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璋又陪着太后说笑了两刻钟,才出了延寿宫。
他一路往乾清宫而去,才要进内殿,却听“啪”地轻微声响。
是皇帝将一本折子随手扔在了桌上,赵踞冷笑说道:“蔡太师越发了得,竟然自比伊尹,却不知道是想暗指什么。”
颜如璋听到这句,脚步停了停,原来他发现皇帝虽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看向旁边。
雪茶自然正侍立旁侧,但皇帝却并不是在看他,何况雪茶也着实不懂。
只是因见皇帝似有倾听之意,雪茶便接茬说道:“皇上,却不知这‘一引’是个什么?奴婢怎么从没有听说过。”
赵踞并未回答,却发现仙草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是要笑又忍住。
皇帝即刻问道:“你笑什么?你莫非知道?”
仙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才只得说道:“奴婢也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偶尔有一次听太妃提起过,这伊尹好像是个古代有名的贤臣。”
“是吗,”皇帝并不觉着惊讶,只是调侃似的,“太妃真的是什么都告诉你,也难得你的记性变得这样好,什么都能记住。”
仙草垂头道:“皇上过奖了,其实也没记多少。”
赵踞道:“那你既然知道伊尹是什么人,你可能猜到这蔡太师自比伊尹,是什么意思?”
仙草说道:“伊尹是商汤时候的右相,算来也是托孤散朝的元老之臣,蔡太师既然这么自比,显然是自视甚高,也可能是向皇上表明他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的意思吧。”
赵踞点点头:“还有呢?”
“没有了,奴婢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仙草摇头。
赵踞盯了她半天,才嘲讽般道:“还以为你真的无所不知呢。”
正在这会儿,外头太监报说小国舅到了。
颜如璋已经迈步进了里间:“好热闹啊,听这般侃侃而谈的,还以为是苏少傅在,原来竟不是?”
赵踞见了他也颇为喜欢,便回头吩咐道:“把那新进贡的东海龙舌泡一盏来。”
仙草忙转身往外。
颜如璋见她半低着头,一眼也不曾瞧自己,心里略有些郁闷,却仍是笑吟吟地走到皇帝身前行了礼:“臣有口福了,多谢皇上恩典。”
赵踞道:“油嘴滑舌。”笑啐了这句,又叫颜如璋到跟前看蔡勉所上的那折子。
颜如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笑道:“蔡太师好胆气。”
赵踞哼道:“朕不过提拔了个郑静进五城兵马司,今日太师的人就即刻弹劾郑静醉酒滋事,逼着朕把他革除了,倒是太师自己为所欲为,满天下都是他的心腹亲信。连苏少傅近来也给逼得称病在家。”
颜如璋咳嗽了声:“皇上……”
赵踞深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心情,才说道:“你看过太后了?”
颜如璋道:“是。”
赵踞说道:“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太后有些想念府里,只是给珮儿劝下了,我看天渐渐热起来,皇上要考虑去避暑山庄住一段儿才好。”
赵踞道:“朕倒是罢了,在哪里都使得,让太后去便是。”
颜如璋便不言语。
赵踞多看了他两眼,问道:“你怎么了,今儿好像有心事?”
两个人目光相对,颜如璋还未开口,就听轻微的脚步声响,是仙草送了茶进来。
赵踞道:“你尝尝看,这个味儿不错。”
颜如璋虽要去端茶,眼睛去看向仙草,见她仍是垂着眼皮,目不斜视。
因为近来清瘦的缘故,显得那眼睫越发地长了,低低垂着,在眼睛下方投下了一小团可怜的阴影。
颜如璋略一恍惚,手碰在茶盏上,并没有握住,反而几乎撞倒。
茶水泼洒出来,烫到了颜如璋的手指。
他低呼了声,只觉着一阵滚烫刺痛。
赵踞吃了一惊:“怎么了?”
雪茶还没反应过来,仙草却忙回身到了旁边的红木小桌几旁,探手抓了一把放在屋内降温的碎冰,冲到颜如璋身旁,含着冰将他那根手指攥在掌心里。
颜如璋正觉着火辣生疼,突然给碎冰裹住了烫伤处,一阵沁凉,那股刺痛迅速地消退了。
他抬眸看向仙草,仙草皱眉道:“再去取些冰来。”
雪茶这才反应,忙找了个杯子,又去取了一些碎冰过来。
仙草松开手道:“小国舅把手放进这些碎冰里,再叫太医看看,应该无碍。”
颜如璋心中滋味复杂,却依稀地又有些小小地温柔之情泛起:“多谢小鹿姑姑。”
仙草道:“是奴婢一时粗心,小国舅莫怪就是了。”
两人一言一语地对答,赵踞在旁边盯着看的奇怪。
终于听到这里,皇帝皱眉道:“你的确是粗心,越来越不会办差事了,还不下去!”
仙草答应了声,垂头退下。
背后,颜如璋苦笑道:“是我自个儿不小心,皇上做什么责怪小鹿姑姑?”
赵踞冷道:“我瞧她不顺眼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打……之后,她就有些神不守舍的。”
颜如璋试探道:“是因为淑妃的事?”
赵踞皱皱眉,看一眼雪茶,便咳嗽了声。
雪茶正在竖着耳朵,见状知道皇帝不想让自己多听,毕竟自己有可能把不住嘴告诉了仙草,于是识趣地也跟着退了出来。
想了想,雪茶便也随着进了偏殿,见仙草正在摆弄那些茶罐子。
见雪茶退了出来,仙草便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雪茶道:“皇上跟小国舅商议正经事,我又听不懂,就出来了。”
仙草笑了笑,并未做声。
雪茶打量着她,其实雪茶也跟皇帝似的,察觉仙草比之前有些不同了,他便有意替她开解。
因故意问道:“对了,方才皇上说的那个什么伊尹……名字这么古怪,真的很有名气?”
仙草道:“这是当然了,不过……”
她迟疑着没有说完,雪茶忙问:“不过怎么样?”
仙草笑道:“这伊尹虽是个能臣,但是他干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却是惊世骇俗的。”
“怎么个惊世?你快说。”雪茶拉着她的衣袖问。
仙草淡淡道:“伊尹辅佐了商汤,后来又辅佐商汤的长孙太甲,可史书上记载,太甲继位之后,胡作非为,暴虐无德,所以伊尹竟将太甲送入了桐宫之中,让他闭门思过。”
雪茶大吃一惊:“身为一个臣子,居然敢这么对待帝王?不过……假如这太甲真的不是个明君,倒也……”
仙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幸而这话你没在皇上面前说。”
雪茶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
仙草道:“皇上当时问咱们的时候,心里想的自然也是伊尹放太甲的典故,他心里也是知道蔡太师如此自比伊尹,实则有些不臣之心的。”
雪茶若有所悟:“原来、原来是这样?!那、那咱们皇上也不是那种无道昏君啊,自然不必跟那个什么太甲一样。”
“这你又不懂了,”仙草叹了声,道:“你怎么知道,那太甲是真的无道,还是伊尹随便给他扣的帽子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雪茶本不太懂,皱眉想了半晌:“啊?你是说,这个伊尹是自己有不臣之心,所以找了些借口,把太甲关起来了?”
仙草道:“毕竟只有史书的只言片语,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事实是怎么样的。”
雪茶却担心起来:“那、那咱们的皇上呢?如果蔡太师真的……”
“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仙草打了个哈欠。
雪茶忙抓住她:“为什么?你且快说。”
仙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伊尹放太甲的结局吗?”
雪茶自然而然地摇头。
仙草道:“伊尹虽关了太甲七年,但七年里太甲修身养德,洗心革面,伊尹最终还是迎了太甲出来,太甲安然无恙地重新称王。”
雪茶睁圆眼睛,不知不觉把太甲代入了赵踞,把蔡勉带入了伊尹:“那、那伊尹呢?”
“他死了。”仙草淡淡的。
“啊?怎么死的?”雪茶的心怦怦而跳。
“据说是病死的。”仙草回答。
雪茶一怔。
仙草却又笑道:“可是我还听说过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传说太甲给关了七年,最后由心腹臣子接应杀出桐宫,也将伊尹诛杀了。”
雪茶本来已经接受了之前那个和平结局,突然听了这般大转折,蓦地屏息。
仙草抬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拍,道:“其实你很不必为皇上担心,还是为了蔡太师担心吧。”
“为、为什么?”雪茶更加不懂,难道就凭这个故事?
“因为据我所知,史上曾经以伊尹自比的权臣,下场都不太好,”仙草笑道,“比如霍光,比如董卓,孙峻。”
雪茶好不容易才将半张的嘴合上,却又忙问:“你既然知道这些,先前皇上问,你怎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仙草笑了笑:“皇上心里明白。”
雪茶眨了眨眼,又感叹:“原来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啊。”
仙草道:“这是瞎说,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雪茶看着她,若有所思道:“可是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很了不得了,之前淑妃娘娘在的时候,以及江昭容伴驾的时候,我也看过那情形,淑妃娘娘惯常少言寡语。而江昭容虽然有时候说的话很中皇上的意思,可却不像是你这样博古通今的。唉,可惜你不肯对皇上说这些,若皇上知道你懂他的心意,不知多高兴呢。”
仙草顿了顿,突然问道:“那么颜婕妤呢?”
雪茶想了一想:“颜婕妤的话也向来不多,且她很少在皇上前朝的事上插嘴。”
“那皇上对她怎么样?”
雪茶回答道:“皇上对婕妤自然没的说,又加上太后一层关系,只怕很快就在江昭容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