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远一边想着暴殄天物,一边又觉得心中奇异,这人总每每出乎他意料。
“疼啊。”郑菀鼓了鼓腮帮子,做了鬼脸,笑嘻嘻道,“疼死了。”
“我这有药膏。”
书远却腾不出手来取。
“等过了这关罢。”郑菀看着天空,那金灿灿的大太阳像是凡间烤得酥脆酥脆的金罗酥,可惜很凶,“我可得留着这条命回家呢。”
“来了。”
正说着,又一道火雨铺天盖地而下,打得冰旭阴罗阵一阵阵颤抖,书远倏地对空一点:
“放!”
东面阵法整个嚯开一道口子,阵法不颤了,可口子内却一瞬间扑进来无数朵金灿灿的流火——
郑菀不进则退,一脚踏出,一块冰晶从她掌心飘出,落地便涨,成为一块巨大的冰盾,冰盾挡住了空出的一道口子,也挡住了袭来的火雨。
流火与寒冰相撞,发出一阵烤肉般的“滋滋滋”声响,无数烟气腾地飞起。
郑菀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一面墙大小的冰盾消耗太大了,即使她恢复元力比一般人快,也还是跟不上消耗。
她能感觉到储存在元窍里的冰元力在迅速消失。
冰盾被火雨烧穿了。
数十朵金色流火朝书远射去,书远正忙于维持阵法不匮,动弹不得,说时迟那时快,郑菀抬手便一打冰箭符射出,她魂识因着仉魂诀日日不辍的关系,堪比玉成境,指哪打哪儿,冰箭符一一与流火相撞,在半空便抵消了。
“精彩。”
即使书远本尊战力不凡,也不免为郑菀这一手感到惊艳。
这等神识掌控力,可不是一个守中境修士所能拥有。
“还行,还行。”
郑菀苦中作乐,冰盾是二阶术法,尤其这般大的冰盾耗费太过巨大,实在不适宜长久作战,若是像刚才的冰箭符一般,直接以神识指挥冰箭,与那流火相耗……
一阶法术对上漫天流火,若是小心些,未必不能成事。
郑菀从来都是想做便做之人,拂袖一挥,散去冰盾,顿时,漫天流火射了进来。
书远皱了皱眉,也不知这位先天道种脑子犯了什么轴,恐怕他这具傀身要浪费了……
这密密麻麻如蜂窝的流火,让人根本无从闪避。
便是以玉成境大圆满来,怕也只能得到具稍微完整些的焦尸。
便在此时,十,二十,三十,……数百支冰箭凭空出现,以乱叶飞花之法,向点点流火冲去。
幽蓝与赤火相撞,“噗噗噗——”化成无数蓬飞烟,四散入了空中。
像一场盛大的凡间焰火,炫目而美丽。
流火一扫而空。
阵法迅速合拢了来。
郑菀跌坐在地,忙往嘴里滴了一滴樱露,前日崔望又给了她十来瓶,樱露一落腹,方才损耗掉的元力立刻便补满了大半。
她盘膝打坐了一会,直到将所有元力都补齐,才叹了口气,揩揩脸:
“吓死我了。”
书远看着她因近距离与流火接触,而被燎得灰扑扑的脸蛋,嘴角弯了弯:
“《莫虚经》不愧是仙经要卷,未想到……”
“半算吧。”
郑菀也没想到,竟然会误打误撞地被自己发现莫虚经,或者说,造幻诀的另一种用法。
造幻诀一层,晓月清,便有这乱叶飞花之术,她原来只用来指使幻术,此时挪用到冰箭术,竟然也成功了。
若是以此类推,当她学会的术法越多,能指挥的便也越多……
当然,这等群攻之术,也只适合于低阶的。
“又来了。”
休息不到片刻,下一场火雨如期而至。
郑菀不再焦虑,反而沉下心来,将这一场场火雨当作陪练,这等声势浩大的攻势,让她的落叶飞花之术越发纯熟——
她能感觉到,等这夏时结束,别说守中境,便是玉成境修士,她都有一战之力。
书远作为旁观者,更能感觉到这人由生涩到纯熟的过程:要知道,这等群攻术,历来最是难练,没有顶尖的悟性,没有合适的陪练,没有身处不敌便死的绝境——
便只能靠时间磨,有些人磨了百年,也未必有她现在的进步。
“怎么这么看我?”
夏时终于结束,郑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没有讲究所谓名门仪态,直喘着气。
这等高强度的战斗,元力可以补充,精神上的疲惫却无从缓解。
书远递来一块帕子,指指她的脸:
“擦擦。”
郑菀这才唤出耙镜,镜子一照,里面出现个灰扑扑的鬼脸,鬼脸上油光满面,汗渍像在脸上纵横穿梭的小溪……
她竟是顶了这么一张脸出现在人前的。
郑菀脸唰的红了,对着自己连施了两个涤尘诀,直到自己重现青春貌美,才有时间观察周围。
不过短短几句话,漠漠黄沙退去,地面出现一片青草地。
“不是该秋时?”
“这是四时乱阵,属杀阵,难怪……”
“如果是正常的四时阵,刚才度过夏时流火,这流火火种便该成为我等过关之礼,可礼物没出现……”
“四时阵虽凶险,但不会致命,而四时乱阵,倒转阴阳,即使过了四时,我们也未必能够破阵而出。”书远面色凝重,“怕是……你我今日,都要交代在此处了。”
“不,不可能。”
郑菀想到那只瑞麒麟,即使无缘,也不必摁着她这等人一直打吧?
“恕我冒昧问上一句,坊间传闻,郑真人是断命之人,是真是假?”
“真。”
“这便是了,断命之人,天机本断,阴阳倒转,混沌难分,进入先天阵法,极易引起紊乱,到这时,只能听天由命了。”
书远说着听天由命,面上却丝毫不惧,眸中竟透出些微兴奋。
郑菀已是呆了。
无缘,竟是这个无缘?
无缘天机。
“妄揣天机,孽!”
她捧住头,只觉得头又开始钝钝地发疼,她想起那一日,金砖一个个往她魂识跳。
“崔望。”
她在心里念了一声,唯有在这天命之人旁边,她才能感到一丝安稳。
而崔望,则在徒手攀悬崖。
他未穿外袍,只着中衣,左肩坐着只瑟瑟发抖的雪玉兔。雪玉兔前爪乖乖捧了只果子,两只后爪牢牢地钉在他的肩膀。
双手被崖壁磨出了淋漓的鲜血,深可见骨,一前一后地往下挪。
而右脚腕,却系着一条长形布带,布带一晃一晃,下面挂了个白色布兜,这布兜里,还装了个人。
千霜真君将自己的残腿往里缩了缩,护住头,好让自己不被撞到。
千霜想,她错了。
原以为能在十二主城担任大司卿的离微真君,纵使修的是无情道,也当是怜贫惜弱之人。
怜贫也许有,但惜弱却是差了一筹。
她该庆幸的是,两人穿的,都是法袍,不存在凡布那等因超重而撕裂的情况——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像五爪刨地的小猪一样被吊下去。
想起之前,离微真君连连提醒她:
“请真君将腰带系得更紧一些。”
更紧一些为何呢?
便是将这腰带系在上方那布条,免得松了开来,徒劳伤了一条人命。
千霜只觉得,她太白门宗掌之女的自尊,以及本身身为女子的自尊一齐遭到了践踏,颜面无存。
“真君缘何要如此麻烦?当真不怕得罪太白门?”
千霜犹记得,在当时她被置入这白色法袍做的猪兜里,气急败坏问出的一句话,那时,离微真君的面色有些奇异。
不那么冷,好似想起了某些趣事,她听他道:
“相信太白门门主,不会为了区区一件小事,便与我归墟门为难。”
千霜哀怜地想,即使他这般不假辞色,可他肯带着她,偷来两人这一小段独处,她……竟也是乐意的。
那些捧着她的人,她不欢喜,却要来欢喜这样一个冷心冷面之人。
突然,上面攀爬的动静停了。
千霜捂住被撞得脑袋,往上看了一眼,魂识过处,却见头顶那人突然一手捂着心口,喊了声:
“菀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