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沁园门外唢呐鞭炮声响起,是迎亲的队伍来了。如今上海滩富人家迎亲,已经开始流行用汽车。但谢家却还是让新娘做花轿,新郎骑大马,配上江家的几十台嫁妆,采薇已经有种即将游街的预感。
谢家对这场婚礼似乎是有点过于高调了,不仅如此,这几日还连续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
其实她坐在轿子里倒也罢了,想到谢煊簪花戴红,骑着高头大马,一路从老城厢到霞飞路谢公馆,她就觉得这似乎不大符合谢煊那种人的性格。
但她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随着芳华苑外一阵鞭炮声响起,她这个新娘子让喜娘和傧相簇拥着,被大哥云柏背着出了门。
云柏从小是江云鹤亲自教导的,和父亲性格很像,稳重温和,虽然接受得是新式教育,却还保持着传统思想。
他背着采薇,被人簇拥着,踏着晨光,走在沁园的小道上,在嘈杂声后,稍稍转头对采薇低声叮嘱:“小五,去了别人家里,要好好做个妻子。”
采薇只是笑笑,没说话。
云柏又道:“不过若是受了委屈也别自己忍着,有大哥给你撑腰,大不了回娘家,大哥养你一辈子。”
这回采薇轻轻笑出了声。她上辈子既没嫁过人也没有过哥哥,虽然做了江采薇不过小半年,又因为年岁相差颇大,和这个大哥并不算亲近。但比起亲密无间的青竹,云柏确实更像一个让人信赖的兄长。
也得幸亏青竹去了日本,不然他肯定是要抢着背自己,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采薇笑了笑道:“谢家离沁园一个多钟头就到了,我若是以后经常回来蹭饭,大哥可别嫌弃。”
云柏笑:“你要常回家,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低低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门口。招待完接亲队伍的江鹤年和太太们早已经在大门候着,看到人出来,顿时涌了上前,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嘱托。
采薇戴着盖头,看不到人,却分别得出他们的声音,尤其是江鹤年颤抖哽咽的声音,夹在一众女眷中,格外明显。
采薇道:“爸爸你别担心,我又不是远嫁,以后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江鹤年道:“我不担心……不担心……”然而颤抖的声音里却全是担心。
他看着云柏背上蒙着盖头的小女儿,只觉得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女儿真的为了江家,就这样嫁给了谢家。然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除了期盼女婿能对女儿好些之外,已经想不出其他。
鞭炮声又噼里啪啦响起,喜娘高喊:“吉时到!”
云柏背上的采薇,透过盖头,看到一双穿着暗红色男喜鞋的脚,走了过来。紧接着,她搭在云柏肩膀的手,被一只粗粝而温暖的大手握住,扶下了云柏的背。
虽然看不到,但她知道这是谢煊。他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掀开花轿的帘子,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不用怕。”
因为隔得近,那温热的气息,几乎是扑在采薇的脖颈处,她正奇怪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花轿的帘子已经落下来。
随着喜婆的一声“起”,外边顿时又是一阵沸反盈天,花轿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被抬起。
长长的迎亲队伍,足足绵延了几里地,前方有荷枪的谢家卫兵开道,后面则是江家十里红妆的嫁妆,这气派在上海滩,应该是再找不出第二家。
相较于外面的热闹喜庆,坐在轿子里的采薇,却是有点叫苦不迭。没走多远,就被颠得头昏脑涨,脑袋上顶着的凤冠和盖头更是加剧了这种痛苦,还没出老城厢,她干脆一把扯了下,这才透过气来。
重重吐了口气,她好奇地掀开一点帘子朝外看去,除了挤在道路两侧围观的路人外,她一眼就瞥到了右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谢煊,他穿着长袍马褂,簪花戴红,虽然骑着马,身体也挺得笔直,仅仅是背影,便已经器宇轩昂。
她默默看了会儿,撇撇嘴,有些悻悻然收回了手,在这颠簸中,等待时间快点过去。
哪知,她刚刚闭上眼睛,随着轿子颠簸的节奏昏昏欲睡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枪声,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爆炸,混乱的尖叫声瞬间取代了喜庆的锣鼓声。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困意顿时全无,还没打开帘子,轿子的缝隙中,已经钻进来浓浓的烟雾,紧接着,谢煊掀开帘子,抓起她的手:“快走!”
“啊?”采薇怔忡间,人已经被半抱半拖拉出了轿子,周围被浓烟包裹,半米开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身旁的谢煊面容都是模糊的。
采薇捂着嘴重重咳嗽,只下意识随着他的力量挪动,片刻之后,她人便被推进了一辆汽车内。
“青山,保护好少奶奶。”
“收到,三少你自己当心。”
采薇在一片懵然中,感觉到车子穿过了浓烟,很快从嘈杂中逃离,进入了一条小道,没多久,那枪声炮声尖叫声,就彻底被抛在了后面,采薇也终于从怔忡中回神。
“陈副官,怎么回事?”她心有余悸道。
开车的陈青山,笑盈盈回道:“三少奶奶别担心,是乱党闹事,破坏谢江两家的联姻,三少早有准备,让我趁乱先把三少奶奶带走送回公馆,以免交火时,不小心被伤到。”
采薇眉头轻蹙,心也跟着沉下来,默了片刻,她又才问:“这都是三少事先安排好的?”
陈青山颇有些与有荣焉地点点头,笑道:“三少早就摸到了这波乱党的计划,就等着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采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你们三少真是神机妙算啊!”
陈青山听她这语气,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那个……三少奶奶……其实……”
他话音还没落,车子猛得颠簸了一下,咯吱一声停下来。
“怎么了?”采薇下意识问道。
不等陈青山回答,她已经看到了前方不知何时出现在路中央的大石头。
他们抄得是一条近路,此刻正在逼仄的巷子中,前后看不到一道人影。陈青山跟着谢煊多年,打架打仗都干过,自然能猜出不对劲。
他一边拔/出枪,一边倒车,然而倒了没几米,后面同样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左右是墙,前后是挡路的大石,这车子和车子里的两人就成了瓮中之鳖,然而却始终没有人影出现,这比起被一群拿刀拿枪的人围住更让人可怕。
陈青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迅速下车打开后车门:“三少奶奶,我们快走!”
采薇哪里见过这阵势,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边跟着陈青山往前跑,边一脸崩溃道:“你不是说你们家都摸清了乱党的计划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特么跟见鬼似的,我怎么知道?”
两个人狂跑了一阵,两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将两人网住,拖倒在地,迅速分开。陈青山大叫着胡乱开了两枪,可是却没看到一个人,然后便是砰地一声,他的身体被撞在横在巷子中的巨石上,闷哼一声晕倒了过去。
趴在地上的采薇,抓住网绳,惊慌失措地大叫:“陈副官!”
然而第二声还没落音,一块带着奇怪味道的手帕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在失去意识之前,她
迷迷糊糊看到一双军靴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踏、踏、踏……
那军靴落在地上的声音,沉重而缓慢,像是敲打在人的心脏。
*
“青山!青山!”
等谢煊处理好闹事的乱党,开车赶到这边时,看到的就是被两块石头挡在中间的汽车,以及昏倒在地上的陈青山,车里早没有采薇的身影,他心脏狠狠一沉,跑上前,伸手探了下陈青山的鼻息,发觉还有呼吸,赶紧叫唤他的名字。
陈青山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艰难地睁开眼睛:“三……少……”
“三少奶奶呢?”
陈青山气若游丝道:“被……被人劫走了。”
第40章 二更
采薇醒过来时, 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脑袋很疼, 但还算清醒, 她几乎立刻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迎亲队伍忽然遭到袭击, 谢煊将她塞进了一辆车内, 让陈青山带着她先离开。
车子抄着无人的近路, 正穿过一条暗巷,忽然被两块巨石拦住了前后方向,她跟着陈青山下车准备跑出巷子时, 两个人被从天而降的网给拖住。在看到陈青山被撞在石头上后,就失去了意识。
对了, 在失去意识前, 她还看到了一双穿着军靴的脚。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 也不知道现在人在何处。凭感觉, 天应该黑了很久,因为这没点灯的屋子漆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到。她动了下手脚, 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被绑在床上的。一颗本来就惊惶的心, 更是心惊肉跳起来。
“喂!有人吗?”她试着唤了一声。
回答她的只有一室的寂静。
人被绑着, 没有一丝光线,再加上这种寂静,让人的恐惧一点一点被扩大。
她再次尝试着挣了挣手脚,还是徒劳。只是在她微微抬头时, 目光忽然瞥到这黑漆漆的屋子里, 有一点红色的光。
采薇微微一怔, 朝那红色的圆点定睛看去。
这一看,差点吓得她惊叫出声。
她认出了那火光是什么,那是一只正在燃烧的烟头。也就是说,这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很大几率是个男人。
她很快看到了,在床位不远处,确实坐着一个人,确切的说,那是一道隐没在黑暗中的影子。
“你是谁?!”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问出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发抖。
那人没有回答她。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再次问:“你们是革命党?”
还是没能得到回答。
她继续道:“如果你们是革命党,你们的目的是救国救民,我相信你们不会伤害我,对不对?”
那人依旧不出声。
采薇:“……你们绑我来是想做什么?破坏谢江两家联姻?威胁谢家?”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只是那枚若隐若现的红色烟头,忽然被丢落在了地上,一只脚踏上去将其踩灭。因为屋内太安静,这细小的动作,听起来十分清晰,那脚踩烟头的声音,几乎像是踩在采薇的鼓膜上。
烟灭了,屋内仅有的一点光也没有了,只剩下更加浓密的黑。
采薇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那人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他应该穿的是皮靴,所以每一步落地,便发出沉沉的声音,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
她手脚被绑,只有头稍稍能动,但是此刻却像是被定住一样,浑身僵硬,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甚至呼吸都要停止下来。
踏、踏、踏……
一步一步,这道黑影慢慢走到了床边。虽然看不清楚,但能看得出这道黑峻峻的身影,应该是个颀长挺拔的男人。
在床头边站定后,慢慢地俯下身,带着淡淡烟草的男人气息似有似无地钻进了采薇的呼吸中。
她知道这人的脸就在自己上方不远处,可是太黑了,她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这种被绑在陌生的床上,明知道旁边有个男人的感觉,让她仅有的镇定和勇敢,被一点一点击溃,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崩溃。
心脏因为这恐惧,快要跳出胸腔,连带着声音都开始发颤:“你……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后面的话,则因为下颚忽然被一只手捏住,而蓦地吞入腹中。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冰冷而粗糙,指腹和虎口有薄薄的茧。
那人倒是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捏着她的下颚,拇指从她光滑的脸颊轻轻抚过,最后停在她略微干燥的唇上,轻轻摩挲了片刻。
采薇浑身汗毛倒竖,她觉得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狼,而她则是被他盯上的猎物,也许下一秒就会被吞入腹中。
恐惧、屈辱、无助……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这么弱小,弱小到在这个时代,根本毫无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就在她濒临崩溃时,那人却忽然收回了手,一言不发地慢慢后退。
采薇重重吐了口气,道:“你到底什么人?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