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也笑了,这女先生所说的,还真的有她那个铁面无私的师傅的样子。蓁蓁来此一趟,除了这女先生和她师傅的故事,其实还有更重要的疑惑待解。她问这女先生:“师傅说曲谱里有我想知道的故事,请问先生可知道?”
女先生打量了蓁蓁半日,最后才点头:“我本来以为前明亡了,他那个热心肠的毛病能改改,没想还是如此,见不得世间的不平之事。”
老妇从怀中掏出她包得精细的曲谱,这本曲谱重新装裱过,每页眉脚都画着精细的花纹,老妇将曲谱一倒过来,再翻一遍,恭王先叫起来:“有字!”
蓁蓁也跟着定睛一瞧,竟然是篆字,每页分别写着:唐、王、魏、孕。
唐王?蓁蓁念出来的时候心惊万分,她皱着眉瞧着这老妇,老妇直摇头,叹气说:“这是老事情了,也不知道他翻出来干什么。思宗陛下后宫里有一王选侍,怀胎十月临盆之日却未曾产下胎儿,而是产下一肉块,肉块一碰既破破后化作了一盆血水,王选侍产下肉块后半日内血流不止,最后血尽而亡。”
蓁蓁心底一阵发寒,她看了秋华一眼,秋华的脸上已经是毫无血色了。没错,他说的这一切都太让人熟悉了,这情景分明同僖嫔生产的那日一模一样!
“如此不详之事皇上自然是震怒,命厂卫严查。厂卫们把王选侍身边的人都抓了起来连续几日几夜地拷打,终于有一宫女受不住酷刑招认了,是另一魏选侍为了能怀有皇嗣行了巫蛊之术,这法术虽能保不孕之人受胎却极是歹毒,要借一已孕妇人腹中精血来养自己的胎,否则行蛊之人临盆之日便需用自己一身的精血来保存所怀的孩子。这魏选侍还是唐王妃娘家的远亲……此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我一直都记得……”
唐王……
蓁蓁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而手心更早已是汗津津的了。
道士言此方乃凶方,侧妃李娘娘命中无子,逆天求子需以命相换。其另有一化解之方,然此方已在隆庆五年被人买走,故二位娘娘未曾得也。呜呼,世间神鬼奇异之事多肇于人之贪念也。
不会错的,这同那卷《内府述闻》中提过的唐王府旧事一模一样,她先前怎么就把这事忘了呢。
“我从前偶得一卷书叫《内府述闻》,是前朝唐王府的一个内侍所写,里面有一桩旧年奇案,同王、魏选侍之事几乎一样。”蓁蓁将她在书中见过的旧事说了一说,老妇脸上亦是露出了惊骇之色, “当初厂卫们确实查到了根子上,你师傅当年猜测从道士手里买走完整方子的是唐王妃,她用此方祸害了唐王的两位侧妃而后又把这方子给了魏选侍。唐王怕受牵连托到了贵妃门前说情,贵妃私下多次唾骂魏选侍太阴险,拒了唐王的请托,最后唐王不得已花了重金贿赂王承恩,才没捅到思宗眼前。”老妇又问蓁蓁:“不知这卷书如今何在?”
蓁蓁说:“已经被我烧了。”
老妇点了点头。“如此不祥之物烧得应该,烧得好啊。”
蓁蓁忽然想到一事,又问:“先生可知道有一种病看着像天花,却不是天花,也不会传染给左右人?”
老妇失神地喃喃道:“怎能不知,怎能不记得……”说话间她已是红了眼眶不得不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
“贵妃娘娘有一幼子名唤慈灿最为皇上和娘娘钟爱。小殿下两岁的时候突然得了天花不治而亡。娘娘也因此伤心过度自此缠绵病榻不过区区数年就仙逝了。我们那时也只以为是天花,后来当年给小殿下看诊的一个太医死前才告诉我们这个秘密。小殿下那时得的不是天花而是中了毒,他当年虽然看了出来但心中害怕为保身家不敢多言。”
“原来是这样……”蓁蓁轻轻呢喃了一句。
如此,所有的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恭王见状插嘴道:“后宫的事,本王是不便过问的,可刚刚娘娘说的事事关重大,也请先生务必装聋作哑。”
恭王是明白人,他虽然不如蓁蓁于内情那么清楚,但血崩难产而死宫中只有一例,蓁蓁问得这么细他不免多想。
蓁蓁听他此言深深看他一眼,见平时风流不羁的恭王此时万分郑重,不由疑惑,是不是风流也是这恭王的一副面具?
老妇听到恭王叮嘱深深一拜:“我懂得。”又对蓁蓁一拜,“娘娘大恩,老身感铭,也有一句话赠与娘娘,我犹记得贵妃当年的话:这是伤了阴鸷的狠心绝命活,就是一时得利也定会有加倍的报应。”
老妇说得咬牙切齿,入得蓁蓁耳朵,她却笑了:“您说得是,我们就且看这些人如何作死就是了。”
蓁蓁所求已成,她问老先生:“您之后往何处安身?您年岁大了,可寻一安静地方养老。”
老妇风轻云淡地说:“天下之大,处处为家,娘娘不必再挂怀了。”
碧云寺一处不起眼的后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朝蓁蓁拜了一拜才上了车。山中起了风吹得帷帽乱飞舞,蓁蓁不得不用手扶着那帷帽边才不至让它被风吹落。她瞧了一眼身边俊秀的男子,似是欲言又止,常宁笑问:“娘娘是有什么话要问吗?”
蓁蓁犹豫了一下说:“那次先生在宫中吹箫时我便有此困惑了,那日在宫中偶遇王爷似乎并不惊讶,我猜想王爷应该早就识破我身份了,只是不知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常宁略有些得意说:“我同这碧云寺的主持是忘年之教,我知道你在这寺里立了块牌位,我也见过那牌位了。”
蓁蓁一怔,即便隔着帷帽常宁也看见了这一瞬间她眼中掠过的惆怅和难言的痛苦,他不禁又想起了初见的那一面她脸上那触动他心的泪痕。
蓁蓁苦笑了笑道:“原来是这样……”
第171章
蓁蓁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凄苦神色让常宁一时有些后悔,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蓁蓁又道:“王爷,虽然先生说不在意,可我受人所托, 还是要请你多照顾女先生。”
她一直看着女先生远去的背影, 脸上氤氲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似是惆怅又似是羡慕。常宁突然觉得如鲠在喉, 冲蓁蓁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
常宁骑马跟着马车走开了一段, 他转过头去蓁蓁仍然站在原地目送他们, 在这苍天之下大地之上的人世间,她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单薄脆弱, 似是只有她一人被留在了这人世。常宁从小也是布库师傅们手里摔出来的,完全不似他的外表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 可现在他竟突然有些不忍看了, 他别过头催促着马车快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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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宁亲自送走了那位“寇白门”先生, 他一回府瞧见矗在门口的管家恩柱那张苦瓜脸就知道肯定是又有事了。
“怎么了,爷不过不在家半日又出什么事了?”
恩柱还未开口有个声音冷冷地从他背后插了进来。
“不是你府里出事是你出事了!”
福全冷着一张脸从恩柱身后闪了出来。常宁一见兄长笑着迎了上去。“二哥你怎么来了,最近你不是忙着么,怎么找我可是有事?”
福全冷冷地拨掉他搭上他肩的手说:“今日早朝你为何不到?”
常宁一摊手:“我告过假了啊,身体不适。”
福全拦住他去路说:“身体不适你还出门?你这像身体不适的样子么?你以为我会信,皇上会信么?”
常宁一看福全眉心这深深的一道沟就知道他这二哥又要代替早死的爹开启说教模式了, 他赶忙打断他:“二哥, 皇上就算不信又如何, 我去或不去他也不会在意的, 就算我站在乾清门下面他也不过当我是件摆设吧了。”
福全劝他:“你不该这么自暴自弃,皇上心里还是看重你的,他只是希望你能改改平日这我行我素的行事。”
常宁挥了挥手道:“二哥你也不用苦口婆心地劝了。我这性子是不想改也改不了了。我也不在乎他看不看得重,只要我不犯上作乱这亲王的帽子他就摘不得,我乐得让他养着做个纨绔王爷。”他说着长腿一迈就想往里走,福全板着一张脸拉住了他说:“等等,你哪去,你还没同我说你这旷了早朝一天都去了哪?”
常宁瞧着他哈哈大笑。“做了件好事,你弟弟我啊难得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福全越听越糊涂,心中担心他又闯了什么祸,上次他胡闹安顿那个沈宛就够糟心的了,这次鬼知道又是什么事,福全追着他问:“你又做什么了?”
常宁笑着挥了挥手不再理他兀自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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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日。”
哈日伊罕穿过院子往后殿走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她一转头见是蓁蓁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笑吟吟地瞧着她。此时四周都没有其他人在哈日伊罕便也不拘于礼数了,她小跑了过去,拉着蓁蓁的手说:“小姐姐,你这是来给太后请安么?”
蓁蓁说:“是啊,刚才怎么没在前殿瞧见你?”
哈日伊罕道:“我才不兴在那瞧一群女人捏着鼻子说话呢。”
她学着挤眉弄眼了一番逗得蓁蓁都笑了。“你啊。”蓁蓁爱怜地摸着她乌黑发亮的长辫子,“那么多年了,只有你还是这样,真好。”
哈日往她身后瞧了瞧问:“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秋姑姑她们呢?”
“我让秋华她们几个去接阿宝了,太后要陪太皇太后斋戒让我接她去永和宫住几天。”
哈日伊罕一听是连连吐舌头,“哎呀,我都忘了又得连着好几天吃不上肉了。”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捏着自己的脸说:“好不容易才长出了这么点肉这眨眼功夫就又要瘦回去了。”
蓁蓁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她道:“你啊你还是这么爱吃肉。算了,你要是这几日忍不住想吃肉了,你就寻个借口就说要给阿宝送衣服过来我这吧,我让秋华给你做烤肉,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哈日一听顿时是眉开眼笑。“这样好,这样我就不怕饿得走不动路了。”
“对了,我有一事要问你。”蓁蓁拉着她到一处无人的屋檐下问,“太妃宫里的宫女你可都熟?”
哈日想了想:“若是科尔沁来的我都认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姐姐你知道我说满语有口音那群小丫头们一听我说话就发笑,我才不爱同她们玩。”
蓁蓁本以为哈日是个合适的人,不想她竟如此说,蓁蓁一下到犯难了。哈日瞧她柳眉微蹙似是心事重重便问:“姐姐可是有事?”
蓁蓁点点头,“是有事想要寻个太妃身边可靠的人打听打听。”
哈日伊罕说:“既然如此姐姐何不去问音秀?”
蓁蓁一怔,她都忘了有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了。哈日伊罕的黑眼睛眨了眨说:“她伺候太皇太后的时候常两边跑,我有时候去太妃那看见她同那些小丫头们坐在一处教她们绣花有说有笑的,太妃那的人她应该都熟。”
音秀。
蓁蓁沉默了。
哈日伊罕瞧她半天不说话轻轻推了推她,“姐姐……”
蓁蓁回过神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成了,我走了,你记得要挨不住了就来我这。”
她别了哈日伊罕出了太后宫,她本因一路往东直接回永和宫去的,走到慈宁宫前时她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仰头望着慈宁宫的匾额久久突然一个转身往慈宁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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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笃信佛教,慈宁宫的后殿的西梢间设有一座佛堂终日有人供奉香火不绝。就比如太皇太后这些日子身子不好一直卧床休息,佛堂内仍有一妇人在佛龛前供奉香火一日三课诵念经文。她念完了《金刚经》完成了今日的早课卷起佛经准备离开,一转身瞧见身后的人手里的经卷“啪”一声掉在了地上。那个衣着华贵的绝色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音秀面色一僵眼中浮出了深深的防备和害怕。她可没忘记在被扔回慈宁宫之前被蓁蓁“赏”的那一顿一顿巴掌,到现在她都能回忆起手掌打在脸上的那种疼痛。
蓁蓁走上前去将佛经拾了起来,她随手翻了几页,默默一笑将佛经递还给她,“真没有想到有一日会听见你念经文,你往日说过宁愿让你绣上十幅扇面你也受不了念一篇经。”
音秀心里这会儿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她实在摸不清蓁蓁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她两自那一日后再没见过了。如今她是这慈宁宫中的囚犯,太皇太后厌弃她,皇上根本不记得她,只有苏麻喇姑偶尔可怜她来说几句话,不然她怕是会在这个佛堂里发疯,而蓁蓁仍是那个光彩夺目的永和宫德妃娘娘。
音秀是伺候惯人的,知道什么是隐忍,什么是伏低做小,她接过佛经也不欲多言低头说了一句:“谢德主子,恕奴才告退。”便想离开。
“等等。”蓁蓁盈盈一笑,反手把门推上,挡住了她的去路,音秀心里一惊,见此也不吭声低着头任蓁蓁打量。
不知是不是因为礼佛的缘故,音秀穿得甚是朴素,通身就是一件藏青色的袍子,身上连一件首饰都没有,比她做宫女的时候还要寒酸,刚乍一见若非她青丝还在蓁蓁真要以为她已经出家了。太皇太后就是这样的性子,她若爱你便是天底下最慈祥的长辈,她若发怒又会变成最严厉的家长,说一不二。音秀当初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多年,太皇太后也甚是疼爱她,没想到她却在太皇太后眼皮子底下做出了最让她无法忍受的事来,自然她对音秀的惩罚也就格外的重。
蓁蓁瞧了会儿,走到音秀身后,手轻轻搭在音秀的肩上,音秀的身体在她的手掌下微微发抖。“我可以去求太皇太后让你离开这个地方。”蓁蓁说,“甚至你若想见皇上,我也会替你美言几句,替你讨一个常在的名分。你不是说女人要得宠不光是靠美貌么,想来以你的蕙质兰心既然那时能让皇上赐你一对玉镯,想要再获圣宠也不是难事吧。”
音秀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似是对蓁蓁说的一点兴趣都没。蓁蓁一手按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际轻吐出又一句蛊惑之言。“那胤祹呢……”
音秀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瞪着蓁蓁,抖着嗓子嘶声问:“毒妇!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毒妇?
蓁蓁轻轻笑了起来,她轻轻抬起音秀的脸说:“对嘛,这样才像你啊音秀,这样才是你,你可从来不是低眉顺眼任人揉搓的人。”
音秀一双杏眼里满是怨毒的眼神,她打开蓁蓁手恶狠狠地说:“蓁蓁,别以为你现在得宠就能一手遮天,花无百日红,你以为你还能得宠几天?你恨我要对付我就冲我来。胤祹要有什么意外我宁愿鱼死网破我也不会放过你。”
蓁蓁对着这执迷不悟的人笑得是益发厉害了。恨她?她从来都没有恨过音秀,她曾以为她是她最知心的好姐妹,原来她从来都不懂她。“我不恨你,你放心我从来都没想过对你做什么,也没想过对你儿子做什么。”蓁蓁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算了,叙旧情就到这吧,不,看来她们也再无旧情可续了。那就办正事吧。
“我只是要同你谈一个条件,你若答应了,我会让你从这出来,也会让你见十二阿哥。”
胤祹,这个诱惑对音秀来说太大了,她的孩子一落娘胎就被抱走了,她至今连见都没见过一面,这是太皇太后对她的惩罚,同让她每日在这念经一样,都是她的惩罚。她不怕念经不怕吃苦,但她做不到不想孩子,她知道即便再念上一千遍一万遍佛祖也净化不了她的心,她一边念着一边心里想的不是佛,而是她的孩子。想他如今该长的多大了,是像她还是会生得像皇上。
但,同蓁蓁做交易?
音秀犹豫了。
蓁蓁不着急,她也不催促音秀。她懂她抛出的饵有多诱人,她是过来人,当年她就是为了想见胤禛抛弃了自己曾经的承诺在冰天雪地里跪在乾清宫外苦苦地哀求皇帝,就为了见胤禛一面。
果然过了一会儿音秀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看,忍不住了吧。
蓁蓁笑了笑,“很简单,我有一事要问你。”
音秀略皱了皱眉,仍是耐着性子说:“你问吧。”
蓁蓁说:“太妃身边前些日子头一个得天花病死的茉儿你可认识?她家可同佟家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