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难不倒严江,从离开狄奥的大夏那边,他就已经开始钻研制假专业——总不能每次都为了手令去毒死一个王吧?
而且在这个没有照相技术的时代,伪造一个木制的验传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严江在陛下沉默幽深的眼神里花了大约十分钟, 就已经写好新的验传,并且给自己做了一点伪装。
他深黯化妆精髓,面部没有大改, 而是在额角拿墨水点了一块黑色胎记, 然后用磨极细的米粉敷上一点显得自然,然后把眼线画深一点,这样只是一点小的改变, 却能让人的注意力转移,不太容易记得他本来的模样。
另外,虽然顺着渭水下去就是函谷关,但那里是非常不好出入的,几乎可以说是能进不能出, 所以不能走那边。
严江早就有打算了,他出咸阳直接向北,沿着渭水支流径水逆行而上,而验传上的介绍,他是去给郑国渠服役的河吏。
秦国这些年举全国之力修郑国渠,想把径水与洛河这两条渭水支流连接起来,为这三百里的水渠征发民夫的人次已有百万,到了最后关头,但是因为郑国疲秦之计事败,水渠目前处于缓慢修建状态,去那里即可以掩人耳目,又可以顺渠而下,避开沿途卫兵,免得被带回去。
黑夜行路危险,但严江带着老虎,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陛下这次倒不懒惰了,没事就飞上天盘查周围,飞累着了才会在他肩膀上歇息一会,然后又用力飞起来,看得严江十分心疼,说秦国治安不错,秦王还没有发现他离开,而且目前有花花在不用警戒的。
陛下冷漠地看他一眼,充耳不闻,继续飞。
咸阳离郑国渠的龙首所在嵯峨山并不远,有秦时大路开道,大约也就几十里,阿黄一个时辰不到就跑到了,这还是严江怕晚上伤到马,让它尽量慢点,这也是他把阿黄带出来的原因——有阿黄在,他真不怕别人追上他。
奖励了爱马一块红糖,让它自己去找草吃,严江漫步河堤,在明月之下,凝视着远方的还未注水的渠口,如今那里还有一层堤坝堵住径水,三个有三米直径的暗洞做为引水口,远处还修着连接主渠的支渠,供农田引水之用,而旁边搭着成片的草棚,不少远来的民夫,这些被征来做摇役的,叫更卒,没有一点劳动保障,每人都要做三个月才能离开。
“真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啊。”严江惊叹了一声。
他来过这里——两千年后的郑国渠遗址已经申遗成功,成为陕西的旅游景区,因为泥沙淤积,原本的渠口早就废弃,渠口换了又换,重修了很多次,本身的郑国渠只支持了百年,就因泥沙而废弃了。
“这是,要修大坝么?”严江看着在两岸已准备好的木架和石料,皱眉道,“不可能的,这里修不起大坝拦水的。”
严江走到河边,蹲下身体,猫头鹰在他肩膀上飞了起来,落到他身边,困惑地看着他捧起一捧泾水,先是闻了一下,然后又舔了一点,再洒掉。
“泾河水泥沙太多了,这里修坝会淤积泥沙,要不了几年就会被冲垮,”严江站起身,遗憾道,“这里不是都江堰,没法照过来抄,郑国难道不知道么?”
猫头鹰闻言突然转过头去,傲然看天上明月。
严江越发好奇,便让花花退下觅食,自己则带着猫头鹰走向河滩边那片营帐,看华丽程度,那应该就是总工程师郑国的居所了。
夜已经深了,但那营帐还是亮的。
有数名士卒守在帐外,见严江过来,大喝来者何人。
严江拿出自己的验传,表示是秦王使者,秦国河工来问郑国进度,士卒检查验传无误后,便放他进去了。
一名五十来岁的老者正在油灯下仔细翻看着一张水文图,见有人进来,也只是起身行礼,他满面皱纹,容颜憔悴,寸长的胡须很久没有打理,整个人都散发着尘土与油腻,仿佛从土堆里捡出来的。
严江微笑着说明自己来意身份,乃是秦王见工程缓慢,前来责问。
“吾已说过,泾水难以筑坝,下流小河可拦入渠中,清峪、蚀峪等河皆已入渠,但泾水若拦起,耗费人力,又易出事……”郑国神情疲惫,仿佛已经久难入眠,“吾这非是疲秦之计,而是利秦,为何大王就是不信呢?非说不修泾河水坝就是疲秦,就是奸细,定要取我性命……我又能如何?”
原来是这个原因啊……严江甚至感觉到了好笑,低声用外语对陛下说秦王真是头铁,赶鸭子上架啊这是!
陛下散发着冷气,不予回应。
“利秦方可疲秦,郑河工入秦之时,便是已知此事啊,”严江微微一笑,“但拦阻泾河也不是没好处,泾河泥沙大,入土皆是肥泥,最利土地。只是石川与洛河一截无用之渠,才是疲秦之道吧?”
嗯,虽然会被冲垮,但是用几年还是没有问题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嘛,淤泥肥地还可以改善这边土地的盐碱度,也不亏了。
问题是泾水流量是完全不够灌四万倾地的,只能灌一半的样子——这是当时带他参观的导游说的,所以他参观的后世遗迹,原本的郑国渠有一半既石川到洛水一段已经荒废,听导游说曾经有人提议抽黄河水来灌溉,可惜的在抽断流黄河几次后,后世的黄河管理委员会愤怒地给每个省都定下取水量。
郑国神情微微一变:“此话从何说起?绝无此事。”
“你我心知肚明,但渠既已修成,我也无意找你麻烦,”严江微笑道,“此来,是想问一问韩国近况。”
他去哪里都是要先打听好情况的,绝不可能苍蝇一样乱撞,可惜秦王那个小气鬼,总是不给他看六国消息,说这是机密,不入朝不能观,若严卿愿意为官,便能肆意观看六国之情……这种大坑他当然不会跳,所以只能顺便过来找韩国人打听一下了。
“老夫已离国近十载,如何知其近况?”郑国怒道,“你这是怀疑老夫还与韩国勾结么?”
严江轻轻摇头:“我只问题韩国当年派您入秦时的近况,想知当时韩王心中所想,不必心急。”
反正韩国这十年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郑国这才面色稍缓,叹息着人生无常,提起当年他入秦之事。
严江一边给陛下喂肉,一边用心地听了起来。
韩国是个小可怜,可怜在哪里呢,可怜在当年三家贵族瓜分晋国时选地盘时,当时的韩王选定了如今的靠西方包括上党郡的一块地,原本想着是可以先灭掉挨着南边的郑国,扩大国土,再欺负西边的秦国,扩大国土,吃掉这两边后,东边的魏国也可以好攻打。
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灭掉郑国之后,韩国还没高兴几天,魏国就开始变法强国,把韩国按住一顿摩擦;然后就是秦国变法崛起,把韩国当成了肥肉,啃了几乎一半的韩国土地;再然后是赵国崛起又是一通乱掐,等韩王想明白也得变法后,时间已经迟了!
之后的百年间,韩国就成了四战之地,因为上党郡是秦国东出的重要出口,韩国不得不一再让道,给秦军过路时提供粮草,把大爷送走,等到六国合纵攻秦时,又要把国土让出来供诸国大军揉捏,几乎就是四面漏风,谁都不敢得罪。
可就算如此,秦国还是不满足,三十年前白起打韩国,韩国尸横遍野、百姓四散流亡,五万人成了白起军功上不起眼的一个成绩,却让韩国不得不割让上党郡给秦。上党是千里太行山门户,若失此地韩国再无天险可守,无奈之下,韩王玩了一手祸水东引,让当时上党郡守把国土送给赵国——没办法,赵国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给赵国只是送地,给另外一个怕不是要送命。
谁知道这事直接就引发了秦赵长平大战,当时其它五国想的是两个强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掐两败俱伤才好,谁知道秦国居然大胜,韩国上下忧惧秦国报复,先是将公主嫁给了秦王异人,又全力支持韩公主生的公子成橋,奈何赌注失败,秦王政继位后,吕不韦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攻占了韩国的荥阳成皋两地,离国都只有一百里不到了。
无奈之下,宰相张平提议让当时因为精通水利的郑国前来修渠,求一点暂时的安宁。
这计也无错,秦国这些年并未找韩国太多麻烦,至于韩国,依然是贵族执政,听说宰相张平的儿子这些年对其子张良多有赞唉,称是继续相位的首选。
还有韩国南阳郡太守腾,此人出身低微,已经当不了几年太守了。
韩国多是贵族治政,平民需要依附靠山才有上位之路,如他当年因为得罪了一个宗室,便被派过来行此计,但在修渠上他是半点没有保留的,皆尽全力,这些年老得不成样子。
如今韩国只剩下新郑和南阳两地,面积比不过秦国一郡,差不多得了,上边还有赵和魏呢,你国要不去了解一下……
严江听得都为韩国掬一把同情泪水,这简直就是幸运值跌出字母表了,不时安慰了几句,又打听了一些贵族关系,便告退了。
“这韩国可真不怎么样。”严江如此对陛下说,“咱们看看张良韩非就走吧。”
陛下闻言,神情越发幽深,不给仆人一点多余的反应。
严江摸了一它把,打了个呼哨唤来花花和阿黄,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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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临江宫中,秦王缓缓睁开双目。
侍者在旁边举盆端水,大气不也敢出。
秦王斜倚榻上,以手支颐,细细思索。
如今还是秋日,正值秋收,大军不可轻起,当年攻占上党时,韩卒死战不退,又有强兵劲弩,都城新郑墙高粮足,便是无五国相援,攻占也至少需时半载,这么长时间,足够严江在韩赵魏玩一个来回。
沉思了一会,秦王淡淡道:“传喻杨端和,陈兵荥阳,令韩王交出——韩非及张平一家事秦。”
你想看谁,都得回寡人身边来看。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年……秦攻韩,韩非使秦,非死——《秦始皇本纪》
大王要人时就是那么霸气,只是不如意就丢掉了。
第45章 王权
关中平原落差不大, 为了修筑郑国渠与其支渠, 水渠附近的道路也比较完善,加上严江身骑好马, 一看就是个大人物,又手续齐全, 所以沿途的官兵们也不敢多加查问, 一时间也算得上畅通无阻。
中间也有可投奔的客舍, 只是都要查看验传,当年商鞅就是因为没传热心群从举报被抓回咸阳,好在严江早准备三套合适的身份随时变换,加上身上带着纸和糖等财物, 一路无阻, 给阿黄吃的都是最上好的豆子,贫民都吃不上那种。
因为阿黄的金毛太显眼,严江还用墨水把它刷成了黑马。
阿黄对此十分淡定, 早已习惯, 但就算如此,它身形挺拔俊俏,气势非凡, 哪怕对马一窍不通的人,看一眼也知道这就是千里马本马了。
靠着阿黄,严江一路欣赏了郑国渠与田间乡下的民间风情,询问了这里的老农们一年收多少粟米,日子过得如何, 还有沿途的水文和气候,把这些一一做了记录,当成游记写下来,陛下特别喜欢看他的游记,看不懂的还喜欢拿爪子指着让他讲清楚,否则人也好马也好都别想安生。
一人一马一鸟一虎行路上简直称得上悠哉游哉,半点没有会被追杀的恐惧。
唯一可惜的是在遇到活人时,花花就得远远避着,否则就特别扰民。
一行人渡过洛水,游泳健将花花路着船游过来,就到了黄河东线,只见浪涛滚滚,由北而南,汹涌咆哮,奔流至海,万里黄河在这里转弯,形成“几”字右下最后一转,冲刷出了关中天险。
这条爱家暴儿女的母亲河东岸极为凶险,时常泛滥,古时根本成不了经济带,渡口极少,只有转过那个弯后,才会平缓起来,形成黄河全境中最大的风陵渡口,渡口不远就是涵谷关。
这涵谷关旁边就是汹涌黄河,本身是悬崖中间两条只有数米的缝隙,一夫当关万夫没开之语便是从此地而来,旁边修有军营城池,百年间就靠此关,秦国稳如磐石,六国难入。
马没办法跟着攀岩——严江想了想,将阿黄卖给了一个在涵谷关口等待送货回国的韩国商人,那商人一见阿黄就爱若珍宝,恨不得与它同吃同睡,说是小侄儿将满十二生辰,此马定能让他欣喜,跟本就不顾及秦时行商交易必须进商市的条款,给了十块金子就飞快带马地跑了。
陛下在他肩上看着这重复了无数的把戏,心中尽是一片被万马奔腾过后的漠然。
万万没想到,这套路自己都已经看过这么多次了,也有上当的一天,它感觉到挫败。
严江哼着小曲,说走过了函谷关,河东平原就可以让阿黄随便跑了,这些日子也是辛苦它了,然后便招呼着花花,从函谷关旁边的悬崖峻岭上绕了过去,这种别说大军、普通人也别想过去的险山峻岭,对严江来说却是充满了熟悉感,勾索军铲登山铐,没路也能开路,对花花这中山岭之王更是不值一提,绕过只用了两日,后者还咬到了一只野山羊给陛下加餐。
随后他追上了商队,微笑着用金把马换了回来,还多送了一块红糖当赔罪——虽然是悄悄换的,因为他只点燃了一支蚊香,不到半刻,阿黄就带着那位商人跑到主人身边亲呢嘶啸,还“不小心”踩了花花一蹄子,让后者咆哮了一声,不是主人阻止,都想挠它了。
商人看着花花那比普通老虎大上一倍的身体,百般推拒说这十金都送给先生他真的不要了,求您放过我吧——被严江言辞拒绝了,说自己不是那种人,还多有赔罪,商人推脱不过,这才飞快地跑掉了。
严江一边欣慰着世上还是好人多,然后牵着马上路,先走过万里黄河最凶险的三门峡,这里因为江中有三块高低不同的巨礁,分出三条河道,分别被称为人神鬼三门,触礁遇难的事故常有发生,中流砥柱一词就在这里诞生,可惜建国后这里已经成了安详的天鹅湖公园,只能看到一块在三门峡水库里冒个尖的砥柱山了。
顺着黄河走下去,便是东周的土地,可惜几年前那次五国合纵,信陵君让周天子当反秦盟主,把坑得东周破产不说,吕不韦还一不作二不休地带兵占领周朝最后一块土地,把东都洛阳当成了自己的封地。
严江行至洛阳,这里有洛水依水注入黄河,行船北可至齐赵,南可至吴楚,商贸繁华,红糖黄纸都已在此贩卖,甚至有很多在咸阳拓印的书籍也有充足货源,就是贵了些,依然供不应求。
要不是有秦王通缉不可久留,他还挺想留下来多看几天的。
走过洛阳,向南就入韩国土地。
但才走了不远,严江便感觉到不同——若说秦国百姓的日子自是苦的,毕竟摇役征召无数,可秦国庶民却无如此的——麻木、对就是麻木,秦地男儿念不忘的便是出战立功,每回有丁卒(士兵)征召,大多妻儿皆望门而候,嘱咐夫君多得首级,万不可逃跑害了家人性命。
这里的人们,暮气沉沉,仿佛看不到半点出头之日,他想问了一下田赋,可惜不通韩国之语,在秦国他虽然学了六国上层通用的雅言,但小气的秦皇不愿意帮找几个外语人才教他。
正想着,他居然又巧遇了那位商人。
只是这次,那位商人却没有如上次那般恐惧,而是谨慎下马,跪地叩拜:“见过上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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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秦王怎么没有抓我呢?”严江撸着陛下,在张府家的客榻上百思不得其解,几乎就想去看看秦王在想什么,“他这样我很为难啊,怎么让我继续玩呢?这两年就算了,过两年等他挥兵东进,我还能好好玩么?”
如今秦未开始灭六国,自然没事,等韩国一灭,五国自危,他一秦国上卿四处在敌国游晃,别人能安心?搞不好要大军抓他去祭旗哦。
猫头鹰一脸骄傲,爪子落在他手腕上,任他怎么移动都不松开,仿佛一只大形的鸟挂件。
“罢了,能浪多久是多久,还有今天咱们遇到那个商人张许,怎么就突然间对我那么恭敬,我只是个上卿,又无实权。”严江略困惑,“有求于人……你说咱们大王又干什么好事?”
陛下更加骄傲。
就在这时,那位给他们安排行住的商人找来,说有要事相商,跪在门外不走。
严江一时好奇,便带鸟去看。
“求上卿救救我家主君,愿以千金相赠。”对方开门特别见山,直接就是三叩九拜的大礼。
“你抬举我了,”严江微笑道,“万事不可急,先入席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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