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说:“你们哪也别亏惠妃了,她是真不知道,皇上也是想了许久才定下的。”
惠妃是又惊又喜,大格格是和硕柔嘉公主的独女,公主早逝大格格这些年一直住在宫里,人品容貌她一直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不想揆叙竟然有这福分能选为大格格的额驸。
“臣妾代揆叙弟弟谢太后恩典。”
太后笑道:“过几日你记得把觉罗氏叫宫里来好好交代交代,公主不在了,耿家眼下又多事,皇上的意思是让她直接从宫里出嫁。”
太后的话说得众人又是一惊,虽说先前也不是没有格格从宫里出嫁的,可那几位都是亲王的女儿,从小就被养在宫里的,这大格格的母亲虽是和硕柔嘉公主,父亲却是那故靖南王耿继茂第三子耿聚忠。众人虽然心里都翻腾了起来不过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纷纷给惠妃贺喜。
太后又留她们略坐了一会儿就叫散了,珍珍出了隆宗门,阿灵阿已经在那等着了。“怎么留了这么久?”
“几位娘娘都在,太后留我说了会儿话。”
珍珍说到这不禁长叹了口气。阿灵阿伸手摸摸她额头关切地问:“怎么,累了?”
珍珍点点头,那一屋子的人面上看着是一团和气却是暗潮汹涌,姐姐怀着孩子却还要和她们周旋。难怪家里额娘每次提起姐姐就是一顿哭,外人看着她们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又知道姐姐在这宫里过得烈火烹油的日子呢。一想到这些珍珍就觉得心酸。她侧头瞧阿灵阿,见他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珍珍心里的疼痛慢慢地平复了。她想:我终是逃过了进宫,姐姐为我做得这些我一定要好好珍惜。
珍珍笑若桃花,主动牵起阿灵阿的手,轻轻挽住他靠着他说:“公爷,嫁给你真好。”
阿灵阿本来还想在隆宗门外装得一本正经,毕竟这一路过去不少侍卫都是他相交甚熟的同僚,可珍珍一伸手他就憋不住整个脸笑到皱起,“欸,我可不是那个好的!咱们回家。”
……
五代李珣有诗云:
古庙依青嶂,行宫枕碧流。水声山色锁妆楼。往事思悠悠。
清晨的碧云寺中,寒露阵阵,香客了了,寺中的僧侣们却都早早起身在释迦牟尼殿中开始早课了。众僧们的诵经声庄严宝相,传至寺后殿时只余阵阵尾音。此处乃一独立小院,正殿名普明妙觉殿,乃是前朝九千岁魏忠贤所捐建。
蓁蓁一入此地,就低吟起这首诗,她慢慢地吟着下半阙: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这座百年的庄严宝刹中此刻正由住持在主持剃度礼,受戒的乃是一六岁孩童。一袭灰扑扑的僧袍也未能遮掩他的光彩,他生得极是眉清目秀,乍一看宛若观音座下的童子一般脱俗出世。他的脚边紧跟着一只姜黄色的大猫,它睁着一双杏眼围着他左转右转,还不时地用尾巴去碰孩童的腿,却乖巧地一声都没叫,仿佛它只是个卫士在守护这个孩子一样。
一青年僧侣端来一只托盘,一柄铜剪,一把剃刀冷冰冰地躺在一起。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摸了摸孩童的头顶,孩童乖巧地在老住持面前的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地一拜。
青年僧侣扶孩童起来,轻轻在他耳旁说:“这位往后就是你的师父了,喊一声师父吧。”
孩童遂道:“师父。”
他清脆的童声在大殿中回荡。
老住持缓缓一点头,挂着佛珠的手往左侧方一指,那是通往西次间的门,此刻门开着只垂着一块烟灰色的幕帘。
“朝那拜三拜吧。”
孩童也不问缘由,乖巧地跪下,朝老住持所指之处拜了三拜。
“阿弥陀佛。”
老住持站起身,走到了孩童身后。大黄猫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它哀伤地“喵呜”了一声,跳上孩童的膝盖盘踞在他怀里,琥珀色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孩童稚嫩的脸庞。
老住持接过青年僧侣递过来的铜剪没有丝毫的迟疑,一刀剪断了孩童垂在脑后的辫子,当发辫落到地上散成一团的时候,烟灰色的帘幕一动,一直躲在其后旁观的女子也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
一声佛偈,一缕青丝。
“弃家入圣道,愿度一切人。”
一声佛偈,一滴眼泪。
青丝尽去,清泪未绝。
秋华已经受不住,她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下去了。
蓁蓁站得笔直丝毫未动,任凭眼泪迷蒙住了双眼,她也没有将视线一开一丝一毫,她要看着,她要看尽,这是她的缘,是她的苦,是她的念,即便那三拜之后他已了尽了同她的缘,这依然是她今生今世都割舍不下的骨肉。
……
雾散日出,大殿前的院子里,才剃度的小沙弥同大黄猫嬉闹着,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不时地传进庄严肃穆的大殿里。
蓁蓁自帘后走了出来,跪在方才胤祚剃度的蒲团上,带着满脸的泪痕朝老住持一拜。
“阿弥陀佛。”老住持长叹一声,“娘娘日后不必再来了。”
秋华眼含热泪,怒斥道:“放肆!娘娘要来看小主子与你何干!”
蓁蓁一抬手拦住秋华,她双手合一,沙哑着说:“大师,我知道。”
老住持微微点头,“娘娘深明大义,娘娘是入世之人,贫僧弟子乃是出世之人,相见不如不见,不见则不念,不见则不欠。”
老住持说完缓缓合上了眼,彷如已入定。
蓁蓁闭了闭眼,揪紧了膝上的衣角,颤着嗓子只问一句:“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了吗?”
老住持没有回答她,只在久久,久久之后才低喃一声:“若是有缘自当再会相见。”
……
清晨香山的古道上两个男子肩并肩走着,前方山壁上一株梅花顶开石缝长了出来,面容清俊的男子惊喜地指着那株梅花说:“三哥你看,那竟生了一株梅花。”
年长些的男子赞说:“如此险峻之地竟能破壁而出,真不愧是四君子之一,品格不凡哪。”
恭亲王常宁疏朗地笑问:“如何,我说咱们一早来爬香山可是来对了?”
福全瞧着四周的美景,呼吸着这清凉尤带着晨露的空气,心中抑郁之情是一扫而光。
“往年来时不是为了看香山的红叶就是陪你嫂子来进香,回回都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不想这香山竟也有这般幽静的时候。”
“碧云寺这会儿更美,除了早起做早课的和尚外一个人都瞧不着。我先前已经知会过寺里了让他们给准备了一间禅室,咱们一会儿在那里歇歇。”
两人说着继续拾阶而上,又走了半个时辰眼前便是碧云寺了。青山之间殿宇错落有致,若是仔细听便有和尚们的诵经声隐隐约约的传来,好一派的宝相庄严。
碧云寺前停了一辆马车,一个小和尚似是寺门前送客。
福全笑着对常宁道:“你不是说一个进香的香客都没有么,那是什么?”
常宁有些不服气,“哪有这么早就来进香的,必是有古怪,我瞧瞧去。”
他说走就真的朝马车走过去了,福全知道自己这弟弟生性孟浪怕他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也跟了上去,不过他怎么都想不到常宁连招呼都不打,直接跳上马车一把就掀开了帷幕。马车里是两位年轻妇人,其中一位衣着更精致的就是常宁这样算得上阅尽春色的看得都一愣,一句天仙刚在心头打了个转儿,那妇人就惊呼一声抽出怀里的梅花帕子遮住了脸。另一个妇人稍年长些,眉目间透着一股严厉劲,此时一伸胳膊就挡在了内里那位的前头,怒斥一声:“哪来的登徒子,放肆!”
常宁跳下马车忙作揖说:“这位大姐对不住,认错人了。”
妇人瞪着他瞧了好一会儿,似是想训斥什么又心有畏惧,满脸的欲言又止。坐在里处的美人此时轻声说了一句:“算了,咱们快走吧。”那妇人不情不愿地又瞪了常宁一眼,才伸手拉下了帷幕,敲了敲车窗喊道:“走吧。”
车夫跳上马车瞧了一眼常宁才挥着马鞭子驾车走了。
常宁想着刚才那惊鸿一瞥,笑着自言自语:“好一个秋水娟娟隔美人,倒也不妄被喊一声‘登徒子’了。”
福全眉心紧拧:“你发什么痴,若不是对方认识你,你这会儿怕早是被撂倒了。堂堂亲王香山寺前调戏良家被人打了,你传进宫看这回老太太保不保你。”
常宁毫不在意:“这不是没事儿吗?不过那车夫确实看得出是个练家子,我也奇怪他刚怎么没动手呢。他既然认得我看来方才那位美人是哪家京官的女眷吧。”
福全说:“怕是远不止如此。”他追上那位方才在寺庙前送客的小和尚问他:“小师傅,刚才那一位是哪家的夫人?”
小和尚天真烂漫也没多想就说:“那是曹家的夫人,捐了好多香火钱在寺里给家里人点了长明灯。”
福全说:“我们兄弟同曹家也是有些渊源的,能否带我们去上支香?”
小和尚说:“两位施主这边请。”
小和尚在前头带路,福全和常宁在后头跟着,常宁觉得福全今儿挺奇怪的,这小和尚不都说了那是曹家的媳妇么,他跑去别人家的佛堂看什么难道不觉得晦气么?“二哥,你这是要……”
福全冲他摇了摇头,常宁心里头更觉得奇怪了。小和尚领两人到了一间佛堂外说:“就是这间了。”福全施了一礼:“有劳小师傅了,不耽误小师傅做早课了,我们兄弟二人上支香便走。”
小和尚还了一礼便走了。福全推门而入,小佛堂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居中朝南摆了一张供桌,供桌上楠木的佛龛前摆着几盘供品,其中有一盘竟然还是小鱼干,左右各点了一盏长明灯,青铜香炉内还留着没有燃尽的香,看来是那小妇人方才点的。常宁一眼扫过去觉得一切都很平常,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再仔细看就看出了古怪来,那佛龛内供奉着牌位上竟蒙了一块黑布。
福全径直走了过去看架势竟是想掀那黑布,常宁拉住他的胳膊 ,他真觉得今儿自己这平常循规蹈矩的二哥奇怪极了。
“二哥,你这是……”
福全拉开他的手,“想知道那女子是谁,只要看看这被藏起来的牌位就知道了。”他没等常宁回过神迅速地伸手扯下了那块黑布,乌木牌位从黑布下露了出来,同时也露出了牌位上的一行满文,那几个字的意思是“法护皇六子胤祚”。
常宁大吃一惊,宗室里以胤字为名的只有皇上的阿哥,而他分明记得阿哥里只有一人叫这个名字,那就是先前夭折的六阿哥。那这么说来刚才那个绝色的美人就是六阿哥的生母德妃了。
“刚才那女子是永和宫的……”他问福全,不想福全没应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块黑布似是在想什么。“二哥。”常宁又唤了他一声,福全浑身一震方才回过神来。
“二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福全又看了一眼那块牌位才重新把那黑布给蒙上。
常宁道:“不想那女子是六阿哥的额娘,我这好三哥把个美人藏得真深。对了,二哥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曹家的女眷的。”
福全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看她神情气质实在不像出自普通人家。”
常宁一想也是,而且他刚见那小妇人肚子微微隆起分明是有身孕了。曹寅这大半年都待在天津他在京的夫人怎么可能怀孕。分明就是宫里有贵人要出宫办事,皇上找了曹家安排这才托名曹家女眷。
“你说永和宫这位为何把这牌位设到碧云寺来?”
福全道:“也许她是有难言之隐吧。”常宁不解,“什么难言之隐?”
他真得不懂为何六阿哥的额娘要把孩子的牌位供在这碧云寺里了,但刚才他分明瞧见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常宁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同情怜惜。
两人从佛堂里出来,福全拉着辅首想要关门时又瞧见了那被黑布遮住的牌位不禁怔了一怔。已经走开几步的常宁转过身来催促道:“二哥,走吧。”
福全又深深地往里看了一眼方才合上门。
两人走到山门前常宁忽然想起他先前同老住持说过要同他讨一本宋版《金刚经》,今儿既然进寺来了,不妨就顺路把经书拿了。福全也知道他这毛病,被他惦记上的事若不早早办了他是要日日夜夜念叨个没完的,于是两人说好福全在山寺门前等他,常宁去取了经书两人再一块下山。
福全在寺门口的凉亭里等了一刻钟常宁才出来,他刚想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却见常宁神情似乎有些恍惚。福全拍了下他的肩问:“你怎么了?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常宁喃喃着说:“二哥,你说如果……”
福全一挑眉,“如果什么?”
常宁忽然浑身一震,仿若从一场梦中醒来。福全蹙紧眉问:“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常宁看着他一笑。“我是想说,如果咱们这会儿去得月楼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第一茬的蒸包子。”
“你啊。”福全失笑,“想吃那就快些走吧。”
他拍了拍常宁的肩,两人遂并肩下山。
……
晨间露水重秋华寻出备好的毯子来搭到蓁蓁身上。“主子,您没惊着吧。”
蓁蓁摇了摇头,“我没事。”
秋华无奈地叹了口气,“恭王也真是的,行事还是这么出格,难怪皇上一直对他颇有成见。”
蓁蓁惊讶地瞧秋华:“刚才那是恭王?”
秋华点点头,“主子许是没见过,奴才从前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时候见过几次,恭王生得是一表人才见过一次就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