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能撑多久呢?
此时的人间像一把干柴,三两火星就能烧成焦炭,赤渊火不灭、魔气不消,几十年内必然再生离乱。他把万千黎民置于何处,把自己半生的心血……与那些为太平牺牲的袍泽兄弟又置于何处呢?
进退都是绝境的,又怎会只有那嚎啕大哭的老毕方。
“灵渊,你跟我走!”宣玑忍无可忍地跳上人皇的桌案,俯身拉他,“咱们走,去深山老林里,要么去海外,我不怕水!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他的手指与盛灵渊的手交错而过。
可盛灵渊刚好在这个时候捏紧了拳头,那微弱的动作让宣玑有种被回应的错觉,于是他就像个在水里捞月的猴子,一把一把地抓空,又一次一次不肯死心。
“干脆挖个坑,咱们把自己埋进地下也行,后半辈子在坟里吃土,也比当这什么狗皇帝强……走啊!”
“你看我一眼!”
“求你了,看我一眼啊灵渊,灵渊……”
这时,微云轻轻地说:“陛下,心属火,恕奴斗胆,要复原天魔剑,需同您借心头血一束。至于朱雀骨——朱雀冢在赤渊,等闲人不可近前,但毕方本是神鸟朱雀之属,又为火鸟,族中有特殊法门,可以探入其中,替您找到朱雀骨……如若使得,顶好是那剑灵亲生父母的骨。朱雀一族百年来只得了一个孩儿,也不难查。”
盛灵渊听完沉默了一会,捏紧的手指松开,他脸上重新扣上波澜不惊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向毕方族长,问:“你要什么?”
毕方族长重重地以头抢地,哽咽说:“只求陛下放我族一条生路。”
盛灵渊眼角一跳,伤疤越发明显。
微云紧跟着在老毕方旁边跪下:“求陛下……也放我族一条生路。”
宣玑心里起了一把无名火,恨不能一口喷出来,把这二位一锅干煸了:“你们敢!你们……”
就在这时,半坐在阴影中的盛灵渊却冷笑了一声。
宣玑一愣,没等他回过神来,以盛灵渊为中心突然黑雾暴起,卷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兜头把微云和毕方族长一起卷了进去,将这二位五花大绑,还封住口舌。
盛灵渊手里把玩着一块碎铁片,铁片上,剑铭“彤”字若隐若现,一角挂了刃,吹毛断发的剑刃在他灵巧的手指间来回刮过,连道白印也不留,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说:“阿云,你是‘天耳’,了不起,可世上也不止你一个炼器大师,是谁告诉你,你可以以此来要挟朕的?”
宣玑愣愣地看着他,才不过一两年的光景,与当初那个朝堂上被百官逼迫到束手无策的少年天子相比,他似乎已经脱胎换骨,眉目间有一股喜怒无常的阴冷,让人望而生畏。
“至于赤渊,区区火鸟去得,朕便去不得么?朱雀是你等的神鸟,不是朕的,就算来日掀了所谓神鸟祖坟,想来它们也不至于活过来啄我两口,是不是?”盛灵渊弹了弹手指,逼迫老毕方抬起头,“敢跟朕谈条件……勇气可嘉——来人!”
候在殿外的侍卫们冲了进来。
“高山王子犯上,”盛灵渊懒洋洋地往椅子一靠,挥挥手,“去,请这二位到天牢一游,醒个盹。”
侍卫们利索地把人拖下去了。
宣玑落在地上,三千年后的眼和三千年前的眼重叠在一起,茫然地看着盛灵渊。没有共感,他忽然就不知道盛灵渊在想什么了。
盛灵渊站起来,一身的华服,却被他穿得清冷如水。
他的目光穿透了宣玑,瞥向窗外日头,对旁边内侍吩咐:“宣宁王。”
内侍犹豫了一下:“陛下,宁王今日称病告假……”
盛灵渊掀起眼皮:“哦,他断气了吗?”
内侍把腰弓到极致,不敢再做声,对折着倒退出去,一溜烟地跑了。
宣玑的手指无所适从地动了动,终于落寞地垂了下来。
他挡在那人面前无数次,此时却再也够不着对方一片一角。
他保护不了他的陛下了。
陛下君临天下……似乎也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宁王就是陈太后长子盛唯,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他是武帝盛潇唯一一位同父同母的亲生兄长。
除了盛潇,平帝膝下还有六个儿子,除了第一次赤渊之战时年纪太小的盛唯之外,都已经死在了妖族的铁蹄下。因此宁王盛唯还是他唯一一个在世的兄弟。
宁王温温柔柔的,天性疏淡,不爱人多,也不爱操心,是一棵资深的病秧子。病秧子年年看着要死,一直挣到了快要而立之年,也还在人间磨蹭着不肯上路。
平时毫无存在感,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唯独前些日子,他突然办出了一件荒唐事——纳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这倒也不算什么,最多让别人笑话他病秧子还好色。只是他转头就自作主张地上奏皇帝,要给这不知道哪来的村姑封夫人。盛潇反正不嫌兄弟荒唐,一口答应,太后事后得知,气得差点抽过去,王妃天天在家以泪洗面。
宁王挂着一张准备入土为安的脸,病病歪歪地来了,先在门口施展了一通繁文缛节,没表演完,就咳了个肝肠寸断,似乎打完招呼就要启程见先帝了:“陛下……咳咳咳……臣……”
盛灵渊也不叫起,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微云把毕方族长带回来了。”
宁王“抚膺长咳”咳到一半,噎住了。
盛灵渊:“你指使的。”
这不是个问句,宁王额角冒了汗,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臣不……”
“我懒得同你掰扯,”盛灵渊再次打断他,“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我说,下次不要这样拐弯抹角,你不知道微云是个脑子不转弯的铁匠吗?他跟那毕方族长两个废物,一个说要去赤渊给我取朱雀骨,一个说要给我修复断剑,刚才就跪在你现在跪的地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挟我放他们一条生路,宁王,你告诉我,我该回答什么?”
宁王脸色一变,脱口说:“这蠢材……”
盛灵渊冷笑。
宁王不敢咳了,义正言辞地说:“高山王子恃宠而骄,实在不像样子,竟敢挑战天威,说得……说得什么混账话!臣这就替陛下去教训他。”
盛灵渊冲他弹了弹手指,示意他滚,宁王松了口气,连忙爬起来往外滚去。
正当他快要走出书房的时候,盛灵渊忽然又缓和了语气,亲切地出声问:“对了,大哥,新娶的嫂子还好吗?”
宁王叹了口气:“她……她有身孕了,家里人多眼杂,我把她安排在别院了。”
盛灵渊“啊”了一声,笑道:“喜事,那可要恭喜了。”
宁王抬起头,这关系诡异的兄弟两人隔着大半间书房相望,正面看他俩长得不太像,但侧脸的轮廓又仿佛是如出一辙,昭示着至亲至疏的血缘。
盛灵渊端起茶碗:“怪不得……”
怪不得你拖着病体奔走,原来是想给妻子和没出生的孩子奔一条生路。
“大哥一片苦心,情深意重。”
宁王四平八稳地回答:“闲人的儿女私情,见笑,不及陛下。”
你手握着天魔剑的碎片,恨不能立刻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沥干热血,还要忍着煎熬,装作毫不在意,因为公私绝不能混为一谈,纵然你从来没有诛遍各族、牵连无辜的意思,此时也不能为了朱雀骨和天魔剑顺水推舟。否则日后万一生变,没有人会说这是皇帝的本意,天魔剑会背千古骂名,那只知道吃和玩的剑灵要怎么自处呢?
宁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着:真是一条鳏寡孤独的路。
然后弓着腰,后退着离开了。
他们两个人打机锋一样的对话,三千年前茫然的剑灵听不懂,三千年后的宣玑却听明白了,他在记忆和现实的交错中怔立良久,心里潮水一般起伏。他想抽自己一巴掌,问问自己是哪根脑筋脑残了,居然会觉得灵渊毫不在意。
金乌西垂了,夕阳的光横扫进南书房,盛灵渊已经若无其事地令内侍搬来各地本奏,日常办公……只是一不小心,被手里的碎剑片割伤了手指。
伤口凝出一颗血珠后飞快愈合,宣玑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亲吻那根手指。
不知道宁王怎么办到的,三天以后,微云在天牢里痛陈己过,向人皇请罪,毕方也提出有翼族永远归顺人族,再也不敢提天魔剑的事。
人皇不理,晒了他们几次,于是微云用高山人的秘法,跟毕方族长一起,立下了“永不背叛”的血誓——高山人有蓄奴的恶习,为了控制奴隶,尤其是外族的奴隶,他们发明了一种“血誓”,是对奴隶单方面的约束,哪怕生灵变成器灵,只要主人不解除血誓,它也依然生效,一旦违反,立刻会遭到十倍反噬,连有背叛的念头都不行。
至此,盛灵渊才算饶过他们,把天魔剑的残片交给了微云。
理智上,宣玑当然知道这只是历史,只是记忆,这一次修复天魔剑的尝试是失败的,可他看见微云宣布剑成的瞬间,心还是高高地吊了起来,八十一天,等在剑外的盛灵渊,飘摇无归的剑灵,都太煎熬了。
盛灵渊立刻起身,宣玑一把拦住他:“别过去,别……别看。”
可是盛灵渊毫无知觉地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然后……
宣玑徒劳地想遮住他的眼睛,遮不住,想握住他的手,握不起。
他无计可施,只好穿过时光,用尽全力地抱住盛灵渊。
“……停这成吗?您是现金还是手机支付啊?”出租车司机一嗓子把他喊回现世,“哟,您眼睛怎么了,西北风吹迷眼了?”
后座的盛灵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手从车门上扫过,里面的“机簧”太复杂,一时看不懂,不过成功找到了车门的开法。陛下一点也不露怯,像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一样自己拉开车门,还跟司机一点头。
宣玑差点一把拽过他,把一切和盘托出。
手都已经伸了出去,理智强行回笼——还不行。
宣玑一开始以为,天魔剑修复失败是微云动的手脚,只要找到那个关键,就能修复知春。
但这个想法有个漏洞——多疑如盛灵渊,如果微云有问题,他会看不出来?
现在宣玑终于想起来了,因为有血誓在,微云不可能动手脚。
高山人不世出的大师都失败了,再一次证明了刀剑灵不可修复是真理。
灵渊不可能相信他。
以及……他直觉盛灵渊的头疼症有问题。
宣玑一路心乱如麻,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异控局入口那片林子的,林中验证身份的薄雾起,脚下石砖一动,宣玑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盛灵渊的手。
三千年了。
他贪婪地索取着那手心上一点微弱的体温,心里发出近乎呻吟的叹息。
宣玑没敢回头,唯恐自己露出破绽,只听见自己嘴里没什么语气地说:“林子里有迷阵,陛下,跟紧我。”
第74章
盛灵渊不是一棵一碰就合上叶子的含羞草, 他对身体接触不怎么敏感。
一方面, 他幼时颠沛流离, 很多时候,侍卫们充满臭烘烘汗味的怀抱就是他的“床铺”,经常是睡着的时候在这个人怀里, 过一会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就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换了——先前那个没来得及记清楚味道,可能已经死在了半途。另一方面, 继位以后, 他虽然不是个穷奢极欲的皇帝,但也不会刻意节俭, 衣食住行、甚至贴身的琐碎小事都有人打理,他早习惯了。
可是那些人要么是在前躬身引路, 要么是低头左右护持,有献殷勤的, 至多是把自己拗成一个人形的架子,恭恭敬敬地伸着,供他搭手。都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最好能让皇帝把自己当个不喘气的物件, 绝对不能碍着陛下的眼。
还没人胆敢走在前头,强买强卖地用力攥着他的手。
那是个粗鲁又强悍的保护者姿态,显得又珍重又冒失。
盛灵渊皱了皱眉,轻轻一抽表示不满——不方便大动干戈,因为不是要打要杀的场合, 动作大了像拉拉扯扯,不好看。
谁知宣玑就跟不会看人脸色似的,一毫也没松,把他的五指攥得没法并排,局促地皱成一团。宣玑的脉搏很有力,跳得飞快,顺着手心传过来,分明是深渊白骨上生的妖灵,却偏长出了一身鲜活气,逼人。
就在这时,“小心脚下”的提示音响了,石板直上直下地弹到了半空,开始加速飞。
迷阵是挺简陋的,可这个故弄玄虚的浮夸劲儿让盛灵渊有点震撼,注意力倒一时不在手上了。
石板好像要试图给人造成一种林子很大的错觉,在原地乱转了好几圈,才载着他们穿过迷阵,飞到了异控局大楼底下,度陵宫的前任主人望着高耸入云的大楼和汉白玉石阶,再次沉默了。
盛灵渊本以为外面那个神神叨叨的井和树林已经够浮夸了,没想到一山还比一山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