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这才笑了笑:“我若知道当年我随口提他一嘴,能结一段这样的孽缘,我早该撕烂我的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是我捣的鬼,今日由我再来传个话。你大嫂待你,当真不错的,阖府都看不下去,不过没人敢同你说这些,那便由我来当这个恶人罢。”
宋宜愣了愣,摇了摇头:“不行,我想他走。”
六公主握住她手,轻轻拍了拍:“你这个样子,他会走吗?调令早就下了,他一直告着病等你呢。你若再拖着,我猜他怕是要辞官。”
“他如今不比你好上几分,膝盖上的疼你自己知道,还每日站在这里,日日下着雨呢,这雨季忒长了些。”
宋宜忽然泪如泉涌,想起那日她不高兴,他乖乖在院里站了一中午,最后才问了句“罚完了吗?”
灵芝将她扶上轮椅,她亲自送六公主出去,到门口,她却不敢见他,悄悄隐在一侧,同六公主告别。她借着这空隙,往那株梧桐树下看了一眼。这还是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看向外头。
那人着常服,祥云纹的袍子在雨里湿透,虽然落魄,但却显得身形更加挺立。可看着,却又总觉得少了几分生气。
近乡情怯,宋宜到底不敢去面对他,命灵芝回去,可就这么一刹那,他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往她这里看了一眼,明明还隔着一道墙壁,却好似能穿透墙壁看向她似的。
光这一眼,宋宜瞬间招架不住,眼里起了雾气,好半晌,她缴械投降,吩咐门房:“请进来吧。”
她就在原地默默看着他,他如今上台阶的步伐并不稳健,步子总像是没踏上实地,可他并不看脚下,目光直直落在她这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上了三级台阶,总算能见着她的身影,目光先一步落在她膝上的毯子上,又落在她身后的轮椅上,他浑身湿透了,可却只是沉默着走上来,在她面前定住,轻声道:“对不起。”
宋宜命灵芝回去,命人给他端了碗药,他声音哑得生涩,她听着心里难受。
可他没喝,只是静静看着她。
宋宜招架不住,先开了口:“你怎么还没走?调令去哪儿?”
“北郡。”
宋宜一怔:“怎么会?”
读书人清高,自然不会愿意去这等蛮夷之地,何况他还要比寻常人更傲上几分。
宋宜清了清嗓子:“北郡也好,做得好升官比太平之地容易许多。喝完这碗药,咱们就算前尘散尽,沈度,你快去赴职吧,别再逗留了。”
“宋宜,你以为你这是孟婆汤呢?前尘散尽?”
宋宜哑口无言。
他忽然在她身前蹲下,揭开她膝上的毯子,手抚上去,怕弄疼了她,不敢用力,他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我欠你的,会一一还给你。我总能治好你,也能带你重回青云之上。”
宋宜“不必”二字刚要出口,又听他道:“但是宋宜,做人要公平。”
“你这么冷冰冰地将我赶去那等蛮荒之地,我也顺了你的意,没有半点挣扎,任由这事成了。”
“你呢?”
宋宜一愣:“什么?”
沈度清了清嗓:“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无非是怕我死在这儿,又不想对不住我。我这次听你的,走就是了。”
“你呢?敢不敢,陪我一块走?”
第51章
他看向她的眼睛,里头倒映着他的身影,满满都是柔意。
她迟疑了一瞬,听到他很认真地说:“我记得寒食那日,我便同你说过,人要往前看。宋宜,经了这么一遭,你还愿意信我一回么?”
“欠你的,我总要用一辈子补回来的。”
宋宜没出声,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听见他轻声笑了笑:“左右那位开了金口,如今京中权贵无人再敢上门提亲,不如让我捡个漏,咱俩凑合过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这辈子没听过谁敢对她说“凑合过”三字,顿时被气笑了:“嘴贫得不行,总说不过你。”
他将她手握住,轻轻吻了吻:“以后让着你点,偶尔让你赢一次就是。”
宋宜默默将手抽回来,沈度以为她不肯,眉峰紧蹙,宋宜拿指腹轻轻替他抚平了,又拉过他左臂,沈度感知到什么,将手抽回去。宋宜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他挣扎半晌,终是服了输,认命地将手递过去,宋宜轻轻揭起袖角瞄了一眼,似是不忍,飞快地放下。
她转头命灵芝把刚才的药端过来,亲手接过递给他:“好啊,你以后多让着我点。等你养好病,我跟你走。”
沈度猛然看她一眼,宋宜这般向下看的时候,总是显得眼睫格外的长且密,像一片扇叶一样厚重地盖下,将眸子都遮了一半去,可莫名地让人觉得安心与宁和。
沈度欣喜过度,几乎忘记了她还端着这碗微微发烫的汤药,直到宋宜轻轻“喂”了声:“这药若泼了,我可就收回刚才的话了。”
他这才将药碗接过来,一口喝尽了,又看向她:“我总怕你又在骗我,这次当真?”
“当真。”
宋宜掰着手指头慢慢盘算了一遍:“其实我也没骗过你几次。第一次,大概是那块玉?我骗你说是我娘的东西,还以为这谎言死无对证万无一失呢,哪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主人。第二次,也就这次了吧,以为能让你乖乖出京呢,也没能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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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度,你是我的克星没错了。”她目光越过院墙,看向墙外那株梧桐树,亭亭如盖,为这方小院落遮风也挡雨,她低低笑了声,“你知不知道,体会过心如死灰是什么感觉的人,当日要花多大的勇气才敢对你说出那番话。”
沈度一怔,可他还一口回绝了,不敢想象她当日是何感受。他身子有些不听使唤,轻声道了个歉:“对不起。”
宋宜轻轻拉过他手,将他那枚玉扳指取下来,在手里把玩了两遍:“这东西我就先收下了,当作聘礼一份子了。当初说好的,六礼一道都不能少,否则不仅我不嫁,我爹和大哥还会将你扫地出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轻声笑了笑:“宋珩大概还真会半夜爬上你屋顶揭瓦,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一道都不少。”这次是他先伸出小指,等着她应和,同她拉了勾-
一方面是沈度这边的赴职不能再拖,另一方面是削藩形势日渐紧迫,宋嘉平也逐渐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的亲事定得快,大礼之日更快,从宋宜点头到成礼,不过七八日。
关于大礼之事,宋宜这样的事情在前,婚礼只能选在外城,对于定阳王府的门楣而言,实在是有些难堪。寻常人等大概都会选择低调宴请亲朋即可,但宋嘉平去问宋宜的意思,宋宜却只是道:“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别让他日后想起来,觉得愧对我。”
宋嘉平这才扔给了宋珏一句话:“诸礼从简,但大宴百官,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来。”
宋珏于是命人昼夜忙活,才如期将拜帖递了去。朝官犹疑不定,毕竟一头是今上震怒在前,一头又不能拂了定阳王的面子。大礼当日,百官心思各异地备礼准备赴喜宴,好在午时一到,朱雀大道最为人声鼎沸之时,六公主府近卫开道,长|枪点地,将看热闹的人群悉数隔绝了开去。越是如此,看热闹的人兴致越是高,朱雀大道两侧被围得水泄不通,在这般阵仗中,六公主府的贺礼先行,整整六车,围观群众惊叹未毕,又见端王府的贺礼紧随其后,规制虽不敢越过公主府,但同样丰盛。
今上亲女儿和亲弟弟都不避忌,百官再无甚可担心的,纷纷放下心跟了去贺喜。
刘昶的礼物是吉时前的最后一刻到的,他人虽未来,但户部尚书见着那堆能抵户部一年一半收入的贺礼,胡子一翘,差点当场晕厥过去,身子不住哆嗦:“如此储君,国将不国!”
旁人怕他在如此大喜之日触了霉头,赶紧将他拉了下去。
宋宜腿脚不便,宋珏和沈度一合计,干脆将隔壁宅子一并买下,将中间的围墙打通,两边摆了一道宴就算作罢,反正都是宴请的同一批人,又都知其中内情,倒也没人说什么不是。
所谓的迎亲更是简单,吉时一到,沈度在院门前一候,梅姝懿将宋宜送出来,再由沈度接进隔壁院门走个过场就算结束。
梅姝懿送宋宜出来的时候,宋宜倒没哭,反倒是向来没皮没脸的宋珩居然红了眼,指着沈度交代:“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姐,我就算杀到北郡来,也要取你性命!”
宋珏白他一眼:“大喜之日,说什么呢。”
宋珩没忍住擦了擦眼泪,气鼓鼓地别开脑袋:“我姐长这么大,除了跟娘回晋州府探亲,再没出过远门,一下子去那么远,我舍不得。”
她这一嫁,礼成之后,自然是要随沈度一并出京的。
他这话说到了几人心窝子里去,令众人神色都黯淡了些,宋珏先一步反应过来,呵斥了他一声:“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什么?”
再过几年,他在吏部掌实权不是难事,若是宋宜愿意,总能回来。只是,当初是宋宜非要让沈度离京,日后愿不愿意让沈度回来,他也说不清楚。
但这话,他总不能在这种时刻说出来。他挤出一个笑,亲自推了宋宜从甬道出门,到沈度身前立定,只交代了一句:“定阳王府就这一朵珍贵娇花,你要是敢对不住她,别说旁人,光一个定阳王府,你就招架不住。”
宋宜回头看他一眼,唤他一声:“哥。”
到底是女儿家,对于嫁人这种事总是含羞的,宋宜多年没对他撒过娇,今日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娇嗔之意。宋珏摆手:“这还没嫁呢,就胳膊肘往外拐。行行行,你夫婿,说不得就是了。”
怕她行动不便,梅姝懿递了把团扇给她替了盖头,宋宜回望了一眼,宋嘉平正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她冲宋嘉平微微鞠了个躬,宋嘉平冲她挥挥手,她这才默默将团扇举起遮了面。
多的话不必多说,毕竟两边一道摆喜宴,一会总归还是要见的。
爆竹声响中,沈度一把将她抱起,她一惊之下,团扇移了位,未曾遮住脸,赶紧移过来遮了,这才嗔道:“干嘛呢?这么多人看着。”
“管他们的。”沈度今日大概是高兴,说话也不再拘礼,倒像是他俩私下斗嘴一般,“左右是我娘子,他们管我怎么抱?”
宋宜脸腾地一红,低低骂了声:“不正经。”
沈度低头看她一眼:“你又不是个讲规矩的人,管我正经不正经呢,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这模样。”
“行吧,凑合过吧。”宋宜将他那日的话原数奉还。
沈度一哽,将她放下的时候,趁乱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真是小气。”
宋宜还要还嘴,见宾客都看过来,默默住了嘴。
本来落在这对新人身上的注意力立刻又被褚彧明吸引了过去,这老顽童非闹着要坐主位:“两方加在一块也就你一个长辈,让我坐坐又怎么了?”
宋嘉平不料他竟敢在她宝贝女儿的婚礼上捣乱,气得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胡须,褚彧明往凳子后一躲:“你管我,我又没说是你女儿这头的长辈。两头一块宴客,这头出一个长辈也是该的,你看那小子敢不敢将我赶出去。”
沈度无言地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宋宜的手,这才凑上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褚彧明立马老实了,冲宋嘉平笑笑:“王爷您请,我刚开玩笑的。”
恰巧吉时到,礼官唱礼。
沈度随着唱词对拜下去,目光从上至下,从团扇的缝隙里,悄悄觑了一眼宋宜,压低了声音冲她道:“还是觉得有点像在做梦。”
宋宜低笑了声:“没准儿一会就醒了。”
哪怕这一刻她也不肯放过贫嘴的机会,沈度无言,拿她无法,摇了摇头。
宋宜身子不便,一切礼仪从简,礼成之后,沈度立即抱了她回新房,将她放到轮椅上。宋宜默默回头看了眼喜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疑地看向他,沈度故弄玄虚:“你猜我刚同首辅大人说了什么?”
宋宜回想了一下那日褚彧明非要在太液池边拔瑶草的场景,实在想不出哪句话能对这位老顽童有这么大的威力,摇了摇头。
他默默将她推至梳妆镜前,拿了早备好的笔墨纸砚出来:“我逗他说,如果他不坏事的话,等会子婚书可以勉为其难地请他签个字。”
宋宜一愣,她此前确实没见着婚书,不过事情繁忙,她也没留意到这事,她佯装不悦:“婚书不是该之前就该定好的?你又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忘了吧?”
沈度亲自研墨,低声叨扰:“哪敢忘?不过礼官随意写的婚书,哪能比得上娘子亲自写的?”
他第一次这般正经地这样唤她,她有些不习惯,身子不安分地动了动,转头迎上他的目光,讨好道:“探花大人,还是您来吧。”
沈度默默看她一眼,她犹疑了半晌,还是拗不过他,腆着脸唤了声“官人”,头皮阵阵发麻。
沈度嗤笑了声,将大红婚帖摊开,却并不下笔,反而低低笑了声:“无事,不习惯就唤名字,我总随着你高兴。”
“其实也不显生分。”宋宜仰头冲他一笑,有些认真地问,“不过大人娶这么一个笑柄回家,也不怕长辈不喜么?”
沈度将笔尖往她脸上一凑,吓得她一哆嗦,赶紧退开一步,脸白了几分:“沈度,你敢?你今夜怕是别想进门。”
沈度乐不可支,笑得身子发颤,宋宜这才明白过来他不过是在吓唬她,但此刻服软的话,显得她太没骨气,她冷冷“哼”了声,将轮椅转了个向,准备出门。
沈度这才着了急,赶紧把笔放下,上前一步,在她身前半蹲下来,看向她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宋宜,能遇上你,是我毕生之福。”
宋宜怔了好一会,他伸出食指在她额间花钿上点了点,她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看了眼四周:“我的团扇呢?”
“还等着行却扇之礼呢?”沈度默默地看了眼门口,讥诮道,“喏,大概刚才随手扔了吧。”
宋宜:“……”
宋宜理亏,这下子不敢同他闹腾,乖乖由他推回案前,她默了默,有些讨好地低声道:“我还是喜欢你的字,行云流水,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