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湖安僵硬的松开了之前一直紧张握紧的拳头,干巴巴道“舅舅请起。”
“多谢殿下。”
即使虚弱,依旧声如洪钟的声音响彻在他耳边。
舅舅柳青仙被扶着勉强站起来,这么一站,沈湖安直接就是要仰视他了。
他神情越发僵硬,干咳一声,“舅舅身子不适,还是到床上歇息着,我是舅舅亲侄,又不是什么外人,何必要在乎这些虚理。”
被小厮搀扶着低头俯视他的柳青仙眼中露出了些许欣慰来,“如此,臣便不客气了。”
于是沈湖安又僵硬看着舅舅被小厮扶着靠坐在床上,虽然那硕大的个头让他十分怀疑舅舅会不会将书房这个一看就知道只是平时用来小憩的塌压垮,但好在这么一坐着,他至少不用再抬起头仰视着舅舅了。
舅舅慈爱的看着他,虽然虚弱的动都动不了,声音依旧很大的感叹道“一晃眼,殿下都长得这么大了。”
沈湖安干笑两声。
“还记得那时,殿下刚刚出生,臣有幸获得陛下准许前去探望殿下,那时殿下躺在襁褓中,仿佛还没有臣的手掌大,如今,竟然也能到了臣的胸膛位置了。”
沈湖安僵硬看了眼亲舅舅落在被子外面的手掌。
不是仿佛,就是。
还有,舅舅你想多了,我没有到你的胸膛,是你低着头弯着腰我才能到你的胸膛。
他艰难的回忆起姐姐曾说过的母亲外家人信息。
外公是大儒,外婆是大家千金书香门第,舅母虽然不是什么大家出生,爹爹却也是个辞官的举人。
无论是从上到下还是从内到外,怎么看都是一窝子的书生才对。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南城太守柳大人,长公主与五皇子的亲舅舅,天生神力,三岁便能抬起巨石,五岁跟随武师傅习武,十岁便能举起巨鼎,二十五岁时曾经带兵将越过边界的三千匈奴打了回去,只是担忧朝廷治罪私自与匈奴开战未曾向朝廷上报,在南城兵将中威望极高,这样的厉害人物,必能襄助五殿下一臂之力。”
赵河一脸迷茫的坐在好友对面听着“可我记得,太守是文官啊。”
这事迹难道不应该做个武官?
“柳大人年少时的确是想要考武官,只是被陛下弹了回去,道既然他父乃是当世大儒,子承父业才是正理,这才去做了南城太守,一做便是十几年未动。”
赵河虽然出身商户家中没有人当官,可自从入学之后也是恶狠狠恶补了许多官场知识,此刻听到最后一句当即就是一愣。
“十几年没有动作?”
不应该啊,本朝官场很难有十几年不动的官,要么做得好升上去,要么做的不好贬下去或者调离地方,一方面是担心官员呆的时间长了就把那块地方当成自己的搜民脂民膏上面也不知道,一方面就是只待在一个地方政绩也光是那么一处,升官也不好升,总之就是想一动不动一两年还行,十几年就不太好了。
望着对面依旧安静坐着的林时恒,他大脑飞速运转着,“陛下……是不是不看重五皇子的母家?”
这话还是委婉的说了,他其实更加想说的是,虽然他自己觉得林兄很好啦,可那也是一个寒门学子,将长公主嫁给一个寒门,又将最小的从来没离开过京城的五皇子殿下派去正在爆发瘟疫的南城,两人舅舅明明更合适武官却被压着做了文官,还十几年不挪动位置,这已经不是不受宠,简直就是不喜了。
林时恒低头一笑,垂着的眼眸中有些讽刺“陛下登基时,柳公风头正好,虽然不为官,朝廷官员却有不少是他的学生,陛下当日刚刚登基,正是兴头最盛之时,虽然先帝曾经允诺柳公可不入朝为官,还是下了诏令要柳公入朝。”
“这个我知道。”
赵河道“柳公拒绝后,陛下赞叹柳公淡泊不慕名利,敬仰不已,这才娶了柳公之女为妃。”
淡泊不慕名利是真,敬仰却是假的。
一个刚刚登基认为全天下都是自己的新手皇帝正是志得意满时,只是想要让一个大儒入朝为官而已都不愿意,再加上当时他下了诏令之后一群文官口口声声先帝既然已经允诺他这样做就是于理不合,新手皇帝怎么会心中不气恼。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可却被这么多的人反对。
当时的皇帝当然不会去想这事因为先帝允诺才会有那么多人反对,只会想着这些人中哪些是那柳公弟子,又有哪些和柳公交好。
虽然都是文官,但这件事却让他十分不爽的意识到了,在自己这个皇帝和柳公之间,这群吃着他俸禄的官员们选择了柳公。
好,不是站在柳公那边吗?不是都觉得柳公就应该淡泊名利吗?
先帝曾经允诺柳公可以不入朝为官,可没说过他的女儿不能入后宫为妃。
一道圣旨,柳公的老来女便这么被送进了宫,成为了早早香消玉殒只留下一双无人庇护儿女的柳妃。
当时皇帝在招柳家女入宫时也查探了清楚,虽然她没有婚约,却是默认了与娘家表哥结亲,如果不出意外,柳家女会嫁给这个娘家表哥。
新手皇帝十分任性的当了这个意外。
他当时招人入宫只是为了出一口被满朝反对让柳公入朝为官的闷气。
结果柳家女入宫之后,皇帝却又开始有一点喜欢上了这个相貌绝色满腹墨香性情温柔的女子。
两人很是过了一段幸福时光,要不然沈湖阳也不会是长公主,更不会被赐予了只有皇子才有的湖字辈分。
甜蜜过后,皇帝喜新厌旧的性子又冒了出来,恰好又是一年大选,他今天去那个宫里,明天去这个宫里,日子好不快活,女儿家本来就多心事,之前还对自己温柔的皇帝移情别恋,柳家女当然会难过。
她又不是那些从小被教育着“要当好一个主妇丈夫如果喜欢其他女人就要主动去帮他纳反正卖身契在自己手里就行”的世家女,柳公对妻子一心一意终生只有她一人,哥哥也是如此对待嫂嫂,偏她入了宫,皇帝注定有着后宫佳丽三千,不会只爱她一人。
要是皇帝不管她,她难过一段时间也就算了,反正人都是能看清现实和适应新生活的。
偏偏皇帝注意到了这种难过。
他并没有去想‘因为我宠爱其他妃子所以她不高兴了’,而是灵关一闪,思绪落在了‘就算是嫁给了我她也还是想着那个娘家表哥’上。
一察觉到自己很可能被戴了一顶无形的绿帽子,皇帝勃然大怒。
他一怒之下更加不愿意去柳妃宫中,继续过着去这里去那里就是不来你这里的日子。
柳妃越来越难过,结果就是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只是怀孕又怎么样,皇帝不上心,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和大女儿一样被父皇弃之一边。
而且这个时候,皇帝竟然让她一直喜欢武的哥哥去当了文官。
万一哥哥和文官下属沟通不良一生气直接把人打死怎么办。
于是柳妃更加难过。
皇帝又注意到了她的难过。
他这次简直要气炸。
怀了朕的龙种还郁郁寡欢,心里怎么可能没人!
一怒之下,他彻底不再去柳妃宫中。
一个没有宠爱的妃子过的是什么日子,皇帝自然是不会去想的,他只知道,柳妃生下了五皇子后来求着他让娘家人进宫见一面,柳家人出宫不久,柳妃去世,只剩下一双儿女无人照拂。
而皇帝心中始终对着柳妃可能心中有人的事耿耿于怀。
说来说去,若不是他自己之前调查过柳妃差点嫁给娘家表哥,也不会一直在心里梗着这么一根刺。
不过说起来,他要是没有调查到柳妃被默许嫁给娘家表哥并且柳公对这场婚事很满意的话,也就不会让为了让柳公感受一下自己的憋屈将柳妃封妃了。
他这样的神经病思想自然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于是长公主与五皇子这对可怜的姐弟就这么莫名其妙的遭了父皇厌弃。
五皇子还好,他从小就不受重视,早就已经习惯。
长公主沈湖阳却是年少记事,零星记着一些当初父皇对她如何宠爱又是如何一夕之间变得冷淡。
其他妹妹羡慕她能够得到和皇子一个排名的湖阳名字,她小时又何尝不羡慕妹妹们能被父皇疼爱。
“我已经写信回了家中,家中为了运送紧急货物一直都备有好马,若是不出意外,应当很快能够赶到南城。”
赵河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还在严肃的用手敲着桌子道“这一次,家中应当会听我的话,将所有库存药材全部运送过去,只是不知道够不够。”
“赵兄可大概知晓数量?”
赵河说了个数,他毕竟是赵家人,即使平时忙着读书,这些东西父母也不会瞒着他。
林时恒点了点头,“朝廷赐下的药材加上赵兄家人捐献的,虽然有些勉强,应当是能够撑过去。”
“勉强?”
赵河有些意外“朝廷给的药材不够吗?我还以为最多只差一些。”
“事出紧急,只能从国库调取,只是毕竟是陛下私库,不会多出,再加上准备这些的官员会排去一些‘可能会死亡’的百姓。”
“这都是人命关天的时候了,朝廷怎么还如此小气!”
赵河一拍桌子怒而站起,“多给一些药材,那便是多救了一些人命啊!!”
林时恒摇摇头没说话。
想要让朝廷出钱,尤其是要给一个朝廷不太喜欢的小地方出钱,还是有些难度的。
“对了林兄,你让我给你准备的飞鸽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是我让我家在京城的掌柜捎来的,它能直接飞到南城掌柜家中。”
“多谢赵兄。”
“客气客气。”
赵河笑的爽朗,“只望若是日后五殿下得了愿,林兄能拉拨我一把。”
林时恒行礼的手一顿,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抹浅笑。
“自然。”
“只是不知赵兄是何时知晓愚弟想要助五殿下一臂之力?”
赵河笑容得意了几分,望着面前好友的眼中还带着一些敬佩。
“林兄想必在答题时,便已经算到了五殿下会被派出京城?让我捐献药材,给出瘟疫方子,也全都是你算好的。”
赵河越说眼中的亮意就越深,“那日我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对,林兄你这样淡泊名利的高洁之士,怎么可能会让我为了官位才捐献药材,必定是有更深远的道理,想了一夜,我才堪堪想了个明白,五殿下出城那日,林兄你借了马车要到城外去送五殿下,虽说林兄已经得了陛下旨意即将成为驸马,可若是之前没有交情的话,又怎好去相送。”
“瘟疫方子,捐献药材,甚至是下嫁公主,一定是林兄与五殿下早早便商议好的。”
“这便说明你们早早相识,殿试、不,会试前你们应当就认得!”
赵河的语气越来越激动,等到最后,更是忍不住心中满满一片“我的好友算无遗策不声不响搞大事”的激昂之情,双掌交叠,对着林时恒重重拜下行礼。
“林兄谋算之深,思路之广,我甘拜下风。”
再次看着他说了一大堆错误推算最终又得到正确结果的林时恒挥了挥袖子,满脸淡然的回礼拜下。
“赵兄过奖。”
虽然听不太懂,但反正是夸他的。
回礼就对了。
完全不知道京城此刻正在发生什么的沈湖安正在病重的舅舅给出的人员名单下拧着眉看来看去。
“现在需要救治的百姓竟然如此多?可朝廷给出的名单却比这上面至少少了一半。”
他之前看朝廷给出名录的时候还想过南城可怜,本就城小,一场灾难下来竟然就剩下了这么点人,结果现在一看,却与朝廷那边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