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这样的“关卡”前,都有人驻守。虽然他们披上了遮盖全身的挡雨斗篷,但想要在这样的天气下隔绝雨水是不可能的事情,时不时掠过港口的海风会将大雨吹得四散横飞,灌进衣领和袖口之类的缝隙可谓轻而易举,怀特已经能想象出他们的衣服被浸湿一片的模样。
那种感觉肯定很不好受。
沉池湾本就潮湿多雨,当地领主也在码头区设立了许多临时避雨之处,可这帮人仿佛毫不在意一样,别说去躲雨了,连看都不多看一眼,加上一身漆黑的斗篷,简直就像是一块块矗立雨中的石头一样。
灰堡人都疯了……怀特在心里嘟囔道。
“咦,奇怪。”机灵鬼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呼。
“又怎么啦?”怀特没好气道。
“你看他们正在搬运货物的这条船,再看看港口外的那些——”他指指点点道,“明明都是三桅帆船,吃水却差得太多了点。”
“吃水?那么什么意思。”
“你就当成衡量装货多少的标准好了。”小鬼摆摆手,“哪怕是已经卸下了这么多货,可它的吃水仍比外面的深得多。难以理解……灰堡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想要故意造势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怀特不耐烦道。
“我想说的是——那些船有可能都是空的!”机灵鬼压低声音道。
……
当铁斧停止陈述,让·贝特才从不可思议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他听到了一段关于人类与魔鬼厮杀不休的漫长历史,每隔四百年,它们便会卷土重来,而这一次,魔鬼竟有可能从绝境山脉边界发起攻击!
“你……确定?”如果没记错的话,永冬王国以北是遮天蔽日的群山,宛如一道拔地而起的绝壁,从那里发起进攻?开什么玩笑!
“不确定,所以我们派出了侦察队伍,以求万无一失。”铁斧耸耸肩,“但不管魔鬼从哪个方向入侵人类领土,都没有本质区别——不集结起全部力量,这片狭小的大陆边缘之地,皆会陷入火海。人类,将不复存在。”
男爵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飘忽感,就好像明明坐在会客厅中,却如同在做梦一样。不只他一人,书记官和侍卫似乎也是同样的感受。
“咳咳,好吧,我先当你说的都是真的。”过了好一会儿,让·贝特才清了清喉咙道,“那灰堡之王派你们来狼心做什么?若要和魔鬼作战,不应该去永冬才吗?”
“永冬当然也在计划之内,这点不用你担心。我们来此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带走多的可能受到战争波及的人——自由民、奴隶、流民、浪人,都在名单之列。”铁斧顿了顿,“唯一例外的是贵族,走不走取决于你们的意愿。若是你全力配合第一军的行动,当我们撤离时,财产、领地、爵位……这里的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地归于你所有。若是阻拦……”
男爵咽了口唾沫。
“你就是第一军的敌人了。”对方缓缓说道。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证明
让·贝特绝不想成为灰堡之王的敌人。
虽然从没有和灰堡人真正打过交道,但关于他们的传闻却着实听过不少。横扫狼心和永冬的神罚大军败在灰堡人面前;晨曦贵族拉拢起来的联军一天之内被击溃;罗兰·温布顿在王国内更是所向披靡,短短半年时间便一统全国;甚至相传前阵子大公岛的变故,其中也有着灰堡插手的影子。
他原以为这些的传闻就足够惊人了,没想到第一军在过去整整一年中,都在和异族魔鬼交手——如果是别的领主这样宣称,他只会嗤之以鼻,可从第一军统帅口中说出时,男爵却发现自己不敢轻易说出怀疑之词。
当然无论真假,沉池湾都没有亲身一试的资格。
问题就在于,灰堡之王的计划实在太宏伟,或者说异想天开了,倘若对方要的只是狼心王位,那让·贝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投效。可事实是,对方竟想搬空两个王国的人口!听听这位统帅怎么说的,多路推进,海、陆运并行,先乡村后城镇,还真有不搬完不罢休的架势。大多数贵族并不会太在意领民的死活,只要他们死得有价值,或是能换回足够的利益。但全搬走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意味着领地里空空如也,粮食收不上来、税金跌落谷底、产业无人打理……除非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否则绝不可能轻易答应。
第一军就算再强大,也难以同时与所有贵族为敌吧?毕竟这里不是灰堡,没有当地人的支持,行军、后勤的负担会大幅提升,而他们偏偏还想分兵行动,简直就像把两国贵族当成空气一般。
沉默了好一会儿,让·贝特才低声道,“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灰堡之王一定要这么做。万一魔鬼并不打算越过绝境山脉发起攻击,我们在这里也能全力支持他。可一旦人没了,城市、农田、矿洞都会荒芜,这样的损失实在难以估量。”
“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作为第一军统帅,我唯一的任务便是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不过……”铁斧稍作停顿,“只要你亲自去一次无冬城,应该就能得到答案。”
“好罢,那我也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男爵舔了舔略有些发干的嘴唇,“你之前说,贵族全凭自愿。如果我决定和你们一起走呢?”
铁斧点点头,指向身边的文官,“这位是无冬城行政厅的迁移人事官雷米,他会告诉你陛下的意思。”
“您好,男爵先生,那样您就是灰堡王国的一员了。”人事官快速翻动着手头的文件,“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罗兰·温布顿陛下是一位仁厚之君,他不会亏待任何为灰堡付出的人。由于灰堡已经取消了分封贵族制度,全国统一律法,所以您将失去土地的继承权和分封权。但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管理者,您可以加入行政厅,来成为一个地区的执政官,或是替陛下开拓新的领地——比如说沃土平原。当然……若是魔鬼没有入侵四大王国,您想要继续管理沉池湾也是可以的。幸运的话,您负责的区域很可能比现在要大上许多倍,毕竟不是每一位贵族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文件内容很长,对方几乎宣读了近一刻钟才停歇,而且各方面情况都有所考虑,显然不是短时间内编造出来的。让·贝特意识到,写这份东西的人一定是位能力卓绝的大臣,他试问自己绝对写不出如此面面俱到的文书。
简单来说,内容就是用短期的利益,去交换长远的利益,只要表现出众,他能得到的远比一个港湾领主要多——至于这两者相较而言是否值得,则是一个因人而异的问题。
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仓促做出决定并不明智,可当现在足够糟糕时,怎么选择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相比被绞死还是被烧死,期待未来至少能多出一条活路。
何况大范围转移人口绝不是一两年能完成的事情,在这期间,他还可以继续待在沉池湾领主的位子上,而不用担心另外两大家族的虎视眈眈。
让·贝特深吸了口气,“我愿意加入灰堡之王麾下,为他的王国效劳。”
“明智的选择。”铁斧的神色毫无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可以调动周边的人民进行转移了。我们有专门的团队负责此事,他们会给你最合适的建议。”
“这么快?”男爵不由得一怔。
“没错,我不会在此停留太久,最多三天,第一军就会继续向狼心内陆开进。”
“可是——”让·贝特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咬牙说道,“獠牙和红石门的骑士不一定会放任我这么做。他们或许不敢公然和灰堡对抗,但沉池湾只有一些巡逻队,想要干涉我的命令轻而易举。”
这话实在有些难堪,毕竟半个时辰之前,他才说过沉池湾能做主的只有自己一人。不过男爵清楚必须要在此刻提出来,否则让那两个家族知道自己投靠了灰堡,而沉池湾又大门敞开的话,保不准会暗地里闹出些事情来。同时这也是一个试探,如果对方表现得不以为意,那么之前的允诺也就大打折扣了。
然而铁斧的回答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沉池湾是迁移计划的关键枢纽之一,必然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所以即使第一军离开,我也会留下百余人驻守。”莫金人向一名随从点点头,后者很快离开了会客厅,“另外在抵达这里之前,我也对狼心的情况有过一定的了解——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并不是公然对抗才叫阻拦,背地里下手段也是妨碍的一种。为了避免后者拖累迁移计划的效率,我们往往会采取一些主动措施,来打消这类人的侥幸。”
“你的意思是……”
“比起用说的,亲眼目睹反而更加直观。”铁斧站起身来,“放心,你所担心的威胁,很快就不会存在了。”
……
“这雨完全没有减小的征兆啊。”机灵鬼将手伸出马厩草棚,感受着从屋沿处洒落的雨帘。
“所以呢。”怀特用力捶了锤自己酸痛的断腿,“为什么你还赖在这里?”
“我可不想淋成落汤鸡,再说这棚子是领主建给大家用的,我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回头做了个鬼脸。
“你——”老车夫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该死的小鬼,看来不给他吃点苦头,他是不会懂得尊敬长辈了。正当怀特起身打算抽对方两下时,忽然注意到一队灰堡人离开了他们的驻地。
哪怕是在漫天大雨中,这百来人也排出了整齐的两列纵队,急行的脚步在石板路面上溅起了一连串水花。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背后背负的东西——全是各种长短粗细不一的金属管子,通体泛着冷光,就和哨卡里架起的黑色器具一样散发着不祥。
望着一行人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怀特突然意识到,这股不祥感来自何处了。无论长短粗细,那些金属管都不像是铁匠能敲出来的东西。超乎人力之外的造物,其本身就意味着非比寻常。
其他避雨者也注意到了这一幕,草棚中一时响起了窃窃低语声。
怀特却意外地没有听到机灵鬼的嘟囔。
他转过头去,才发现身边已空无一人。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雷霆之战
红石门和獠牙家族的营地位于城外的大道边,这里原本是为商队佣兵提供暂居之地的驿所,现在则被专门腾出来交给了使团使用。
由于背靠沉池湾,几乎不可能遇上什么危险,因此驿所周围只有一圈低矮的木栅栏,连门禁都未设置。加之唯一有可能对使团造成威胁的势力恰恰是另一方使团,因此双方并没有替彼此看门之类的打算,还用长矛和盾牌在驿所中央立隔出了一条分界线,以表示各自营地的归属。
当然,大多数人都清楚,这条分界线也不过是象征之物。只要沉池湾领主未作出决定,两个使团就不会彻底撕破脸皮,因此平时安排的哨卫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更别提现在外面还下着大雨了。
因此当第一军的百人队逼近到驿所两百米外的距离时,两个家族仍毫无察觉。
直到劝降的声音穿透雨幕,响彻在营地上方时,骑士们才意识到情况发生了变化。
“这里是灰堡第一军,如今已正式接管沉池湾。根据无冬城法律,你们目前的行为构成了非法侵占罪以及武装干涉罪,限你们在一刻钟之内解除武装,缴械投降,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负责!”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莫名其妙。
獠牙使团的团长揭开窗帘,看到一名男子正站在栅栏外,举着一个奇怪的圆筒高声喊话。不远处确实矗立着一杆垂落的旗帜,上面异色的徽记若隐若现,绝非狼心常见的家纹。只不过他始终无法把这突然出现的百来人和灰堡联系在一起。对他来说,那是一个遥远到陌生的国家,一般只会出现在各种传闻里。
另外那些人全身被斗篷笼罩,雨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们身上,显得狼狈不堪,远远望去既可笑又可怜。加上稀稀拉拉的队伍却叫嚣着要强制解除七八百人的武装,更是加深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团长走下楼,发现一层的佣兵正挤在窗边,用极为粗俗的语言谩骂着对方母系亲属,并纷纷比出各种下流的姿势,如果不是屋外下着雨,谁也不想轻易淋湿自己,恐怕他们已经将唾沫吐到了喊话者脸上。
倒也对得起他们卑劣的出身,团长略有些幸灾乐祸地想,不过作为贵族,他必然要考虑得更周全一点。
比如万一对方真是灰堡人该怎么做。
或许应该先看看老对头红石门的反应。
毕竟这伙人的要求是缴械投降,他总不可能真的下达这个命令,何况若是只有他一个人派出手下交涉,感觉便落了下乘。
双方相隔这么远的距离,团长倒不用担心对方突然发难,佣兵都已把武器拿在了手边,“斗篷人”队伍里也看不到一匹马的踪影,足够手下做好准备了。
就在这漫不经心的安排中,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完全忽略了第一军的警告,或者说,他压根意识不到警告中的威胁之意。
对于狼心贵族而言,交战是一件耗时漫长、过程分明的事情,从观察敌人、做出决断到下达指令、结阵迎敌,都是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步步完成,哪怕强如赫尔梅斯教会,也没有脱离这一范畴。
可以说经受过魔鬼洗礼的第一军,光是从意识层面,就已和这些贵族不在一个层次上。
战斗爆发得如此突然,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
当一刻钟过去,最先开火的是四门迫击炮——它们完全取代了沉重不便的老式前装野战炮,虽然威力不及要塞炮,但对付简易工事和木垒哨塔可谓绰绰有余,由于可以拆开来背负行动,士兵对这种武器充满了信赖,在统一之战中便经常用它来充当进攻的号角。
两百米外的驿所瞬间化成了齑粉,使者团的叫骂声也一同淹没在炮弹的轰鸣中——木质结构的房屋根本经不住迫击炮的打击,爆炸产生的气流撕裂了墙柱与门窗,数轮轰击后,营地的房屋便径直垮塌下来。
第一军小队指挥官下达了冲锋命令。
众人端起枪迅速向驿所围拢过去。
更多的敌人位于营房之后,不过两个家族并未组织起任何有效的反击,小簇悍不畏死的佣兵刚从烟雾后冲出,便被接二连三的枪声击倒在地。为了避免暗箭伤人,第一军一直在驿所外等到烟尘被大雨压下,才翻过栅栏继续向内推进。
每一名士兵开枪都十分谨慎,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他们都知道,陛下的矿洞需要更多的工人。
与此同时,劝降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大多数人选择了遵从。
交火来得快结束得也快,不到三十分钟,令男爵左右为难的威胁便已不复存在。
……
回到总督府后,让·贝特仍无法之前的激战中回过神来。
尽管他对灰堡的强大有一个心理上的预期,但远远没想到,他们竟然强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这完全不像是一场常规意义上的战斗了。
男爵此刻总算明白了铁斧那句“比起用说的,亲眼目睹反而更直观”——作为见证者,他确实很难用言语去形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非要说的话,那便是一种异类的赏心悦目,灰堡人在雨幕中沉默地执行着每个动作,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和交流,这种无言的寂静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乎比他们所使用的武器更让人印象深刻。
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现在你相信,我们能守住沉池湾了?”铁斧的声音中断了他的思绪。
让·贝特发现自己除了点头外,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