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京的脂粉细腻爽滑,滋润又不泛油,用后妆容自然不闷热,还不易花。深受姑娘夫人们喜爱,尤其是夏日里顶着炎炎烈日还要披着厚厚华服的世家夫人。
这质量喜人,价格却不菲,指甲盖丁点儿的口脂就要一块碎银子。
此刻着牡丹京的厅堂中围了稀稀拉拉的人,都装作不经意路过,偏还抻长脖子去瞅,掩着嘴角轻笑,有的还交头接耳笑谈两句,圈子里头隐隐有稚嫩却尖锐的女声传出。
谢清澄见里头还吵吵嚷嚷的,也没个人前去劝,只有满头大汗的掌柜的尴尬的站在一旁。
里头的吵嚷声愈发大了起来,还有丝丝抽噎声。
谢清澄没法子坐视不管,打算上前,被身旁一位身着酱色马面裙的妇人急忙拦下了。
那妇人一身富贵,三十多的年纪,妆容精致,头上簪了六对款式新颖的金簪,浓眉大眼,瞧着就是一副热心肠,她掩着面悄声道“姑娘,你看个热闹就得了,可切莫上前管闲事。”
见谢清澄疑惑的看她,她朝那头努了努嘴,翻了个眼皮道“我本也是想管的,可惜啊……”
她指着里头一身烟粉色罗裙眼眶通红的姑娘接着道“你瞧着那姑娘没?那是罗小将军的亲眷,亲妹子!那边上的是她娘罗夫人。”
“至于另一个橙衣的丫头。”她顿了顿才道“谁知道是哪门子的亲戚,总归是叫那罗夫人婶婶。那丫头和罗夫人吵起来了,这是人家家事,我实在也是不好插手,不然依我这脾气早就去了。”
她继续殷切提醒谢清澄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姑娘这管也管不明白,干脆算了吧,切莫要惹一身腥。”
谢清澄敏锐的抓住了里头一句罗将军,客气问道“夫人可否告知是哪位罗小将军?”
“还能哪位,就是罗泾罗小将军啊。”妇人轻轻搡了她一下,一脸惊讶。
也是,大齐不是全部人都知晓罗泾,但邺城的人一定是晓得他的。
罗泾是老罗将军的儿子,老罗将军是个名冠天下的英雄人物,与北疆的龙元帅,也是龙殊父亲是关系要好的同袍,曾镇守西凉。
不幸的是罗老将军多年前便战死沙场了,罗泾便由罗夫人抚养成人,此番北疆与大齐之战里也立了不少军功,不少人夸赞少年英才虎父无犬子。
罗老将军与谢家也有交情,谢清澄更不能坐视不理。
见周围人都向自己方向看来,一身橙衣的罗滢头昂的更高,声音也尖锐了些。
指着架子上头摆着的膏脂大声质问道“侄女只问婶婶,为何侄女与湘儿妹妹不同对待?侄女也不敢奢求别的,只想湘儿妹妹有的,侄女也能有!婶婶如此做派,怎么对得起我父母的在天之灵!”
罗夫人面上一红,有些难堪的垂下头,想去扯罗滢的袖子,被罗滢甩手挣开了。
只得低声与她好声好气的商量,与其是商量,不如说是哀求了“滢滢,都是婶婶的错,婶婶今日没有带够银子,咱们回去吧,你湘儿妹妹也不买了,回头婶婶再带你们出来一同买。”
罗滢不为所动,只冷哼一声,她面容姣好,脸型细长,眼角上挑,唇薄色浅,看着便是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
罗夫人又苦着脸哀求她“滢滢,就当婶婶求你了,咱们回去吧!”低三下四的,半点长辈该有的威严都无。
罗湘瑟缩在罗夫人身后,像她头上那只简陋的绢花一样,攥紧了手里拿着的胭脂,眼角发红,有些畏惧又带着些不甘。
虽说是堂姐妹,但二人半分都不像,罗湘像极了罗夫人,一张圆润的鹅蛋脸,唇红齿白,柳眉细长,观之便觉亲近,可惜却畏畏缩缩,小家子气些。
罗滢继续义正言辞道,头上那支珍珠步摇跟着动作摇曳生辉“平日里府上省吃俭用,花一分钱都要稍加思索,如今婶婶竟舍得花这么大的价钱来给湘儿妹妹买脂粉。
滢儿平日里不敢与湘儿妹妹比,这次却真真儿伤了侄女的心。”
罗夫人脸涨得通红,看罗湘手里还拿着那盒胭脂,便从她手里头夺过来,小心放到架子里,这一小盒贵着呢,可得小心着,罗湘不甘心的看着那件描金牡丹的玉盒,嘴巴撅起,眼底含了泪。
罗夫人依旧小心翼翼的对罗滢陪不是“到底是婶婶考虑不周了,滢滢你莫要气了,咱们就回去吧。”
这是她大伯与嫂子留下的唯一骨血,平日里生怕委屈了她,要什么都应着,对她比对罗湘还好,生怕自己对不住嫂子临终前的托孤之信,见她这样气愤,自然是顾不得亲女儿也委屈,忙哄着罗滢。
罗湘哭哭唧唧,揪着衣服怯懦却又不甘的辩解,语气里满都是委屈“这膏子是娘亲见妹妹平日里寒酸用才私房钱置办的,府上到底有多少银钱,姐姐不是一清二楚吗?”
罗夫人扯她一把,示意她莫要多言,罗湘不甘心的将后头的话憋了回去,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自然万事都要遵从母亲,再不甘也要忍下。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罗滢眉峰一挑,带着些得意道,“那是自然,府上一针一线,我可都是捋的明明白白,不然婶婶也不能放心将罗府交于我。”
罗夫人面上一红,明显有些挂不住,毕竟自己还在,却让侄女掌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罗滢突的话锋一转,又继续道“只今日事儿婶婶实在让滢儿不平,婶婶整日的偏疼自己亲生女儿。”
眼见周围不少人都暗地里偷笑,她更是恨不得将头埋到地下去。
“姑娘这话未免过于偏颇,若我未看错,姑娘头上的可是风华录的沧海月明?这一只可是造价不菲,姑娘若是说罗家薄待了人,那人可不是你。”
谢清澄上前一步缓缓道,她身后的夫人默默伸回了想要扯住她的手,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罗滢身子一抖,下意识护住了头上的蓝宝石银丝珍珠步摇,蓝宝石颜色深邃,确是如夜海般寂静沉默,又带着勾人的魅色,与上头圆润的珍珠一交相呼应,确是有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意味。
这的确是风华录的首饰,明明她花了大价钱让匠人改了珍珠的位置,为何这人还能瞧得出?
至于为何她还认得出那件步摇,不过是胡诌的罢了,那珍珠宝石瞧着便不是什么便宜东西,罗滢身上的料子都是极好的烟云纱,乍一瞧似是极廉价的,在阳光下却如烟似幻。
这般好的衣服,没人能忍心不用极好的首饰来配,风华录的首饰无疑是邺城最精致的。罗家的家世还够不上让个堂姑娘穿戴如此,何况见罗夫人与罗湘买个胭脂都要犹豫再三,怕罗滢那东西来的也不光明正大。
罗滢心里一阵慌乱,只她晓得罗家的进账如何,以往虽拮据些,但底下也有不少的铺子,以往虽东西好,客人却少,如今罗泾今非昔比,去捧场的自然不少。哪怕东西较曾经差些,收入却比平常翻了几番,只罗家母女不知罢了。
罗家的银子都攥在罗滢手里,罗滢对自己倒是大方的紧,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堪比世家贵女,妆奁里不知多少昂贵的膏脂首饰,可怜罗家母女二人还省吃俭用。
谢清澄就那样直直看着罗滢,罗滢身子发抖,看着周围不少人在窃窃私语,面上一烧,只觉得她们都在议论自己贪墨府银,忙不迭的捂着步摇低头逃出去,恼恨的咬着唇畔。
她确实贪墨了府里大半的银钱用来给自己平日花销,若她心智坚定些旁人还不会起疑心,毕竟空口无凭,哪能见着件首饰就说是风华录的,可偏她胆小如鼠还要做这些勾当。
只才,她洋洋得意说管家一事之时,旁人也是这般私语,她还觉众人是赞她,如今一被揭露,她看着都觉得所有的私语都是讥讽。
她匣子里都是些好东西,也犯不得为个便宜的胭脂这般质问罗夫人,不过是恼恨每月进账都掐在她手里,她婶娘又哪里来的钱给罗湘置办东西。
未想到一招不慎,竟然让人揭了老底,这女人是什么来头,竟然这般识货,实在可恶。以往别家都赞罗家姑娘聪颖持家,这般以后,她以后还怎么在邺城做人!
原本不大确定的众人,见她这般架势也明白了了个七七八八,不是心里有鬼,何故跑这搬快。
联想到罗滢如今管家,又金钗玉坠的,怨不得她们见罗家近年收益尚好,罗夫人还过得紧紧巴巴的,罗府大半收入怕是都入了这个毒辣的小丫头片子手里。
罗夫人见罗滢离去,心下一急,忙要追去,却被罗湘一把扯住动弹不得,眼见罗滢就没了人影,只有挤挤挨挨看热闹的人。
她眉头一颦,心下暗叹,不过是件首饰罢了,怎么就走了,她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瞧得出那步摇是件稀罕物,平日里不说出来,便也是默许了的,滢滢是大伯家的女儿,自小.便失了双亲,不比湘儿,滢滢须得好生对待着。
她再看扯住她的罗湘,还是怯怯的低着头,手却还是死死攥着她的衣角,死犟死犟的不肯撒手,罗夫人晓得她这个女儿,看着胆小怯懦,却是个犟种,和她哥一样,咬死了就不低头。
罗湘眼里还有些泪光,眼眶发红,到底是自己生出的骨血,又如何舍得违了她的心意,惹她再伤心一顿,还是停住了脚步,拍着她的手无声劝慰。
复又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一旁亭亭玉立的谢清澄,这姑娘是个好心肠的,偏生参合到了自家的家事,滢儿如何,也到底是自家人,这一时间竟不知该让她作何说。
没了热闹,众人也开始散去,只劝过谢清澄的那位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离去。
罗湘犹豫再三,还是上前一步,倾身与谢清澄道“今日之事谢过姑娘了。”
她早已不耐烦了罗滢,罗滢还当她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无人知晓,不过是母亲拦着,她又实在懦弱抹不开脸,才没戳破,见她今日被下了面子,只觉得痛快,也顾不上什么姐妹亲缘了。
平日里,母亲只与她说罗滢早晚是要嫁人的,在为姑娘时才能享些福,她又失了双亲,当是要多体谅些的。罗滢也总拿她去世的父母说事儿,像是谁都活该着让她般。
她也只能暗恨,私下里无论骂了她什么,见了罗滢还是要亲热的唤着姐姐,又要一副伏小做低,她自己都鼎腻烦自己的虚伪嘴脸,偏她还实在是做不到撕破脸皮。
今日罗滢闹得实在过分了些,不单是无理取闹,更是将罗家的面子扔到了外头,虽说众人都看得分明,罗家亏欠她有无也一清二楚,但都是罗家的人,传出去只会说罗家教导无方。到底还是母亲太过惯她,讲她养的不知轻重。
她既然已经不打算给罗家留脸,又何必像母亲一样,顾及她的名声,又怕留下个罗家内不和的名声,索性都这般了,干脆挑明了便是。
她性子使然,自然说不出口,嘴皮子也不如罗滢厉害,母亲更不用说了,她还是一心顾念着罗滢的。她当感谢这姑娘,总归是不必受这憋屈气了。
谢清澄上前扶起她,眉眼盈盈,柔声道“姑娘不必言谢,我不过是敬仰罗家满门忠烈,况且……罗家与我谢家又有故,见夫人与姑娘至此地步,自然是要出手解困。”
“谢家。”罗夫人神情有片刻恍惚,嘴里喃喃。复又慌忙上前问谢清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眼底放出微不可见的光“可是南陵谢家?”
谢清澄朝罗夫人一拜,笑道“自是南陵谢家,家伯谢朗与罗老将军本有故,只罗老将军逝后,不便拜访,这些年才断了联系。
罗老将军与家伯为生死之交,家中小辈自然感念,时刻不敢忘却。若夫人方便,可请入隔间一叙。”
罗夫人恍惚点了点头,遂她上了二楼,牡丹京中设了不少修的精致温馨的隔间,专供前来的客人休憩。
谢家祖籍南陵,罗老将军与谢朗也是在南陵相识相知,虽一文一武,却兴趣相投,情分不浅。罗老将军去世后,谢朗还大病一场,险些就没能起来。
罗家拮据之时,谢家也曾相助,不过各宗归各宗,不好相助太过,罗家铁血铮铮,罗老将军生前也是要脸面的,受人接济多少是让人背地里嚼舌根子的事儿。
孤儿寡母的,谢家自然不好来往密切,以防有什么风言风语,罗夫人也是个规矩的,虽心中感念谢家恩情,也只是逢年过节派人前去拜望,不敢逾矩半步。
也生怕外人以为罗家是借了谢家的势,又怕府里言行不当给谢家招惹麻烦,连谢家女眷前去都避之不及,是以两家多年来也无太大交集,外人也鲜少知晓两家的渊源。
知晓是故人家的小辈,罗夫人心中尚存的那一丁点不快便全数都去了,即是谢家的女儿,那都是自家人,何来的里外之分。
上前含泪握了谢清澄的手,垂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又拿了帕子沾了沾眼下的泪痕才期期艾艾的开口“好孩子,替我谢过谢家,竟还记得罗家这杆子破落的……”
她又顿了顿继续道“ 这些年,我只顾着避嫌,未与你家多亲近,只逢年过节来往些,还当是多年情分都随之淡了。
今日见孩子你顾念了谢罗情分,替我解困,才知谢家主竟然还这般看重两家的情意,连家中小辈都耳濡目染的将罗家挂在心头上。”
说着便有些泣不成声,拿了帕子按在面上抽噎,她丈夫去世,罗家败落,多少亲近的人儿都躲得远远儿的,只谢家还对罗家热乎着,一如往昔。
只她为避嫌,生生将谢家推远了,如何让她不伤悲。
罗湘在一旁见了,本止住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她家与谢家的事儿她听母亲说过,本以为都是疏远了的,本还有些叹惋,未想到今日在此见了谢家的姑娘,才知谢家还是记挂着罗家的。
谢清澄扶了罗夫人到屏风后的酸枝木蝶纹圈椅上头坐定,柔声开口道“以往夫人顾忌颇多,不肯与谢家纠葛,生怕落了人口舌,如今罗世兄已在战场上取了一番成绩,罗家眼瞧着就起来了,如此,也没个谁高攀了谁,夫人又挂心什么?”
罗夫人回握住谢清澄的手,慎重道“是我糊涂,生生推远了你家,天底下再难找出第二家来肯这般对待罗家的,改日我定然前去拜会。”
谢清澄含笑点头。
许久,罗夫人才止了泪,细细打量眼前的谢清澄,只见眼前的姑娘身量苗条纤细,一身水蓝色的襦裙衬得肤若白玉,在阳光下见着通透,眉眼灵秀,又带着股书卷气的温婉大方,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这般灵秀的姑娘,听她唤谢家主为伯父,不知是谢家哪位的女儿,遂开口问道“不知姑娘是谢家哪位老爷的女儿”
“家父在谢家排行第二,单名一个元字。”谢清澄回她道。
罗夫人眼里一亮,又紧了紧握住谢清澄的手“想来你父亲是谢家二爷,你便是谢家行二的姑娘清澄了,按我算来,你今年也该十四的年岁。”又招手唤她身旁的罗湘,吩咐道“湘儿,快来,唤你清澄姐姐。”
谢朗与谢元亲近,自然谢元与罗老将军也是熟识。
罗湘上前乖巧的唤了声姐姐,便又缩回罗夫人身后。
罗夫人勾了勾她的鼻梁,促狭道“这便是我家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妮子了,清澄可莫怪,她小你两岁。”
谢清澄掩面一笑,羞得罗湘又红了脸。
罗夫人又扯着谢清澄聊了许久,本还顾念着离去的罗滢,现下已经将她全然抛之脑后。
直至日头偏西,罗夫人才依依不舍的松了谢清澄的手,谢家的姑娘不愧是书里浸着的,文采好,说话也得人心,她真是爱得不得了,只恨自己生不出这般的闺女。
“清澄你若愿意,平日里多与湘儿亲近些,我拘在家里头,连带着湘儿也不出门,没个知心的姐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罗夫人临了殷殷叮嘱谢清澄,似是带了些哀求。
湘儿怯懦自卑又心思重的性子一半要归咎于此她,生她时正逢夫君战亡,自己无暇顾及她,等见着时已经被婆子带成了这般。只盼着清澄能与她多亲近些,带带湘儿这左性的性子。
“湘儿妹妹性子好,清澄自然是愿意亲近的。可巧,清澄有个交好的姐妹,是唐国公家的女儿,唤玉晚,与湘儿妹妹同岁,也是个好性儿的,改日引荐,想必与湘儿能相投,婶婶觉得呢?”谢清澄整了衣裳,笑着对罗夫人说道。
罗夫人一喜,复有些羞涩“自然是好的,只是劳烦清澄了。”又褪了手上一件水头甚好紫玉细镯子,戴到谢清澄手上。
谢清澄见东西贵重,忙道不敢受,便要褪下还回去,被罗夫人按住了,她缓声道“你叫了我一声婶婶,我心中欢喜,想给你些东西,你莫要推辞,你若推辞,只当你是瞧不上我这破烂玩意儿。”
谢清澄便不再多做推辞,将镯子留在了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