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先前没觉得怎么样,听了这句话,平静的表情却瞬间崩塌,在冰冷的海水中发起抖来。
盛灵渊不再理会他,余光扫见那些童尸们开始兵分两路——大队人马在向快艇周围聚集,做出战斗到底的姿势,四周却有七八具童尸悄悄地潜入水中,打算趁乱游走。
像微煜王这种手下败将,盛灵渊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微煜王通过阴沉祭“死而复生”,一念过去,能控制百十来把神兵利器,自以为厉害得不行,谁知道才刚一浮出人间,就先遭遇了他们,尤其那火系的小妖,天生辟邪,本来就是邪魔克星。
方才那一次短兵相接,微煜王大概是被他烧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太过贪心。这百十来把神兵是武器、也是掣肘,看着吓唬人,但其实碰上厉害的对手时,他的力量等于是被分散了,靶子还大,容易被攻击,看来他是打算给自己减负——抛弃大部分童尸拖住盛灵渊他们,精挑细选几具最合心的逃走。
这里是海,东西无涯,南北无边,上面也没个盖,漏掉一具童尸,微煜王就会逃窜到人群。如果这世间真如那小妖所说,有多少……几十个亿的人口,那可就不太妙了。
因为人魔们或癫狂、或丧心病狂,但大部分还都属于“法无可恕,情有可原”,微煜王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位,他就是个单纯的坏胚。
假如世上有神专门管“贪婪”,那么微煜王应该就是“贪神”下凡的样子。
更不幸的是,这种人还生逢乱世。九州混战时,凡俗尚且血气上涌,何况是微煜王这种无风起浪的“恶蛟”。
微煜王生前穷奢极欲,在东海有一座白玉宫,号称‘风雨不入、寒暑不侵’。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毛病,不爱穿鞋,所以白玉宫里凡是能立足的地方,必要一尘不染,头顶必得有顶棚。为了不让近千亩的白玉宫变成个“白玉黑屋”,他找来族中最有本事的能工巧匠,给白玉宫打造了一座人造的“天”——在大块的水晶里镶满了“碧海珠”。
这种深海明珠异常珍贵,盛灵渊贵为人皇,掐指算算,一辈子也只见过十万零一颗——其中一颗镶在登基礼服的头冠上,是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剩下十万颗都在微煜王的白玉宫里。
碧海珠周围用水晶罩子吊起鲛人灯,位置都经过精确计算,鲛人灯那雪白的光通过无数碧海珠折射,正好能让白玉宫的天顶呈现出一片能以假乱真的蔚蓝。
鲛人灯终年不灭,于是整个白玉宫里昼夜不分。
鲛人一族,活生生是被这座宫殿烧没的。
就因为一个人不想脏了他臭脚丫子上的足衣。
微煜王是个有一点机会,就想把一切都吞到自己肚子里的人,贪婪到了极致,他还想要长生不老,最后被人皇兵临城下,居然是因为怕死而入魔。他和阿洛津那傻子不一样,要是任凭他遁入人间,几十亿人的贪欲都会变成他的养料,到时候就没法收拾了。
除非……
盛灵渊隐晦地看了知春一眼——这个写祭文的人愿意受八十一道雷刑,违了阴沉祭的誓约,收回自己那些器身。
童尸为了掩护微煜王真身,开始疯狂地扑向快艇和水面上的盛灵渊。
盛灵渊冷冷地说:“高山王微煜,朕允你告退了么?”
他话音没落,以他为中心,脚下的海水居然开始在绵延不断的浪里结冰,热带与亚热带交汇的海面上,凭空浮起了一座冰山。
不远处的快艇整个被冰层顶了起来搁浅了。
那冰层不断地往外蔓延,追杀在那几个试图逃脱的童尸身后,温热的海水简直被他搞糊涂了,不断地冲刷着水中浮冰,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冰与水交汇的地方漏出来——盛灵渊束发的橡皮筋“啪”地一声崩断,长发飘散到空中。
三千年前天魔露出爪牙,风雨雷电全被惊动,一时间,海面上电闪雷鸣,仿佛开始酝酿一场惊悚的风暴。
悬在船边的瞎子半截身体被“速冻”进了冰山里,反应了一会,惨烈地尖叫起来。
船上所有人目瞪口呆,张昭喃喃道:“他……他真是个剑灵?”
围在快艇周围的童尸立刻企图脱困,阴沉祭文飞快地涌动,那些童尸就地化为刀剑,原地旋转起来,想把周身的冰钻开。
几条冻得比较浅的童尸先一步脱困,呼啸着砍向海面上的盛灵渊,宣玑立刻提刀护在他身边,替他挡开刀剑,那位陛下却一点也不领情。
“火系的小鬼,快闪开,”盛灵渊说,“不要帮倒忙。”
“小鬼”两个字叫得宣玑眉目间掠过阴影。
“你还想把太平洋都冻上吗?肯定不行,水温太高了,结冰速度追不上他们!”
陛下作为前任封建王朝统治者,职业素养颇佳,从谏如流——
“太平洋,名字怪吉利的。”盛灵渊一笑,“有理。”
话音落下,成串的鲛人语从他嘴里流出。
盛灵渊的鲛人语造诣远不是宣玑那“三句半”的水平。因为水火不容,宣玑有先天劣势,他学鲛人语只能学个音,效果往往事倍功半,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懒得用心了。
但听还是能大概听懂的。
刹那间,宣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盛灵渊说的鲛人语大意是:天为棺、海为坟,血海深仇在前,百万怨灵列阵。
如果魔头也有属性,那么微煜王之罪是贪婪,武帝盛潇之罪就是杀孽。
三千年前灭绝的鲛人一族仿佛被他强行唤醒,海面上翻滚起浓重的黑云,涌动着,时而露出人头鱼身的影子,悠忽一闪,再次没入翻涌的云海间。
所有惨死的,都被他搅合得不得安息。
最阴毒的鲛人语传到四方,竟起回响,像是有无数深海鲛人应和。
一个游得最快的童尸突然猛地窜出水面,起跳几十米,他身下的海水像活了,漆黑的海水凝出一只鲛人的形状,海啸似的跟着飞了起来,一口咬住了童尸的脖子,童尸奋力挣扎,脖颈被海水咬断了半截。
紧接着,黑云笼罩过来,里面的鲛人影一人一口,把那童尸嚼碎了。
大海似乎被这逆天的邪术激怒了,海面浮起的冰山瑟瑟发抖,一道天雷直冲着这嚣张的魔头劈了下来。
宣玑想也没想,一把搂住盛灵渊,展开翅膀,将他整个人卷了进来,手里那把弯刀裹着流火飞上天,在离地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生生架住了那道雷。
雷与火相撞,刺得人眼一时失明。
宣玑被巨大的压力冲得跪在地上,膝盖撞碎了一块浮冰,漏下的零碎雷电被他的翅膀挡住,火红的羽毛飞起,针扎似的刺进盛灵渊的视野,他脑子里那根乱跳的神经绞了起来,疼得他眼前一黑。
宣玑的胳膊几乎镶进了他胸腹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是让我戒网瘾吗?”
微煜王怒吼着,快艇周围被冻在冰里的大批童尸已经把冰层钻穿,化作万千刀剑,不要命地朝盛灵渊砸过来。
第二道天雷已经开始酝酿。
盛灵渊几乎看不清宣玑近在咫尺的脸,头太疼了,疼得他几乎失明,他可能是因此没看见电光与剑光,也可能看见了,但浑不在意,人皇那张脸似乎也跟海水一起,给冻上了,显得平板而冰冷,不近人情。
他一把捏住宣玑的手腕,直接将他掀了下去:“乖乖躲远点,别多事。”
“盛、灵、渊!”宣玑眉心火焰型的图腾像是要刺破皮肤——
就在那些刀剑快要落下的时候,它们突然凝固在半空,不动了。
宣玑一开始以为是张昭按了“暂停一秒”,可是几乎同时,一道极亮的光却划开了他的视野。
雷……
不对,时间没有停,不是张昭按的!
宣玑反应过来了什么,蓦地扭过头去,落下的闪电晃得他睁不开眼,他不由得用手遮了一下。
那道雷劈在了知春身上。
雷霆之怒下,渺小的人们全都被吞没其中,一起销声匿迹。
那些黑雾被驱散了,海上人为的冰山也难以为继,寸寸皲裂,搁浅的快艇重新滑落水中,冰冷的海水把人们都浇成了落汤鸡。
尚未来得及脱困的童尸与半空中的刀剑一同定住,那些没来得及长大,就被困死鸩毒中的小小躯体瞠目结舌,似乎是茫然,又似乎还带着生前的困惑。
知春违约了!
海面上过涌动的阴沉祭文在雷电中成片地炸裂,击穿空气的雷电把周围活物都弹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
快艇很快翻了船,灭顶的海水遮蔽了燕秋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的视线,他胸前的金属残片飘起来,随即却发出微弱的光,形成了一个薄薄的保护层,轻拿轻放地包裹住他。
像几千年前的愚蠢鲛人珍惜地将一颗明珠含进嘴里。
八十一道天雷,连天魔化身都能给劈得灰飞烟灭,小小一个刀灵,大概连伴随而来的千刀万剐都省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平静下来。
刀剑与快艇的残片静静地漂了起来,乌云和风暴散去,露出漫天星河。
海面上,既没有了阴沉祭,也没有了知春。
第64章
王泽拼了老命, 也只来得及连自己人再嫌疑人一起包进气泡, 随即又被电流乱窜的海潮冲开。
巨浪里, 一条小小鲤鱼的挣扎就跟闹着玩一样,几乎连个波澜都没有,他头晕脑胀地随波逐流, 不知道自己要被冲到哪去。直到身上的气泡碰到什么东西,把他轻轻一弹,气泡才像是被什么固定住了, 不再滚了。
等到劫后余生的人们能重新睁开眼时, 才发现气泡是被薄薄的冰层给“挂”住了,冰块框住了“四散奔逃”的气泡, 又被气泡分成小格,格与格之间或相距一臂, 或隔开十几米。
浓云散去,星光和月光漫无目的地落下来, 宣玑回头,看见了盛灵渊。
雷劈下来的时候,他俩刚好在一起, 此时也只隔了几步远, 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宣玑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裹在他身边的气泡随着他的动作变了形,软塌塌地隔离着他的手指和冰层。
宣玑愣了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没找到别人, 因为那冰可能是一层一层冻上的,不太透亮,只能勉强看见近处的东西。周围水声来回“咕噜”,透过冰层传导过来,却反而显得更安静了。
浑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宣玑的脑浆自从进了这片海域开始,就一直是沸腾状态,此时终于稍微冷却下来,得以片刻喘息,梳理自己混乱的记忆和同样混乱的感情。
生魂成剑、剑身被砸断……那和传承的记忆不一样。
传承的记忆更接近于“语义记忆”,类似于知识传递。可是那些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事明显属于“情景记忆”,封魂之痛、四分五裂之痛……好像仍在他骨缝里流着,因为极致的安静而格外凸显出来,他抽了口气,时间的概念一下模糊了。
他想:“我到底是谁?”
赤渊祭坛里鸡零狗碎很多,三十多代守火人留下的“遗产”和破烂都在里头,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其中只有两样最要紧,一个本命剑,一个是圣火戒指。
本命剑在他见天日的那一天起,就插在他的脊背里,圣火戒指却每一代都碎,每一代都得有个新的,那些阴灵骑士说,“圣火戒指”是在保护他,封住了他的一部分记忆……这样看来,圣火戒指不像是一件传承的东西,倒像是个术法、诅咒之类。
戒面破碎,它封印的东西也破石而出,直到重新生成,重新把那些记忆封印,让“新的守火人”又变成一个没有前尘、没有过往,凡事不往心里搁的傻瓜。
赤渊深处生死轮换的守火人真的是“祖宗”吗?
还是……自古只一个人?
守着一把骸骨炼成的剑,牵挂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在沉寂的赤渊峡谷里,同一池灰烬作伴。
这念头才刚起,无边的荒凉和孤独就险些把他吞下去。
那一瞬间,宣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以为,历代守火人是为了平息动荡的赤渊烈火,才以身相殉的。他只当是“家门不幸”,托生在一个变态家族,这个家族里所有的人都跟神经病一样,遇到点事不想着出来解决问题,就知道把自己当活祭……原来这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真相刚好反过来:因为乱世或者战火,引起赤渊动荡,守火人每一次都卷入其中,动用力量时不甚震碎了自己给自己加的记忆封印——也就是那枚戒指,身在人间,心却重新掉回炼狱。
他是依托在朱雀骨上的天魔剑灵,因为他是神鸟朱雀最后的后裔,与那些枉死的朱雀血肉相连。
他一次又一次涅槃,其实生死交替的不是“守火人”,而是这枚封印了一切的戒指。前尘皆入内,他就以为自己又是一条崭新的生命。可那戒指太脆弱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破损。
大概是因为……人是不该这样自欺的,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盛灵渊方才有些透支,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这时,一道海浪拍在冰上,他被震醒了,睁眼正好对上宣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