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我来圆……”
“朱雀骨纵然灵,毕竟是死物,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体……”
“傻孩子,丹离当年不都已经告诉你了么?”
“我陪你一遭,送你一程,从此往后,天地辽阔,远走高飞吧。”
诸多庞杂的声音只闪了一瞬,如果不是宣玑强大的耳力和反应速度,那听起来完全就是一阵白噪音似的“嗡嗡”低语。接着,盛灵渊识海中像是被极强大的外力横扫了一遍,人皇心志之坚登峰造极,须臾间,万念寂灭,让人有种两人之间共感断了的错觉。
而直到这时,身体的共感才慢半拍地传来。
宣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他差点以为自己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第一感觉是疼,从心口出发,一路蔓延至四肢的到每一根毛细血管,全像是着了火一样,在皮下灼痛。
随后是眩晕,应该是大量失血引起的,那目眩的感觉让他差点从餐厅椅子上滑下去,舌根都是麻的……怪不得盛灵渊没尝出那口血,直接把甜汤咽了。
共感毕竟是共感,只能分担一小部分。
所以……这就是他所谓的“不太舒服”,“偶尔夜不能寐”!
“该死。”盛灵渊反应极快,因为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屏蔽知觉,他要打断共感,只能用别的方式。在宣玑晃了一下的时候,盛灵渊就果断出手,一道黑影灵蛇似的从他袖口卷出,绕过宣玑的脖子,要趁机敲晕他。
但行动之前的想法是很表层的意识,躲不开共感,几乎是同时,宣玑抬手隔在自己颈边,黑雾正撞在他手心里,“呲啦”一下消散了。
他一把扣住盛灵渊的手腕,猛地往桌面一按,那碗惹事的甜汤连汤再碗在桌上蹦了几下,洒了半碗。
盛灵渊的脸色第一次撂了下来:“你讨打吗?”
宣玑好一会没说话——嘴上没话,心里也没话,真赤渊没着,他心里的火山先连环爆发了一打。他捏着盛灵渊手腕的手指气得发抖,好一会,才四处搜罗出一小撮理智,勉强拼出一句人话。
“陛下,您这一辈子,跟别人说过半句实话吗?”
说完,觉得这话耳熟,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回想起巫人塚时,盛灵渊曾经为了引出阿洛津,随手拿宣玑钓鱼,宣玑被他算计得狼狈不堪,曾经说过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那时他迫不得已,为免腹背受敌,头一次跟陛下表明自己“赤渊守火人”的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他俩谁也不认识谁的时候,时敌时友——友也是损友,随时互相坑来挡刀的。
可是平州山林一叙之后,一切来了个急转弯,完全变成了对方碰破一层油皮都得心惊胆战。
前后算起来,实在也差不了多少日子,比做梦转折还大。
可这并不是一场梦。
盛灵渊最先镇定下来,他连怒再火一起压了下去,陛下做事很少被情绪左右,向来最分得清“轻重缓急”。
眼下的“重”和“急”,不是翻脸算账,是尽快让宣玑离开这种共感的状态。
“明明是你先骗我的,怎么还恶人先告状?”盛灵渊精确地放松了紧绷的嘴角,故意把话音拖慢,同时,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宣玑握着他手腕的手心上,避免分神想其他任何事——才一会,宣玑手心已经布满了冷汗,“我骗你什么了?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现在朱雀血脉融合得不太好,有点不舒服?”
“什么意思?”宣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什么叫你陪我一遭,从此往后,让我远走高飞?你给我说清楚。”
然而这一次,他再也不能从盛灵渊识海中钓出有用的想法了,盛灵渊听完,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说:“你现在不冷静,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哎,别咬。”
宣玑的牙关无意识地缩紧,咬了自己嘴角的嫩肉,盛灵渊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强行掰开一点:“朱雀血脉是我自己剖的,剖出去容易捡回来难,有这么一场也是该,你凑什么热闹?”
他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摩挲着宣玑的嘴唇,思绪轻飘飘地变了味道——有道是“食色,性也”,这些人之本能的念头,虽然不大上得了台面,但用来转移注意力再好用也没有了。
反正对于盛灵渊来说,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宣玑嘴唇上时,他可以把那张嘴里冒出来的任何人话都当耳边风。
最重要的是,欲念跟恐惧、怒火有许多共通之处,都会加速心跳,让皮肤升温,混淆起来很容易。
他把视线集中到一线,从宣玑嘴唇扫到居家服开得有些大的领口,随即,什么“赤渊”“丹离”“朱雀骨”的念头,都卷一卷丢在一边,他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宣玑的脊背。那人后背的衣服总是被翅膀撑破,翅膀收起的时候,则会露出结实光洁的背,行动时,能看见均匀的肌理牵扯着漂亮的骨……
“叫我心疼死,你就高兴了?”
宣玑正被心里一场急火烧得气急败坏,要炸,引线几乎烧到了临界点,又骤然被共感拖进了一个新领域。
盛灵渊虽然没动,但他心里的想法化作了无数看不见的手,仿佛已经钻进了宣玑的衣服。三千年前的混战年代礼乐崩坏,什么超出人想象力的事都有,天魔剑在的时候,盛灵渊顾忌共感背后的另一双眼睛,一般会为了剑灵避开这些场合,但不代表他心里没数。
上古魔头疯起来,什么都豁得出去,命都不要,何况是脸。
宣玑算是领教了:“你他妈的……”
亏他想得出来!
不是,他伤成这样,居然还有这种心情,这是什么人渣天赋!
盛灵渊用力在他嘴唇上按了一下:“怎么还学会出言不逊了,谁教你的?”
他话音没落,宣玑眼前就一花,转眼被黑雾卷到了隔壁卧室。
“本来是你自己的屋子,倒被我鸠占鹊巢,想过来看一眼,还要偷偷摸摸地从窗外飞……”盛灵渊连着共感,说话不用嘴,于是一边“说”,一边蜻蜓点水地从宣玑嘴角啄到下巴,“小可怜。”
宣玑不肯让他糊弄过去:“我在跟你说……嘶!”
盛灵渊冰凉的手从他衣摆里伸了进去
手比平时还凉,识海里却有沸汤滚滚。
魔头这个品种要生在当代,大概率会被现代特能划分标准划到“精神系”里。
“魔通六欲”其实不是什么暧昧的话,它指的是魔物往往有强大的精神系能力,既擅长捕捉到别人的幽微内心,又擅长用自己的意志操控别人。
天魔是群魔之首,跟他连共感,简直是自投罗网,本来是宣玑费尽心机连的共感,结果转眼就被盛灵渊识海中的风暴卷了进去,一时间,他心里所有的念头都被对方带着走,根本分不清哪个想法是自己的,哪个是盛灵渊的。
“我怕共感连累你难受,一直不敢碰你……啧,你倒好,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盛灵渊把宣玑压在窄小的单人床间,散落的长发铺了满身,千丝万缕,像纠缠的气息。居高临下地看着宣玑,盛灵渊手指掠过的地方,衣扣全都自动解开,他深吸了口气,好像宣玑身上的味道能缓解心口的灼痛似的,轻轻地说,“小鸡,再叫一声‘灵渊哥哥’好不好?”
宣玑被他的意识裹挟,分担着他身上的灼痛,似乎已经失神,下意识地叫他:“灵渊……”
盛灵渊眸色一深,手已经滑到他颈侧,就准备按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宣玑直接用共感说:“灵渊,你心里的那个小鸡在天魔剑断的时候就没了,三千年了,你什么时候醒过来?”
盛灵渊一愣。
宣玑一把按住了他手肘,盛灵渊那里有根经脉正好针扎似的疼了一下——他浑身血与脉的灼痛感不是平均分布的,是一段一段、此起彼伏的,不然盛灵渊早适应了,也不至于入定都困难——宣玑与他共感,正好能感觉到他哪一段最别扭、最无力。
盛灵渊撑着身体的手肘当时就脱了力,紧接着,宣玑精确地点过他胸腹间所有凝滞的关窍,盛灵渊眼前一黑,一时几乎失去知觉,被宣玑张手接住。
“丹离本来的计划是什么?”宣玑把居家服的衣领拢上,翻身坐了起来,轻轻地拂开盛灵渊一绺长发,脸上一片绯红,眼神却很冷,“我猜不会是让我附在朱雀骨上守着赤渊,朱雀骨有烧完的一天,他为灭赤渊而生,不可能不考虑这个。”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他自己灯枯油尽,来日‘你或者挫骨扬灰,都是注定的’,我当时没听懂,被他糊弄过去了,现在看来,他其实早知道你会有跳赤渊的这么一出——因为赤渊火灭,天魔也一并被压抑,你也会跟着一起衰弱,你不但不会失控,还会越来越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迟早是要回赤渊,跟自己丢在那的半身凑一具全尸的。”
“但丹离不是神,他大方向算得准,却不可能连细节都算到,我觉得他不会想到,你居然随身带着天魔剑的剑身……”
千百次尝试失败,剑身是他锻成后又重新砸碎的,谁能想到,他还随身带着这解不开的执念呢?
剥离了朱雀血脉,七情湮灭,谁能想到,他就算变成了一具精美的行尸走肉,最后留在身边的只有残剑呢?
“就算他真的神到这种地步,也很难说你身上的残片齐不齐。一般人就算纪念,也只会留一两片。剑身残片不全,赋生不可能成功。丹离留下了涅槃石,说明他知道我有一天能重新得到身体,回人间拿到那本千妖图鉴。但我想,他预想的肯定不是重新练剑赋生的方式。否则他当时就没必要撺掇微煜王毁我剑身,也没必要在你想修复剑身的时候,威胁微云一起骗你。”
宣玑闭上眼睛,五指钻进盛灵渊的长发里:“丹离给我准备的‘身体’,其实是你——对不对?”
盛灵渊胸口气息凝滞,说不出话来,识海寂静一片,不肯回应。
第94章
衣服和床单是同一台洗衣机里滚出来的, 两个人用的各种沐浴用品是同一套, 墙角带香薰的加湿器里喷洒的精油也是“雨露均沾”, 谁从旁边经过,就沾谁一身,不偏不向。
而盛灵渊从里到外穿的衣服都是宣玑买的。
宣玑在兴趣爱好方面, 永远十八岁,什么火追什么风,买衣服却不大赶时髦。他永远偏好浅色、简单且面料舒适的衣服, 买来买去, 总不外乎那么几种样式,于是两个人的衣服也很像, 买的时候有主人,混着往洗衣机里扔一次, 就分不清哪个是谁的了,只好随便乱收。
生活这么在一个狭小的公寓里, 琐事上总是缠绵得难舍难分。
这时又连上了共感,互相能听见对方心里的声音,亲密得过界。
可是又隔山隔海。
盛灵渊一生, 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揣摩他的心意, 试图因势利导,或者加以利用,他要单枪匹马,以一敌百万,把自己埋得深一点, 再深一点。
鳏寡孤独。
“灵渊,”宣玑掰过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我问你句话……别紧张,是私事。”
盛灵渊的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
宣玑:“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是不是?”
陛下或许有所爱,有所宠,甚至有所执着,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陪伴对你来说,本来就是一种负担。”宣玑起身,走到卧室窗边,点了根烟——他怕陛下讨厌烟味,自从盛灵渊住进来,就没在家里点过一次烟,幸好不是凡人,也没什么烟瘾,差点就顺便戒了……差点。
这些日子,其实紧张不自在的,不只盛灵渊一个人。
“天下是你的负担,我也是你的负担。”
装死的盛灵渊终于开了口:“……胡说。”
宣玑夹着烟,低头一笑:“不是负担,那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盛灵渊心里大概同时涌上了十多种回答,争先恐后地拥在嗓子里,差不多涵盖了古今中外所有表白时用的主语。有深情的、肉麻的、巧思的、平淡中见真意的,连不知从哪听的广告词都混在里面。可见一个人要想舌灿生花,还是得有词汇量。
但不知为什么,这些美好的词都被他的舌头挡住了。
他好像突然哑巴了。
“我是个半死不活才躲过一劫的‘朱雀天灵’,”宣玑就着青烟,缓缓地说,“后来成了你的天魔剑。”
“从这名就能看出来,我是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要不然怎么也应该叫个‘定乾坤’、‘辟邪’之类吉利点的名吧?根据历朝历代鸟尽弓藏的套路,我本来就应该在陪你砍完妖王之后就‘寿终正寝’。我是一次性的。”
盛灵渊声音冷了下来:“闭嘴!”
宣玑没理他,背对着盛灵渊,他眯起眼,朝窗外的万家灯火望去:“那么就奇怪了,我作为朱雀一族唯一一个后裔——虽然是个‘薛定谔的后裔’吧——好歹也算有点身价,当年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要把我这种‘一级保护动物’做一次性武器的?”
“这是第一个疑点,灭了族还要挖坟掘墓断人后,非得是跟朱雀有血海深仇的人才办得出来。可是咱俩都知道,始作俑者一个是公主殿下,一个是丹离,一个是朱雀血传人,一个是朱雀神像——这两位为什么要挖自己祖坟,成全人族?”
“第二个疑点是,我为什么从小在你的脊背里?我大概了解过炼器灵的过程,献祭成功以后,理论上器灵就赋生成功了,剑灵会自己长大,像知春。知春被锻造出来以后,就给束之高阁,器灵照样自己修炼成型,可见我其实是没必要非得寄居在你后背里。我在你脊背里,对咱俩都没好处——都太小了,不能控制共感,咱俩小时候没少互相拖后腿,学点新东西有时候还互相误导,走过不少弯路。如果那时我在一个大人的控制下,应该会更忠诚、修炼也会更快,你生活里也会少很多不方便。”
“第三个疑点是‘涅槃石’。丹离给我的涅槃石太不结实了,叫‘涅槃玻璃’都侮辱现代化工技术。丹离精通各种偏门术法,没有更好的东西了吗?如果没有,他大可以什么都不留下,没准我没有外物依赖,自己也能挺过来。这涅槃石除了让我周而复始地犯同样的错误,消耗那些宝贵的封印骨之外,还有什么用?丹离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如果不是他逻辑不自洽,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我炼的那些涅槃石都是不合格产品——出错的不是他,是我。”
宣玑弹了弹烟灰,转过身来,屋里没开灯,窗外晦暗的星光与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的,看不清表情。
“我虽然不算聪明,但一把年纪了,应该也不至于连说明书都看不懂,弄出一堆‘不合格产品’,如果不是技术性问题,那就只能是硬件问题。所以我有一个假设——器灵之身,是不是没法炼出成功的涅槃石?”
盛灵渊半躺半靠在床头没动,沉默了差不多有半辈子那么长,终于说:“涅槃石是不死鸟的不传之秘,古书上称之为‘死生之物’。”
宣玑明白了——这意思是说,涅槃石适用的法则等级非常高,至少是“类同生死”一级,器灵不是生灵,再特殊的器灵也不行,就好比知春的通心草娃娃不能再刻录一个通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