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这边,说完这话才不紧不慢转身,朝采薇几个看过来。
约莫是喝了点酒,红色灯光下的那张俊脸,染这几分酡色,倒是不像平日里那样冷冽。但采薇却没心思关心这些,只怕青竹这家伙又闹出什么事。
青竹被噎了下,恶声恶气道:“你们仗势欺人算什么男人,有本事跟我单挑。”
采薇冷喝道:“青竹,你再不回来,我生气了!”
洵美也接话劝说道:“青竹,今天妹妹生日,你就别闹事了,赶紧回来吧!”
青竹面露犹豫,却又不甘心白来一趟,继续指着谢煊道:“姓谢的,才跟我们家下了庚帖就来喝花酒,你怎么对得起我妹妹?”
谢煊挑眉一笑,不以为意道:“江公子说话真是有意思,这花酒婚前不喝难不成等婚后再喝?”
“你——”青竹被噎得气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举起拳头恶狠狠朝人砸了下去。
然而他那只钵大的拳头,还才刚刚伸到谢煊跟前,就被对方轻而易举抓住了手腕,然后轻轻一折顺势一推。看起来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动作,可却让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朝后狠重重跄了几步,因为动作颇大,连带着船也跟着摇晃起来。
青竹本就没站稳,船一晃动,他张着双臂跟着摇摆了几下,到底是没定住,身子往后一倒,噗通一声掉进了寒冬腊月的苏州河。
站在船边的江家姐弟,惊慌失措大叫。
采薇反应最快,赶紧拿过竹篙,递给青竹:“快抓住,上来!”
谢煊转过身扫了眼正在水中扑腾的人,冷声道:“江公子,你可得记住了,天底下会无条件惯着你的,除了你那个教子无方的爹,不会再有第二人。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是生非,害得可不只是你自己,还有你们整个江家。”说罢抬头朝对握着竹篙的采薇道,“五小姐,刚刚就当是在下替江先生教育逆子,还望没影响小姐过生日的心情!”
采薇一边伸手拉冻得瑟瑟发抖的青竹,一边咬牙切齿道:“多谢谢公子对我哥哥的指教。”
浑身湿透的青竹手脚并用爬上船,抱紧双臂冷得直打哆嗦,不甘心地朝谢煊道:“姓谢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说替我爸爸?你……你有本事就跟我单挑,趁人没防备玩阴的是什么男人!”
采薇简直对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玩意儿无语了,毫不客气地在他脑袋顶扇了一耳光:“你给我住嘴!”
洵美撇撇嘴嗔道:“青竹你能不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人家坐着没动,只随便动下手,你就掉下船。要真跟人单挑,不得被人跟打狗似的打得嗷嗷叫。”
“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被他打死,也不要被这么侮辱。”
采薇没好气道:“你本来就是自取其辱。”
对面的谢煊冷眼看着对面争吵的几姐弟,低声吩咐人拿了一件大衣,隔空丢到采薇脚边,道:“江公子江小姐,回去带我向江先生问好,我就不打扰你们的兴致了。”说罢吩咐船工,“开船。”
采薇硬邦邦道:“多谢谢公子的衣服。”
青竹伸手就要抢过那衣服丢下河中:“我冻死也不会穿姓谢的衣服。”
采薇紧紧抓着衣服没让他抢走,实在是气不过,狠狠捶了他两拳:“你还嫌不丢人么?怎么这么不懂事!赶紧把湿衣服脱了穿上这个。”
就连年纪最小的梦松也看不下了,道:“是啊四哥,你赶紧把衣服换了吧,冻坏了可怎么办?”
青竹死死咬着唇,一双眼睛早已经通红,上下牙冻得直打架,哆嗦着哽咽道:“我知道刚刚很丢人,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你就这么嫁给谢家。你看那个谢三,刚刚求亲就来喝花酒,分明就是个王八羔子!”
采薇没好气道:“能比你还王八羔子?”说罢推了推他,“快去舱里换衣服,咱们马上回家。”
青竹这才不情不愿起身,拎着谢煊那件大衣,筛糠般走进了船舱。
犹站在原地的采薇看向那艘离开了数十米的画舫,歌妓又开始在弹唱,吴侬小调飘在这寒冷的夜色中,谢煊和他那两位友人也继续在喝着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跟如丧考妣的江家不一样,对谢家来说,这场联姻不过就是唾手可得的一件小事,而江家也不过只是他们可以随意摆布的囊中物而已,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太放在心上。
刚刚谢煊有句话说得对,别说惹出祸事的青竹没资格不服,就是他们江家也没有资格。这是弱肉强食的时代,不是征服就是臣服。
*
“季明,刚刚那位小公子是谁?胆子这么大的?敢指着咱们三爷的鼻子骂。”谢煊对面的男子,举着酒杯笑道,“而且你竟然就这么放了他!这可不像你谢三爷的作风。”
这两人是他在北京的多年好友,近日路过上海,抽了今晚小聚,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小风波。
谢煊摇头轻笑了笑:“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年少轻狂罢了。”
“这倒也是。说起年少轻狂,那可都比不上季明你,当初冲冠一怒为红颜,开枪打伤醇亲王家小贝勒这事儿,如今北京城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时不时说道呢!”
谢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没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回头朝刚刚那游船看过去,一道辨不清模样的纤丽身影,还站在光线朦胧的船舷边,似乎是静静凝望着这边,只是夜色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早已看不清模样。
他挑了下眉头,转过来随口道:“这孩子是我未来大舅子,不成器的玩意儿。”
两个男人面露惊讶,相互对视了一眼。
“有消息说你要娶上海江家的庶女,难不成是真的?”
谢煊点头,淡淡道:“已经换了庚帖,最早明年春天就成亲。”
“谢江两家联姻在情理之中,但谢司令怎么会让你娶一个商家庶女?
谢煊扯了下唇角,漫不经心道:“因为这庶女是江鹤年的掌上明珠。”
第34章 二合一
生日之后再过半个月, 就到过年了。别说是现在这个时代,就是百年后, 过年这种大团圆的日子,对于国人来说也意义重大。然而母亲过世后,团圆这个词对于采薇来说,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过去几年的春节, 她都是随便买张机票一个人去度假。即便是母亲尚在人世时,两个人的年, 其实也是冷清无趣的。
直到她来到这个时代的江家, 才终于体会到了热闹温暖的人间烟火。从小年开始, 沁园上下就陷入忙碌中,祭灶神采买洒扫除尘贴年红。除夕吃了团圆饭祭完祖, 老城厢的炮竹声不绝于耳。正月里还有社戏灯戏各种各样的庙会,这样的热闹一直要延续到元宵节后才鸣金收兵。
比起沁园持续不断的热闹,谢公馆就冷清多了。年前谢琨和谢珺回了北京述职,前后得要一个月, 家里除了留守上海的谢煊, 和身体不适宜舟车劳顿的大姨太, 其他人都跟着回了北京城过年。
谢煊对过年这件事倒是不甚在意,他在德国三年没回家, 回国后第一个年还是在军营中和将士一块过的。对他来说, 春节反倒可以让他清静几日。
到了初八, 他正要回华亭, 大姨太提醒他,既然他已经定了亲,是不是该去江家拜个年?他想了想,叫佣人准备了手信,带着副官陈青山去了沁园。
江鹤年这段时日因为两家联姻的事,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看到谢煊自然高兴不起来,但又怕女儿嫁过去这男人对她不好,丝毫不敢怠慢,好生招待喝茶用餐后,便让佣人带着他去逛沁园,自己回屋歇着了。
采薇几姐弟今日一早出门逛庙会,过午才回来。笑笑闹闹刚进门,便有小丫鬟跑上来告诉他们谢家公子来拜年了,这会儿正在寒梅斋看梅花。
青竹闻言脸色一变,将手中抱着的一堆玩意儿塞到梦松手中,迈开大步气哼哼就往后园跑。
采薇看到他这莽撞的样子,脑仁疼得就直跳,也只能硬着头皮追上去。
青竹跑得快,一溜烟就来到了寒梅斋。他动静大得很,人还没进月洞门,谢煊已经听到动静,一转头,恰好对上气喘吁吁闯进来的江四少爷。
“谢煊!你来干什么?”
陪着谢煊的是程展,看到自家这鲁莽少爷,赶紧上前道:“三公子是来拜年的,刚刚吃过饭,老爷让我来带他逛逛园子。”
青竹横眉倒竖,阴阳怪气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程展扶额,轻声对谢煊赔不是:“我家四公子口无遮拦,还望三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谢煊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上下打量了下几米之遥的少年,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四少爷是鸡崽子。”
“你——”青竹一口气噎住,哼了一声,道,“听说谢三公子拳脚功夫不错,不知可不可以讨教两招?”
程展一听,一个头两个大,赶紧道:“哎呦我的四少爷,我给你教的那点拳脚,你也没好好练过,怎么敢在三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谢煊笑道:“原来四少爷还学过拳脚功夫。只不过今日我是来拜年的,切磋就免了罢,大正月的万一见了血不吉利。”
青竹瞪着眼睛道:“谢煊,我看你就是个孬种,上回在船上不敢跟我单挑,现在来了我们家也不敢应战,是不是怕输了丢人?”
这回谢煊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陈青山上前一步,笑盈盈拱手道:“我家三少今日上门给准岳父拜年,若是伤到了四少爷可就不太好了,四少若真是想切磋,在下愿意奉陪。”
青竹昂起下巴斜眼看向谢煊:“怎么?自己没胆,把手下给拉出来,谢家三少原来就是这样的鼠辈。”
谢煊失笑摇头,将陈青山推开,道:“既然四少非要和我切磋,我要不奉陪,只怕你能骂到我出门。”
青竹头一昂,冷哼一声:“岂止是出门,你晚上睡觉,我都能跑到你梦里骂你。”
谢煊道:“那这样吧,只要你能在二十分钟内撂倒我,就算你赢。”
青竹听他答应比试,眼睛一亮,道:“既然有输赢,那得下个赌注吧?”
谢煊今日穿得是白罗长衫,他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垂眸风轻云淡道:“要是你赢了,我就如你所愿,主动退了和你妹妹的婚事。”
青竹嘴角差点忍不住翘起来,大步上前,将手对着他摊开:“君子一言——”
谢煊配合地拍了下他的手掌:“驷马难追。”
青竹转头对旁边两人道:“程大哥陈副官,你们可都听到了,这是三公子自己说的,要是他输了不认账,你们得给我作证。”
程展急得直冒冷汗,倒是陈青山笑嘻嘻拍拍胸口:“好,我作证。”
采薇几个赶到寒梅斋时,青竹和谢煊已经摆好了架势,一个气定神闲负手而立,一个双手握拳扎着弓步,两条眉毛竖成倒八字,眼睛瞪得如铜铃。
“你们这是干吗呢?”见着这情形,采薇不禁奇怪问。
青竹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妹妹,你好好站在一旁看着,哥哥帮你把终身幸福赢回来。三公子答应了,只要我能撂倒他,就主动退婚。”
采薇:“……”
她狐疑地看向谢煊,只见那人神色淡淡,有些漫不经心的倨傲,显然是没将对面的少年放在眼中,见她从月洞门进来,只掀起眼皮轻描淡写看了眼就移开,复又看向青竹。
程展同陈青山走过来,站在几个孩子旁边,小声道:“五小姐,四少爷非闹着跟三公子切磋,你看这……”
采薇默默看了那两人一眼,退开两步:“行吧,我们就在旁边看着,你招架着点,别弄出事就好。”
青竹高声道:“妹妹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三公子撂倒,帮你把幸福赢回来。”
采薇默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闭嘴吧!留着劲儿别太丢人就行。”
谢煊挑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轻笑了笑。
陈青山走上前一步,拿出怀表看好时间,手伸向空中发令:“开始!”
他话音一落,青竹便一声暴喝,跟头牛犊子一样,朝谢煊冲过去。他虽然只得十八岁,但富人家的孩子,从小养得好,除了还有些年少没长开的单薄外,算得上是个高大的少年,比谢谢煊矮不了多少,在外面闯祸时,也没少打过架,如果说只是撂倒对方,应该不算太难——至少在他自己看来。
但采薇却明白,既然谢煊敢打这个赌,自然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默默看着冲上前的青竹,差一点撞上谢煊时,却见对方微微侧身,负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握住青竹一只手腕,轻轻一扭,本来气势汹汹的少年,顿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程展洵美和梦松都不忍直视般捂住了眼睛。
站在洵美旁边的陈青山没忍住,噗嗤一声低笑出来,这笑容恰好钻进洵美耳朵里。虽然自家弟弟丢人现眼,但被外人嘲弄,还是让江三小姐很有些不爽。
她拿开手,转头朝陈青山瞪了眼,冷哼一声,板着脸道:“很好笑么?”
陈青山:“……”难道不好笑?
洵美又道:“你们这些丘八,除了会打架还会什么?无耻!粗鲁!下流!”说完一扭头,又去看谢煊和青竹的战况。
陈青山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今日的装束,因为是跟着三少来拜年,他特地穿着竹布长衫,脚下是一双黑布鞋,怎么看都是斯文打扮。他斜了眼紧张兮兮观战的江家三小姐,默默挪开了两步。这些富家公子小姐,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
此时战场上,已经被三次撂倒的青竹,再度爬了气来。他身上的衬衣早沾满了泥土,凌乱不堪,整个人双颊通红,气喘吁吁,大冬天的出了一头汗。相形之下,谢煊一身长衫纹丝不乱,表情也依旧气定神闲。
青竹又是大喝一声,这一回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朝谢煊一个猛扑过去,终于把人撞得后退了几步。谢煊眉头微蹙,在他抬脚朝他下盘踢过来时,两手抓住他的脚腕一扭。青竹吃痛地哀嚎一声,却并不退缩,攥住谢煊的衣服,脑袋往他脸上撞去。谢煊丢开他的腿,偏头避开。青竹跟失控的牛犊子一样,拽着他继续乱撞,边撞还边嗷嗷直叫。
这跟西班牙斗牛似的场景,采薇简直没眼看下去了,转过头对程展小声道:“程大哥,你给青竹教的功夫是哪一派的?我看着有点邪门啊!”
程展直抹汗,讪讪笑道:“别提了,四少爷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扎个马步顶多扎半分钟。”
采薇无语地摇摇头,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整天喊打喊杀要跟人单挑,到底谁给他的勇气?只能说是无知者无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