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抬眼默默看他一眼,冲他摊手,褚彧明白他一眼,将折子扔回案上:“行行行,还你。还能给你吃了不成?看一眼都不行。”
沈度无言地将折子捡起来,往火舌上一递,褚彧明错愕之下直接拿手去抢,碰着火又弹回来,骂骂咧咧:“你没事发什么疯?”
沈度眼见着折子燃了一半了,才开口:“她择了刘昶,不必费神了。”
褚彧明怔在原地,好半晌才问:“不是,我瞧着那丫头如今对刘昶也没什么心思啊,有误会?”
沈度将那折子随意往地上一扔,平静道:“没有。她同刘昶日后可就是一荣俱荣了,我总不能去对付她。”
褚彧明愣了好一会才道:“我说怎么回事呢,宋珏今日亲自上了道折子,要将你外放出京。要不是你是御史台的人,怕是连折子都不用上了,吏部自个儿就能随随便便将你弄出去。”
他看着那折子燃烧殆尽,渐渐归于无迹,不确定地问:“那丫头知道了?”
沈度点了点头,褚彧明叹了口气,拉他起身往桌边一坐,将酒坛子打开:“本来是拎来恭贺你得偿所愿的,罢了罢了,送你送你,喝了也好,泼了也罢,别闷着。”
沈度接过来,他开了另一坛,喝了口,长长叹道:“老宋家这丫头原来也是个心狠的,我倒看走了眼,选了刘昶也就罢了,还要将你逐出京。她既然知道,也该清楚这是你多年的念想了,竟然要一刀切断。”
“她本是个凉薄人,我一早便知。”沈度沉默着喝了口,将酒坛子往院里一砸,“无事,不怨她,错在我,当初不该心软。”
褚彧明在身后看了好一会,重新开了坛酒:“宋珏亲自上的折子,陛下就算对你有几分青睐,也总得看看定阳王府的面子,犯不着为了你和老宋生了罅隙。要我帮你一把?我若出面,将你留下也不是难事。”
沈度摇头:“无妨,不坏她的好事,让她安安心心嫁了人再说。”
沈度被褚彧明拉着灌酒的时候,宋宜换了宫装,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天际,到夜里,这下了一天一宿的雨总算停了下来,地上还散着湿气,空气中漂浮着泥土的腥味和新生的闷热,她叹了口气:“这雨还没下完呢。”
灵芝有些心不在焉,她方才为宋宜换外衣的时候,看清了她锁骨上的伤和衣服上的血渍,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随口接过话:“县主要出去?”
宋宜觉出她的不对劲来,默默看她一眼,却懒得追究,轻轻笑了笑:“是啊,雨停了,好时候。今夜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备车吧。”
她这话说得稀奇古怪,灵芝却没心思追问,领命退了下去。
灵芝方走,宋嘉平已到了她面前,自她年纪稍大些,他已七八年没到过她院里,她愣了愣,才道:“正说再立会儿便去找爹。”
“你虽不想问他的意思,但我总不能不转达一声。”宋嘉平顿了顿,迟疑道,“他说,若是为你,当年之事,有些缺憾,他也认了。他能这般,你又何必将事做得这么绝?”
宋宜仰头望了眼头顶的灯笼,新绘的海棠春意盎然,好不热闹。
可外头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残枝早已东倒西歪,她轻轻笑了笑:“他有担当,我若愿意,他自然不会让爹一人来承担后果,必然要出一份力的,这样我不放心他。可若让爹全部担下来,我也愧对爹,我不愿做这个不孝不义之人。”
“从前也是这般局面,和今日并无区别。”宋嘉平叹了口气,“此前你还对我说非他不嫁呢,如今怎生了退意?”
“从前我不知道他有这个身份在。”宋宜看着远处那棵树,看着看着视线便模糊了,好似看见了他的身影,摇了摇头迫自己清醒过来,接道,“他是个刚直的人,人都说改名换姓,苟且偷生。他倒好,连姓都不肯换一个,还偏生要往虎口里闯。我从前觉得爹能保下他,可如今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越发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事。”
“我自当尽力,我当年能保下他,如今自然也能。你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可不必。”
“爹自然愿意为我铺路,”宋宜忽然笑了笑,“可大哥说得没错,做人要讲良心。让爹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为我作嫁妆,我哪能心安理得呢?爹不必动这个心思了,否则我会一辈子都过意不去的。”
宋嘉平默了默,问:“我总不会逼你,只要你自己不后悔。但你当真甘愿嫁刘昶?他如今待你,爹也不放心,更别提那晚的事了。”
“自然是不嫁的,不说为我自己,哪怕为了他这份情意呢,我也不会嫁的。”宋宜微微笑了笑,“但我不同他这么说,他今日不会死心,总会想着先把陛下那头的意思压下来,其他的事日后再同我慢慢说,折子今日就会递上去。”
宋嘉平看她一眼,轻声叹道:“要他死心还不容易,他那性子简直同他爹一模一样,高傲得不得了,你话说得再狠些便是。可你非要这么将他逼出京,他不定怨你多少年。他入京的目的,你也不是不知。”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入宫是为了我自己,要他走是为了他。爹,你见过竹子开花么?”
宋嘉平愣了愣,不知她怎提起这般无关紧要的事来,但还是点了点头:“当年在北郡见过一次。那场仗打得很不容易,差点将命送在那里。”
宋宜轻轻开口:“是啊,竹子开花——万分凶险之兆。”
“前日我第一次去他那儿,他院里种了一丛潇湘竹,原本翠绿的潇湘竹多好看啊,可开了花之后,褪了颜色了无生机。我那时心里就不安,胡搅蛮缠让他叫人砍了,可心里还是不踏实得很。”她仰头望了望天,将那滴不争气的眼泪逼了回去,“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这份不安的来源,如今既然知道了,又怎能坐视不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往前走了两步:“他若留在帝京,总不会对这件事死心。说实话,刘昶记恨是小事,他比刘昶聪明。可他三番两次针对刘昶,陛下心里怎么想他?他在外头,哪怕做到三品府尹呢,也没人会盯上他。可在帝京,但凡露了点锋芒,想将他挫骨扬灰的人总不会少。”
宋嘉平长久地沉默下来,当日宣室殿内燕帝玩笑中提起的那句“说起来,沈度的性子和孺鹤还真有些像”也曾令他差点当场露了马脚,他思索了许久,叹了口气:“也罢,京官无罪外放,总要升迁。他若就这么走了,以后也当风调雨顺。”
他有些犹疑:“可你今夜这一去,他还没走,自然会知道。”
“无妨,能阻他今日已经足够了。陛下的调令总归会下的,他就算不愿,也得走。”她引了宋嘉平进屋,“爹,这次就别避讳了,进来坐坐吧。”
“这局,我自己去解。”她替宋嘉平斟了杯热茶,缓缓跪下,膝行上前奉茶,“爹不要再搭手了,否则女儿非但不会领爹这份情,还会怨恨自己一辈子的。”
宋嘉平接过茶,眼里忽然噙了泪,他这一生,除了发妻离世,再未红过眼,此刻却忍不住了,他仰头将茶一口饮尽,将杯子放回桌上,轻声道:“要去便去罢,宫门就要下钥了。”
宋宜冲他叩了个头:“昨日气头上口不择言,爹别放在心上。爹如何待我,这么些年了,我总不至于蠢到怀疑爹。”
他有些不忍,道:“生恩也好,养恩也罢,从没指望你还我什么,不过希望你能选你自己想走的路罢了。哪怕注定没有好结果,你若不后悔,当爹的,总不能拦你。你去吧,早去早回。”
宋宜再叩,泣不成声:“谢谢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起身出了门,灵芝方才回来见着她和宋嘉平在屋内说话,没敢进屋,见她出来,赶紧上前搀了她,问:“县主,都这会儿了,去哪儿啊?”
宋宜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笼,那海棠似乎也会笑了一般,她仿佛听到了几声清脆的笑声,她有些恍惚地回头:“面圣。”
她走出园子,见宋珏候在门口,迟疑半晌才问:“哥要拦我?”
宋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我已经劝过你,你既然不肯听,就算了。再怎么你是我妹妹,我总不能像对付别人那般对付你,也不能真的拦你。恰好雨停了,要去赶紧去,阿弟这几日轮值到了神武门,有事记得找他照应。”
宋宜鞠了个躬:“他的事,谢过大哥了。”
她本只是想暗中让他想个法子而已,却不想一直谨慎的他竟然亲自上了折子。
宋珏摆摆手:“你不后悔就行,家里人……总拿你没办法。”
宋宜前脚同他别过,宋嘉平后脚跟了出来,召了人,将袖中藏了许久的折子递过去:“去,快马加鞭,赶在县主之前送到宣室殿。除了潘成,谁都不能经手。”
宋珏默默看他一眼,低声叹道:“这么多年了,爹心里,娘排第一,婉婉总归能排第二。”
宋嘉平拍了拍他肩:“哪怕我有朝一日在外头回不来了,这王府总归是你的。宋珩这小子心大,暂时不用考虑。旁的事,就让我迁就迁就她吧,我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她去送命。你做大哥的,大上几岁,总要吃点亏,她性子又执拗,你多担待她些。”-
宋宜赶到的时候,潘成恰巧刚拿了折子进去奉给燕帝:“陛下,定阳王命人加急送来的,未经司礼监。”
“又无战报,加急送的什么?”燕帝随口玩笑着,摊开了折子,神色逐渐凝重,还未出声,外头有人通传说宋宜求见,于是笑了声,“朕就说他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原来又是为着他这宝贝女儿,他这人呐。”
潘成愣了愣,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问:“那陛下是不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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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燕帝摆摆手,“告诉她,若是为婚事而来,让她赶紧滚回去,朕没这闲工夫整日围着她转。”
潘成领命,他又道:“让司礼监拟个旨,东宫良娣,明早递进来过目,这旨朕亲自颁。”
潘成微怔,不想最后还是东宫,但不敢表露出来,亲自出殿去向宋宜传了话,又回来伺候燕帝歇下。他再出殿时,宋宜仍未走,他只得劝了句:“县主还是回吧,旨意明日便要下了,县主今夜在此,也于事无补。”
宋宜一愣,他不忍看她,微微低了头:“陛下刚命司礼监拟旨了,东宫。”
他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泄露了圣意,有些尴尬地冲她摆了摆手:“县主请回吧。”
宋宜怔了好一会,她是赶在宫门下钥的最后一刻进来的,周谨在神武门,见她持太后当年特赐的牌子,犹疑了半晌,才放了她一人进来。她此番回头一望,身后空无一人,有些茫然无措,潘成又劝了一道:“王爷待老奴不错,老奴劝县主一句,陛下心思一定,这么多年了,几乎从未有过收回成命的时候。陛下没有要见县主的意思,县主还是早些回去,别让王爷担心。”
潘成交代了夜里当值的小黄门几句,随后消失在了夜幕里。
宋宜木然了许久,她若见不到人,别的都是空话,犹疑许久,她还是未折返,在殿外跪了一宿。
夜里依旧燥热,这场雨酝酿到了卯时,终于倾盆而下。潘成赶来伺候燕帝起身,见着宋宜还在此地,微微叹了口气,冲她摇了摇头,进了殿。
他伺候燕帝捯饬完毕,叹了声:“这大雨又下下来了。”
“每年雨季不都如此,有什么好感慨的?”燕帝一愣,明白过来他话外之意,抬眼看他,“文嘉还在?”
潘成恭谨道:“是。在殿外跪了一宿呢,陛下要不还是见见吧?”
天光微敞,燕帝听了雨声好一会子,点了点头:“传吧。”
宋宜入殿,膝上旧伤添新伤,步子有些不稳,燕帝瞧着,冷笑了声:“怎么?皇家的亲,你也敢拒?”
宋宜叩首,淋过雨,嗓子有些哑,声音听起来带了几分诡异:“文嘉哪有那个胆?只是兹事体大,不敢隐瞒陛下,更不敢损天家颜面,不得不来罢了。”
她话里有话,燕帝连问都懒得问,看了她一眼,宋宜接道:“文嘉已非完璧,不敢辱天家颜面,还望陛下……”
她话未说完,燕帝已动了怒:“文嘉,朕看你是越来越没脑子,你纵是不愿,也想个好点的托辞。你爹守着,谁能辱你清白?”
他这话刚一出口,便想起了那日围猎之时,宋嘉平气冲冲地跑来找他领人的事,话里就带了几分不确定之意:“当真?”
宋宜点头:“陛下若不信,找嬷嬷来验也可。”
燕帝沉思了会,宋宜知他心中所想,轻声道:“陛下,瞒天过海行不通的。那夜我爹擅闯围猎禁地,北衙上千人看着呢。一传十十传百,谁知现在传成什么样了?”
上首的人迟疑了下,宋宜缓缓道:“旨意还没下,原因又出自文嘉身上,二位殿下自然不会受闲言碎语所扰。”
宋宜补道:“那夜之事,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但我爹当日没有追究,日后也不会追究,还请陛下宽心。”
“文嘉,”燕帝没来由地笑了声,“朕还是小瞧你了。你将所有路都堵死了,朕是不得不同意?”
宋宜叩首:“文嘉不敢,还望陛下权衡利弊。”
“不敢?”燕帝冷笑了声,“文嘉,朕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简直无法无天了!”
燕帝冷冷盯了她一眼,吩咐潘成:“昨夜拟的那道旨让司礼监扔了,重拟一道,文嘉县主,行为乖张,有违礼法,贬为庶人,永世不得踏入皇城一步。不必拿来过目了,就这意思,立刻颁下去。”
潘成怔在原地,别的不说,光是“行为乖张,有违礼法”这八个字,就算是将宋宜一生轻飘飘地毁掉了,更别说不得踏入皇城一步这样的惩罚了,这是让她一辈子都无法再踏入定阳王府一步。
宋宜却面无异色,叩首谢恩,燕帝将昨夜宋嘉平递上来的折子往她跟前一扔:“文嘉,朕说过,你这一生之运,全仗着你爹。你以为你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拂朕的面子了?若非你爹连夜上的这折子,你今日连活着出宫的机会都不会有。”
宋宜默默捡起那折子看了眼,自请削藩,甘立军令状,削藩不成,自刎于三军将士前。
宋宜强忍着才没落泪,当日宋嘉平非要辞官,说到底就是不愿揽削藩这活,藩王割据非一日之寒,又多通过姻亲与朝中大员串通一气,势力错综复杂,不光是战事难,日后树敌也千千万。可今日,上头不开口,他竟然为了她的任性心甘情愿如此。
她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但事已至此,天子之尊哪能给她回头的机会。
燕帝冷冷开了口:“滚,从九华殿叩拜至神武门,正是上朝的时辰,朕倒要看看定阳王见着他这宝贝女儿如此不堪,会不会后悔。”
宋宜再拜:“陛下想让文嘉在满朝文武面前颜面尽失,文嘉明白。旨意已下,这是文嘉最后一次面圣,也是最后一次在陛下面前如此自称。愿陛下长乐无极,文嘉知罪,日后定当谨遵陛下教诲。”
燕帝看着宋宜出殿,那股火气竟然莫名小了些:“也罢,当初想圈她入宫无非为了削藩之事,既然定阳王为了她不入宫也肯这般,罢了,她这性子,入了宫怕也是搅得六宫不宁。”
潘成默默望了眼宋宜孤零零的背影:“陛下说得是。”
燕帝随他的目光看过去,默了默,问:“昨儿宋珏是不是上了道折子?”
“是。”潘成赶紧将折子翻出来,“司礼监的意思是允,但涉及到御史台,送过来请陛下亲自定夺。”
燕帝目光落在“沈度”二字上,须臾,甚至没去看折子的内容,就摆了摆手:“给宋珏点面子,照孟添益的意思办。”
宋宜到九华殿的时候,时辰还早,但叩拜之事做起来出奇的慢,她膝上的伤又疼得厉害,每一步都走得很是艰难。她在这雨中,见证了朝官的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方知这等事并非只有闺中女子爱做。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一抬头见着宋嘉平,笑容僵在脸上,缓缓对着他磕了个头:“女儿不孝,令阖府蒙羞,更愧对爹。”
宋嘉平摇头:“谈什么蒙羞,贬废的旨意虽然下了,但你始终是我女儿,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
他语气柔和了下来:“去吧。安心走完这段路,一会儿爹来接你。”
宋宜到太液池边的时候,那人撑着一把伞候在此处,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近了,嘲讽地笑笑:“县主昨日不还说要风光大嫁东宫殿下,怎今日就落得如此狼狈?”
贬废的旨意早已下达,庶人身份如何能入东宫?帝京之中人多口杂,这道旨意不出一刻钟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何况他从神武门过来,不会没有听说,可他还是这般出言,自然是刻意嘲讽与羞辱了。
宋宜平静道:“那也与大人无关了。大人勿要误了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