手上紧紧地捏了一串佛珠,歪在炕上默默地看着陪着他。秋华心疼地劝道:“主子,让奴才在这陪着四阿哥吧,您回屋里躺会儿吧。”
“不用。”蓁蓁冷然道:“我就在这陪着他,是我教子无方,皇上既然罚胤禛,那我也一起陪着算是受罚。”
秋华叹了口气,知道蓁蓁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了。她只好默默地去里屋抱了毯子来给蓁蓁盖上。
胤禛抄书抄得很认真,他的性子就是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虽然性急但却很能吃苦坐得住,他一开始抄书就立刻是全神贯注了起来。半个时辰后,连张玉柱回来了他都没注意到。
蓁蓁看着张玉柱一脸的犹豫就知道事情起了变化,她一抬手示意他别说话打扰到胤禛,秋华搀扶起她,三人挪到了东次间里,蓁蓁一坐下就冷冰冰地问:“人还活着?”
张玉柱道:“奴才办事不利晚到了一步,那哈哈珠子已经被凌普大人带走了,凌普大人说是太子下的命令。”
蓁蓁一声冷笑,“凌普好大的胆子,竟然假借太子的名号发令。”
秋华问:“主子为何觉得是凌普假传的命令。”
蓁蓁道:“皇上既然各大五十大板,太子顾及着皇上就算心里再怎么舍不得或是不高兴,也不会去给皇上求情或者明着出手拦下此事。凌普无非是揣摩着太子的心思自己去把人救下了。太子既无命令凌普这样做难道还不是假借太子名号发令么?”
张玉柱面色犹疑,似是还有话要说却又吐不出口。蓁蓁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事情另有隐情?”
张玉柱道:“不,娘娘料事如神,只是……”
秋华看他吞吞吐吐地,忙催问:“哎呀,急死人了,你快说啊,还有什么?”
张玉柱为难地叹了口气,方才道:“奴才见人被凌普大人要走了心里不服气就问执刑的太监可有看见太子的手谕,那太监说并无,只是凌普大人通传了太子的意思,奴才就去毓庆宫准备找凌普大人理论,结果到了毓庆宫竟然听见……”
蓁蓁微微拧眉,秋华一颗心却悬了起来。“听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