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连自己名声被损都不在意的灵修,却偏偏还要顾着这从前立下的誓言!
他是什么骄傲之人,什么劳什子说他自大狂妄的!
他明明这般心软,这般心怀天下。
炎重羽知他吃不下汤水,但仍是端了杯温水搁在他的手边。
他叹息道:明日,你可要去瞧瞧?
许久,他都未曾得到回应。
回首一看,果真萧云谏又昏了过去。
这昏睡恐怕也是为了保住萧云谏的命。
只这般,他的伤口才能稍作凝合。
凌祉亦是一夜未眠,无上仙门的弟子被他安置妥当,只等着日出时刻的围剿。
可他只一清闲,便总是忆及萧云谏。
若他再多心一分,昨日定不会叫萧云谏离去。
还有今日遥天真人所言,叫他心中恍惚而又惧怕。
仿若不好的事情,便会发生在明日。
他猛地灌下了两杯清茶,却是坐也坐不住,胡乱系了腰带。
直欲出门而去,趁着月色再寻萧云谏的踪迹。
可他未曾出门,便有无上仙门的弟子急匆匆地赶来,回禀道:峰主,青鳞小公子不见了!
只此同时,萧云谏也睁开了双眸,抓紧炎重羽的衣角,郑重说道:明日围剿,我须去!
炎重羽怒道:你还去作甚?看那场景生气,还是你觉得你当真活够了!
萧云谏呵了一声,道:方才还是你问我要不要去的,咳咳
炎重羽立马给他递了帕子,见那上面的乌血,又是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
萧云谏惨然一笑:我有我的理由罢了。
第24章 身死
萧云谏的面容上呈现一种诡异的艳丽。
便是在半个时辰前,他决计要去瞧上一瞧无上仙门的杀蛇之礼。
他本下山就是为此而来,即便已然活不长久,他更要亲眼见到这事结束。
也算是,死得瞑目了。
他用去了无上仙门的禁术回生之术。
用自己所剩不多的命数,将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
就好似并未有过任何伤痛一般。
萧云谏脚下是这几日前所未有的轻快。
他拨下碎发,遮盖住被回生之术掩藏得只剩下一丝痕迹的伤疤,又将斗笠戴在了头上。
理好衣衫,他问道:重羽,可还不错?
炎重羽愣了一下,怔怔地点头:不错。
如何能叫旁人觉察不错?
他脸上分明透露着一股子诡异的艳丽感,面色艳如桃李、唇色殷红如血漆一般。
甚至眼底都被赤色侵染,清明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欢愉。
已过了寅时,天蒙蒙擦亮。
日月交替间,将灰色的大地照亮。
满芳楼的蛇妖已被几乎尽然被无上仙门所剿。
只在混乱中,偷偷溜了几人,也被擒了回来。
此般真好。萧云谏坐于茶馆窗前,看着面前熙熙攘攘。
平洲的百姓皆是对无上仙门感恩戴德,直言若无他们的庇佑,自己早便已是黄土一抔。
他伸着脖子又多瞧了几眼,又道:师父亦未曾前来,恐怕也是因着蛇妖并不难灭的缘故吧。
炎重羽没回应,只招呼着跑堂替他们续了茶水点心,又道:事情既已了,你待如何?
萧云谏淡然道:回无上仙门吧,若是能寻到一二法子解了我身上的问题,便是最好。若不行也是我命尽于此。
炎重羽轻轻敲了敲茶盏的杯檐,脆响声叫萧云谏不禁回过头来:那你,不再在意凌祉了?
萧云谏摇摇头:怎得不在意?只我现下濒死,字字剖心也无所畏惧。
此生挚爱,唯有凌祉。
这句话吐出,他却觉得分外轻松了些。
那一刻心房中才是彻彻底底塞满,倒是没那么在意了。
好似,凌祉再也没那般重要了。
炎重羽叹了口气,踌躇片刻,方想开口
却见跑堂打了个哈欠,道:两位客官,方才我偶得了一消息,有一条漏网之蛇挟持了一位无上仙门弟子。
萧云谏忙问:是何弟子?
小二摆摆手:我也不十分清楚,只听闻叫什么青什么的。
青鳞!
萧云谏与炎重羽交换了一下目光,未曾犹豫便站起了身来。
炎重羽连忙扯住他的手臂道:就算是青鳞,你去了又待如何?
城墙不远,只当去瞧瞧。萧云谏道,站在城下罢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不想,看他的结局吗?
炎重羽无奈。
坪洲府的城门修的很是气派,来来往往之人皆是夸赞一句这五丈城门。
只如今,减翠胁迫着青鳞在其上,叫人无从相救。
萧云谏自原处瞧见了凌祉,正与减翠僵持着。
他的脸上皆是心焦的颜色,连往日里最平整的衣角都被他揉皱,腰带都未曾系好。
终归还是为了青鳞。
萧云谏捂着嘴轻咳一声,炎重羽还以为他又吐血,忙取出帕子递给他。
他却是笑笑:我有些看不清楚。
甫一言罢,他便又往前去了几步,遥望着城墙上的二人
减翠似乎已受了重伤,人身蛇尾的,化不出个囫囵个。
她一把匕首注了妖力,横在青鳞颈前,将青鳞白嫩的皮肤割出一道血印来:收起你们的天罗地网,将我那些个还活着的姐妹放了。我便也放了此人,我们相安无事!
青鳞脸上尽是泪花,一双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讨饶。
可他不是修为远比无上仙门任何一人都强吗?
凌祉看向青鳞方向,昨日遥天真人还嘱咐了他要护着青鳞,今日他便将青鳞置于危险境地了。
他拧着眉眼,转身欲御剑而行。
减翠却是匕首又往下割了许多,惊道:若再行一步,我现在就宰了他!
凌祉忙停下脚步:我来换他,做你的人质。
减翠冷笑道:熟人不知你为无上仙门的峰主,修为在我之上。便是我许多姐妹合起来才能与你一战,我怎会和你单枪匹马,我又不是蠢钝的!
无上仙门弟子皆表了态,减翠却是咬死了不换。
她只道:我仍是那句话,放了她们。
她话音未落,便听人群后喧喧嚷嚷中,脱出悦耳一声:我来换他吧。
她刚预备着嗤笑拒绝,便又听那人道:无上仙门首座弟子、无定峰峰主、未来的掌门,减翠姑娘可愿一换?
减翠惊道:萧云谏?
正是。萧云谏摘下斗笠,露出那一张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面庞来。
微风拂起他额前碎发,伤痕竟是半点不剩。
他如一只凌云的仙鹤,矜贵而又傲气。
扬着下颌,只欲展翅而飞。
阿谏!凌祉急忙要拨开人群来到他的身侧,可他们遥遥相望又相隔万里。
况且萧云谏抬眼,眼眸中写尽苍生,却只有余光留给了凌祉,你我的交易,可还作数?
减翠一怔:你的意思是
她如今这能赌这一回。
空擒着青鳞也只是耗下时辰,倒不如以萧云谏为饵。
可你也是灵修!
我已去了修为,你感受不到吗?
减翠抿抿嘴,对着萧云谏点了点头。
炎重羽紧握住他的手臂:你知道你自己在作甚吗?
他却是拨下炎重羽的手,淡然一笑:重羽,这几日多谢你的照拂了。
他意已决。
萧云谏一步步地踏上了城墙的台阶,却没有任何时候比现下还要心静。
凌祉终于绕过人群,截下了他,固执地说:阿谏,我陪你一起。
他看着凌祉,目光却是落在凌祉仍佩在腰间的素白玉珏。
这已经足够了。
他活不成了。
倒不如在此耍个小心机,能让凌祉记他生生世世。
他背着减翠,随手在掌心用寿数凝出一团小小的灵力,道:
师叔,我唬她的。
师叔,回去吧。
师叔,不必担心。
凌祉仍是固执地握住他的袖口,唤道:阿谏。
萧云谏将他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推了下去,横眉冷对:如今我的话,你却是一句都听不懂,不放在心上了吗?呵我让你滚开!
凌祉怔怔地看向萧云谏。
他口中呢喃:阿谏,我错了是我的错处,让我陪伴你而去
可萧云谏的脚步似只是一顿,却一瞬便继续了下去。
他没有回头。
减翠看到萧云谏步近,匕首却是更靠近了青鳞喉咙几分。
萧云谏将手一展,道:这般近了,你总能察觉到我身上的灵气已散,我伤不到你的。
减翠这才似信非信地探查一番,终是萧云谏换下了青鳞。
青鳞被推了一个踉跄。
萧云谏睨他一眼,说道:你也给我快滚!
青鳞忙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一跤摔在了凌祉怀里。
萧云谏别过脸去,没有瞧见凌祉一霎便推开了青鳞。
他一双朱唇咬烂,眼中也是涩得要命。
减翠换了人质,蛇尾将萧云谏的双脚捆住,道:萧云谏,你应当是与我们同路之人的!明明皆是为负心之人所抛弃,你却能这般、这般
这般什么?萧云谏勾唇一笑,眼底艳丽的赤红。
他的目光投向城墙下站着的凌祉,一双柔和的眉眼间尽是爱意与深情。
只减翠瞧不见。
她又道:这般满不在乎!
萧云谏道:三十年前,你与文家村的文书生定情,助他上京赶考,可却迟迟未等到他归来娶你。你从同乡学子口中听闻,他当了状元郎娶了宰相女。
减翠瞬间脸色苍白,怒道:闭嘴!
萧云谏却是又道:可你却不知,他上京赶考路中便已重病身亡,这般告知你,是让你不要再等他,安心嫁与旁人为妻。
减翠疯狂地摇着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萧云谏冷哼一声:他这般情深义重,你却只当他是负心之人!
他垂下眼眸,看着减翠仍握紧的匕首,却是趁着她失神,带她离着城墙边上又近了一分。
他并不知晓凌祉是否在看自己,亦或是关心备至着青鳞。
他只能朝着凌祉打了唯他二人才懂得手势
杀了那群蛇妖。凌祉对着弟子说道。
他瞧见了,也明白了。
无上仙门的弟子却窃窃私语
那大师兄怎么办?大师兄还在上面!
大师兄那般厉害,对付区区蛇妖不在话下的。
我只是听闻,大师兄还和什么妖物有攀扯的
凌祉阖着双眸,将那羞辱萧云谏的弟子禁了言。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杀了她们。
萧云谏在减翠的耳畔继续说道:我先前说的话,皆是骗你的
也是骗了自己的。
我这辈子,不会伤害凌祉一分一毫,不是因为我不爱了。只是因为,我太爱了。
是,我是不自爱。可他从前同我生死相依之时,却是我今生最好的回忆。
他故意望着减翠,蓦地痴痴笑了起来:你的姐妹从前都是受害者,可她们却选择走上那条血腥的复仇之路。你瞧,她们便都该被处以极刑
他最后一次的豪赌,却又是输了精光。
凌祉到底也枉顾自己的性命,下了那道指令。
但他也赢了个彻底。
凌祉不是依旧,最在意他的看法与请求吗?
萧云谏兀自笑了笑,唇角溢出鲜血:就这般吧
他放弃了。
是他不要凌祉了。
再也不要了。
无上仙门的剑,如同刽子手的刀。
银白色的光晕闪烁后,便是一具具倒地的蛇妖尸体。
杀人偿命。萧云谏平淡地道,你也合该如此。
减翠疯魔一般揪着萧云谏到了城楼之上,她看向下方,皆无生者。
恰逢此时,萧云谏堵上了最后一丝寿数,将其化作灵力推向减翠。
减翠来不及呼喊,便直直地朝着城楼跌下。
五丈之高,足以要了她的命。
无上仙门的弟子惊道:不愧是大师兄!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地三言两语,就解决了所有!
炎重羽按下了一脸悲切想要上前的青鳞,在他耳畔轻声说道:这是主子计划中的最后一击,不要心软!
遥天真人也御剑疾驰,心中暗道赶上了。
只凌祉不住地看向萧云谏,他急忙招来息雨,要御剑接下萧云谏。
从今往后,与萧云谏再不问其他,只做神仙眷侣。
可他却看见,萧云谏的身子晃悠了两下,仰面朝着城楼之下跌落。
萧云谏阖上了平日里那最骄矜的一双眼眸。
朱红的朝阳自他身后倾泻而下,将他一张洁白的面庞照耀得更加圣明。
满目的霞光凝成了猩红色的一点,缓缓落在他的眼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