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焰移开目光,点点头:“以前关节科通常都往股坏上怀疑。”又问她:“拍过片子吗?”
简嘉非常茫然地看向他:“没有。”
“问题应该不大,这样,先预约个核磁共振,现在不能确诊,我帮你转关节科,不用再挂号。”陈清焰拿起笔,头也不抬,“叫什么?多大了?”
简嘉小脸刷白,手足无措地愣在那儿了,脑子里,全都是“我肯定完蛋了”这样的念头呼啸而过,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响起:
“医生,我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会死吗?”
她从小就怕死,有梦为证,迷糊中回到抗日战争年代,一枪打到腿上,简嘉捂着伤口毫不犹豫当了汉、奸,醒来,觉得非常羞耻。
陈清焰抬头,她原来长了一双水光荡漾的眼,这样自己把自己吓半死的病人每天都有,他话少,通常沉默,直接摇头,不肯废话。
看着这双眼,陈清焰慢慢笑了,逗她一句:
“谁告诉你的?”
“我查的百度,我觉得自己的症状跟重病很像。”简嘉老实答。
陈清焰一边眉毛不经意挑高,眼中有嘲讽:“那你回去让百度替你看病好了。”
说完,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你的确会死。”
简嘉崩溃,那双漂亮的眼睁得老大,很想哭,但每每这个时候,嘴角紧抿,又是个十分倔强的样子。
“一百年以后。”陈清焰有意停顿,才补说。
简嘉反应了下,噗嗤笑了,她的声音清脆,笑起来,十分悦耳,简嘉很高兴地回答起刚才的问题:
“我叫简嘉,21岁。”
这么年轻。
陈清焰也笑,低下头,掩饰住,笔在病历上龙飞凤舞起来,小助手偷偷瞄着他,心道,陈主任终于和骨科那群死贫有了丁点相似之处,若论最大不同之处,必然是,几个小时如搞装修一样辛苦的漫长手术中,任其他人黄段子满天飞,陈清焰一句不说,陈医生,总是禁欲又高冷的模样,可远观,可在想象中亵玩。
但103关于陈医生闷骚纵欲的传言,却一直没歇过,前几年,院里给陈医生介绍女朋友的架势呈井喷状。
后来,有人在夜店偶遇陈清焰,他私生活口碑在素爱操心别人终身大事的中年大姐眼中骤降,加之科室太有钱,外头公司又投其所好弄来年轻貌美的器械代表,陈清焰的私生活,似乎更复杂了,换女友的频率,也没什么规律,有点间歇性的意思--
因此,这两年,想牵线搭桥的,虽不能说绝迹,也是锐减。
但陈清焰依旧当仁不让的是103最大最闪亮的钻石王老五,陈家老爷子,就在103的贵宾楼里常年疗养着。
女朋友走马观花地换,听说,从来不认真,他不会是个……掩人耳目?身为直男的小助手忍不住遭雷劈一样暗搓搓八婆了一下。
“去隔壁关节科。”陈清焰把病历表给她。
“谢谢。”简嘉去接,陈清焰的手在病历表上延长了一两秒钟,他也跟着起身。
简嘉背好包,忽然好奇,问:“陈医生,您是什么科?”
“脊柱外科,”陈清焰简单收拾桌子,又去看她,“骨科下面怎么细分,这个,你可以百度。”
简嘉抿嘴偷笑,这个人,真记仇。
简嘉忽然心情愉悦,一直低头偷笑。
陈清焰高,出来时,两人错了个身,她到他肩头,有淡淡的清香罩上脸来一瞬,她的头发看着很凉很滑,乌黑透亮,陈清焰等简嘉走出几步远,转过身,见那个纤长身影消失在拐角,他疾步朝手术室去。
半道就被程述拦了:
“清焰,刚才送来个急诊,开车时突然晕厥,我们给做了核磁,结果刚出,老教授不在,大家拿不准主意……”
陈清焰立马掉头,一边赶,一边接过片子,走到亮光处,扬起手,眯了眯眼,他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应该是先天脊髓血管瘤破裂。”
程述张了张嘴:“那怎么办?”
言外之意非常明显,窗口期短,没时间等家属充分领会这手术的高风险,但不沟通好,万一手术失败,全身瘫痪,就会引起不小的医疗纠纷,不光主刀,医院本身也会陷入很被动的境地。
“要不,把老徐叫来……”
程述知道多此一举,徐主任的原则向来求稳,不是按部就班走正常流程的手术,打死也不做。
陈清焰已经往前走去:“我来。”
程述总会在这个时候无比佩服陈清焰那股无所畏惧的悍劲儿,但更恨他腿长,要小跑能跟上,也想起刚才没补充的:
“对了,听说是一中的名师,护士长都认出他来了,指不定也是你老师呢,陈清焰,你可悠着点儿,别他妈把恩师给开死了!”
第4章
手术果然一波三折。
光是家属过来确认陈清焰的确是名师桃李满天下的一分子,就浪费了三分钟,陈清焰从人群中抽身,在手术室,四个多小时过去,眼见收尾,病患的血压忽然一降再降,和陈清焰向来配合天衣无缝的麻醉科程述忍不住低吼:
“我他妈顶不住了!”
陈清焰抬眉,淡淡一个眼神,意思明显:
你顶不住也得给我顶。
程述心里骂娘,名师血管张力太低,对症下药,只能缩血管,加大去氧肾上腺素量。
手术完,只等名师的神经功能恢复,陈清焰在家属的嘈杂寒暄声才略略记起这位沈国华老师,当年,办的作文补习班很有名气,他把病床上那个没有什么生机的身影和记忆里很有风度儒雅的老师勉强拼接,落不到实处。
人都会老,也都会有这么无力的一天,见惯生死,陈清焰内心本没什么波澜,也许是勾起中学时代的记忆,他思考了那么一下,极短暂,去查房了。
简嘉从103走出来时,没有预约核磁,现在的她觉得什么都很贵,比如,关节科的医生,要求比陈清焰还多了骨盆正位片和x光,粗粗一算,她忽然觉得自己什么病也得不起,于是,自欺欺人地选择了医生在看出她面露难色后给的另一条建议:
再观察,如果三个月后还有感觉,再来做检查。
禁止过于剧烈的活动。
胡桃里自然去的多了,但“龌龊之徒”她也没敢丢下,换成搔首弄姿的缓步,简嘉两眼空洞。
回到寝室时,本欢声笑语一片的几人忽然打住,彼此换个眼色,心领神会,各自忙活,简嘉变得好像是个脏东西。
大一时,大家慢慢熟悉,尤其是,简父出现在学校毕业典礼上,有好事者知道了她身份,大家诧异,简嘉不善作伪,索性承认,她在男生女生中一度很受欢迎。
习惯就好。
她打开台灯,翻翻资料,cpa的一堆,在简父出事的一年多里,其实,她功课没落下多少,但非师范专业去当老师,似乎总那么别扭……
忽被碰了下,后背湿透,一盆水直接洒过来的。
“对不起啊,没在意,脚滑。”沈秋秋端着盆轻描淡写道歉,其余人,心照不宣地看了过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阳台上,她掉在地上的内衣裤,上面有脚印;莫名其妙丢的水杯;位子底下多出的垃圾;还有刚才,简嘉把书合上,转脸说:
“你的确很狡猾。”
沈秋秋早等着激怒她,这时,冷笑了:“你说谁呢?”
简嘉的脸腾下红了。
她抿紧唇:“我说的就是你,你是故意的。”
“对啊,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把我怎么着?”沈秋秋收起笑,若无其事坐下来,对着镜子,打开瓶瓶罐罐,啪啪拍起脸。
沈秋秋拿到了四大三家的offer,暑假应该去见习面试才对,简嘉心情复杂,尽管在她看来这几年的趋势四大完全不是最优选择了……但沈秋秋怎么还有闲心来针对她呢?
简嘉觉得她幼稚,没有说话,而是走出去,在公共水房接好水,来到沈秋秋眼前,毫不犹豫泼向对方,水盆放下,没发出让人烦躁的碰撞声,她说:
“我也是故意的,两清了。”
手在不易察觉地抖。
简嘉的攻击性隐藏得很深。
沈秋秋愣住,头发还在湿哒哒滴水,下一秒,反应过来,扬手就给了简嘉一个巴掌,她没防备,朝后一个趔趄坐到了凳子上。
一室内,静悄悄。
“你什么东西啊?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沈秋秋又在冷笑,起身洗手,打了很多遍香皂。
三年下来,大家都知道要和热情开朗热衷于参加各种社团的沈秋秋吵架,没人能势均力敌,最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为了简嘉去得罪沈秋秋。
虽然她们清楚,在学业上,这两人倒算是势均力敌。
简嘉捂着脸,没有说话。
她眼里迅速涌起泪水。
刚才已经是她的极限,她在想,是否应该跟沈秋秋打起来比较好,但那样太掉价,她不愿歇斯底里跟人揪头发,像她看见过的女生打架一样。
但她可怜的自尊,还是想维护一下。
所以,简嘉选择像在“龌龊之徒”那样,拎起寝室里吃火锅剩的陈醋瓶子,用力砸在沈秋秋的桌沿上。
碎尸万段了一地。
“你再敢找我麻烦试试。”简嘉急着夺门而逃,更急着忍住马上要掉出来的泪水,身后,她没有去管。
一口气跑到电梯那,哆哆嗦嗦按下个11,等电梯上来。
她哭了。
去他妈的沈秋秋。
简嘉呜呜咽咽地在心里骂人,她家教严,说脏话也是羞耻的,此刻,却觉得只有这句可浇心中垒块。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简嘉回神,觉得自己刚才没发挥好,但这个不重要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早出晚归,也许,已经影响到了大家的作息,虽然她一向是赶在十一点半查寝回来。
三四天后,简嘉住到了周琼那个混了一屋子男男女女的小公寓。
周琼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又过三四天,把她直接带到五十平也硬生生搞出两室一厅的出租屋,淡淡丢一句“你不是还要考乱七八糟的证吗?”紧跟着,就是“房租水电燃气平均分,你自觉点”。
简嘉脸皮厚了,忽然上前抱住她,小狗一样,在一米七对方的怀里乱蹭一气:“你真好!”
周琼嫌弃地把人推开,避之不及,斜瞅她:“高手过招,讲究的是以静制动,你又被骂又被打的,不觉得丢人啊?”
简嘉嘴角轻撇:“可我不是高手。”
“这样也好,”周琼哼一声,开始化妆,“你这个人,前二十多年太顺了,吃些苦,吃些亏,未必不是好事。”
“除非,”周琼把耳环戴上,“有个多金的男人忽然出现,拯救你这个落魄千金。”
她转过身来,“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周琼难得好脾气地问简嘉,开始重新喊乳名,“程程,你为什么不交男朋友?”
追简嘉的男生,没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