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玉一怔,捏起桌上的一只茶杯就往玄解身上打去,这茶杯不大不小,说暗器过钝,说玩笑力势又太狠。茶杯刺破风声,玄解伸手一扬,将它稳稳当当接在手中,心领神会地为沧玉倒了杯茶,重又递到他的手中。
茶水尚热,倩娘临走前用法术将它暖了暖,免得沧玉或是玄解喝得凉水入腹,这是多年来照顾玄解养成的习惯,幼兽不比化形后的大妖,需要仔细照顾。
“你这般机敏,身手又不错,我担心你做什么?”沧玉在烛光下看着玄解幽深的眼,想起了那日遇见类猫带来的尴尬结果,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故作冷嘲热讽道,“难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容丹还能伤到你吗?”
其实玄解说得不错,沧玉的确是担心玄解,可这话由玄解说来就未免太过奇怪了,简直像是他所钟情之人并非容丹,而是玄解一般。
“我不知道。”玄解说道,“所以才要问你。”
他看见沧玉脸上面对棠敷、赤水水、倩娘三个妖怪时无奈又包容的笑容消失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像是两块琥珀摆在一起,美得冰冷。
谁都有弱点,赤水水害怕在乎的亲朋好友生气、春歌恐惧自己无法庇护整个青丘、棠敷生性包容忍让、赤罗与白殊容易被彼此牵制、倩娘总是太过担心他……
唯独沧玉,他就像是玄解难以窥探的一座冰山,爬上去太高,深入又觉寒冷。
几乎整个青丘都在说沧玉对容丹的痴心不悔,甚至有小狐狸将此编成歌谣,连倩娘都对此深信不疑,可玄解没有感觉到。
玄解知道爱是什么。
倩娘如同母亲那般尽力宠爱他,为他身上的每道伤口感同身受,为他喜欢的口味绞尽脑汁。她被约束于这小小的屋舍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她输在赤水水手下,从此跟随沧玉,再没有过自己自由逍遥的日子,被迫接受抚养他的职责,尽心尽力,唯恐无法让玄解如正常的幼崽一样长大。
赤水水则如师长那般关爱他,忧虑他过于奋力,恼怒于他的“涉险”。
在乎。
这些感情纵然不同,可有些地方是相通的,他们都在乎玄解。
而沧玉会将玄解带去火灵地脉面对各种各样的妖兽,会看着类猫这等淫物对着玄解搔首弄姿,他将这广袤的世界铺陈在玄解的面前,浩瀚无边,似玄解早该上这样的一堂课。
腥风血雨、意乱情迷。
沧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在乎,他不像春歌那般在意长幼跟地位高低之间的规矩,也不像赤水水那般充满保护欲,更不像是倩娘那般无微不至。
他只是从未将玄解当做个幼崽。
可沧玉从未在乎过容丹。
感情难以掩饰,会从生灵的行为、眼睛甚至神态中展露无遗,容丹对沧玉愧疚无比,提起霖雍又满怀爱意。
沧玉没有。
他提起容丹时,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他却在害怕。
玄解见他如此,心中缓缓反应过来:沧玉是在怕我问出的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在害怕关心我么?
“你与倩娘不同,倩娘心中一直十分怜惜我,纵然容丹修为比不过我,她心中总会免不住担忧,她来一点都不奇怪。”玄解道,“可你不同,幼时就一直如此,你将我丢在一群妖兽里也毫无反应,怎会担心容丹伤害我?”
沧玉被说得老脸一红,自觉以前的确太不上心了些,现在想想难免有点“虐童”的嫌疑,便道:“你这话,是说我待你不如倩娘好了?”
“我并没有责怪你。”玄解道,“你与我无亲无故,却十分耐心,我平日有问你必然答我,我还能随赤水水学习,心中已极为感激了。”
玄解这话是真心真意,却臊得沧玉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尴尬地站起身来,才发觉自己平日的确太忽略玄解了。
一日三餐,身上的伤处都是倩娘在帮玄解处理,这姑娘当初莫名其妙被赤水水抓来险些炖成鸡汤,这二十年来又莫名其妙当了个便宜娘亲照顾玄解,倒比他这个随口就让玄解活下来却没花太多心思的抚养者更尽心尽力。
而玄解长大后,沧玉只顾着欣喜自己多了个组队伙伴,全然没想过这些年来玄解是怎么长大的,难道靠他几句人生哲理,几句支持就平平安安随风长成了如今俊俏的少年郎么?那时拿雌雄同体的类猫逗玄解,只是觉得好玩有趣,如今想来,跟对个少年人耍流氓有什么不同。
沧玉仔细端详玄解的眉眼,见他神态十分冷淡,如此听话懂事,一时茫茫然不知所措,低声道:“我没你说得这般好。”他如此说道,神态已是筋疲力尽至极,“我连自己都顾不好,若非是倩娘照顾你,只怕你活不到如今。”
“即便当真如此,那也是我的命数。”玄解道,“既活下来了,便就没甚么只怕了。你心中在乎我,已胜过许多了。”
“你倒是好哄。”沧玉微微笑了笑,他此刻心中对玄解怜惜增生了不少,心中的戒备也松动了许多,温声道,“我确实是为你而去的,孤男寡女到底容易叫人说闲话,容丹在青丘的名声不大好,她与她丈夫感情甚笃,我怕叫外人误会了。”
玄解见沧玉的神态大变,不知道短短几句话里他经历了一番怎样的心路历程,只觉得沧玉此刻倒比往常看起来更顺眼些,看得脑袋空白了片刻,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他们为什么误解你喜欢她。”
人死如灯灭,前任的确对容丹痴情不悔,沧玉倒没全然否认,占了人家的身体还婊人家的女神,怎么都说不过去。
“我曾爱过容丹,只是如今不爱她了。”沧玉轻轻道,“感情的事除了当事人清楚之外,其他人总以为死灰会复燃,热情永远不会消退。其实没了就是没了,自我与她和离那日起,我就将此事放下了。”
这就是玄解的盲区了,他还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于是不置与否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答案。
“说起来,你好似对人间很好奇?”
“嗯。”玄解漫不经心道,“我想去人间看看。”
从神智开启那一刻起,玄解就知道自己要寻找一样东西,他如一堆枯草,渴望尽情地燃烧。战斗曾为他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可是等到磨炼的技巧越高超,猫戏老鼠的游戏就彻底失去了乐趣。
青丘自然是很美的,四季常青,毫无忧愁,偶尔危机四伏。
只是玄解不需要这样的安逸,他想去寻找能让他的生命彻底燃烧起来的东西。
倒不是说青丘没有值得玄解尽力对待的对手,然而玄解怎能用利齿撕开沧玉的喉咙,更不能痛饮赤水水的鲜血。
他的感情的确较于寻常生灵都淡薄得多,可到底不是纯粹疯癫的野兽,全然不知半点感恩。
战斗还不足够,还有一样东西,一样能彻彻底底让他燃烧起来的东西。
玄解不知道答案,因此他想去追寻答案。
烛照的出生鲜少有如玄解这般奇特的,他出生得太早,成长得太快,如人类那般短短二十年就长成了妖族近两千年的模样。
可这其中的空白,自然是要自己一步步去走,一点点去品,方才能明白人生的酸甜苦辣。
“你想去人间……”沧玉怔了怔,将这句话在唇齿间反复咀嚼了片刻,忽生喜意,“你要去人间!”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玄解,从没似此刻觉得玄解这般英俊非凡!
“嗯,容丹也同我一道。”玄解冷淡道,“她曾来自人间,能省去我不少麻烦。”
这句话好似一盆浇头的冷水泼了沧玉个透心凉。
玄解你恨我!!!
第四十四章
去人间一直是沧玉的梦想,早些年怕死, 近些年又找不到借口。
鬼知道青丘狐族让不让沧玉这样的大妖往外乱跑, 所谓领导层就是有这样的麻烦,镇守家中比较重要, 不能随便到处走,要是能有个借口提出来试探试探春歌他们的态度就好了。本来玄解要去人间是个很正当的理由,沧玉完全可以用关心小孩子为借口, 正好倩娘说他不够关心玄解, 可要是玄解带上容丹, 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很难说春歌会怀疑他到底是为了玄解还是为了容丹。
天地良心啊!沧玉真的是痛改前非, 想要好好照顾下玄解这个只有二十岁长得也像二十岁的幼崽啊!
系统提示:您的好友“玄解”准备将您踢出队伍, 邀请“容丹”加入队伍。
沧玉捂住脸悲从中来。
书上压根没有写沧玉到底有没有去过人间, 就算有去过指不定也是几百年甚至近千年的事了, 人间早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春秋,说不准已经从吃清水白菜变成了辣椒烤肉的档次, 到底是用贝壳、铜板、银票还是银子, 沧玉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更可怕得是,作为一个狐妖,他还是个黑户!
还好之前不务正业的时候有练障眼法。
玄解准备将容丹带去当人间小百科真是个让狐愤怒又不得不老实承认聪明至极的决定。
沧玉心烦气躁,打昨天晚上知道了玄解想去人间还没给他留张票就让他辗转反侧了半宿,连睡在树上的倩娘都嫌他动静大。
可沧玉真的睡不着, 一直半梦半醒到三更天的时候, 恢复成原型的玄解从屋顶上滚下来把地面砸出个大坑后直接将倩娘从窝里震掉了出来, 这才叫沧玉伴着外头倩娘愤怒的鸟叫声渐渐入眠。
近来天亮堂得早, 沧玉睡醒时瞅着天光还以为时辰尚早,结果起床一问才知道都午时了,他穿上外衣,闷闷不乐地往外溜达。倩娘看他心情不好,就将几个甜果塞在他袖子的暗袋里,看起来有些惊讶:“沧玉,你昨天晚上掉床底下了?”
“我?”沧玉沉重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倩娘心想:“哇,那这么难看的脸色,八成是梦见类猫想占他的便宜了。”
类猫在青丘的名声算不得好,他们与狐族相邻,生性又淫,常被各大妖族唤作“淫物”,甚至拖累了邻居天狐的名声,常有不知详情的妖族还以为是天狐生性淫荡。
地理接近又不代表习性就相近,真是让狐狸头秃。
因而倩娘当初听闻沧玉捉弄玄解的小玩笑才那样失态。
不过类猫最出名的倒不是他们可以幻化男女,更不是幻化后的美貌和技巧,而是他们对任何生灵都有□□的兴趣,甚至是跟自己。
沧玉打了盆水,对着脸盆简单梳理下自己的头发,实在懒得费心,又用冷水泼了泼脸,打响指使了风咒将沾湿的头发吹干了,拖着步子往外走去。
青丘是一座大到惊人的山,有许多林子,走高了还能看到许许多多的山峦,偶尔起了雾,叫人恍若身在九重天。待到天明时分,金光刺破云海,如一把巨剑劈开青山万重,晨雾尽散,朝阳升起,当真是云蒸霞蔚、气势万千。
其实沧玉没看过,赤水水跟倩娘是这么说的。
还年幼的玄解当时跟他们一块儿去蹲守了日出,被倩娘裹得像个黑米红枣粽,回来后只闷闷说了三个字:“不能吃。”
午时的太阳的确很气势万千。
沧玉散了会儿步就差点被晒成狐狸干,险些怀疑是不是有八只金乌偷偷藏在上面装太阳重影,导致没走一会儿他就有点昏昏欲睡,细思片刻,他决定将此归咎到了日头太好的缘故上,绝不是这些年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性。
日头实在太晒,沧玉干脆寻了片林子进去,一进到林木的阴影之中就倍感阴凉,一层又一层的枯叶踩起来嘎吱作响,林木密密麻麻的,这儿不算太大,此刻是处极寂静的空间,除了风与落叶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不时仍有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地面,宛如一片片碎金,沧玉的衣裳有些长,走在平地上还没什么感觉,到了此处就有些累赘,沾得衣尾黏了不少片。
沧玉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了说话声,天光如此明媚,而他一点都不瞎。
自然将眼前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是一男一女在幽会,女子是春歌,男子倒没见过,不过生得相貌堂堂,身上一点妖气都没有,倒是有很浓的杀气与血腥味,看他穿得还算可以,不是有钱的猪肉潘安就是将军。
唔,人家说豆腐西施,那么帅哥屠夫应该就叫猪肉潘安吧?
总之猪肉潘安是想送给春歌什么东西,春歌脸色微微变了变,听他问好不好,神情倨傲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的,这般差的木头,工艺又这么粗糙,实在是太难看了!怎能拿来送女子呢?你跟我学了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半点都没学去。”
沧玉定睛瞧了瞧,看那只簪子是……他倒看不出来是什么木头,总归是支朴素的木簪,尽管称不上精致,但是委实没到粗糙差劲的地步。
又不是穿金戴银才好看。
猪肉潘安笑了笑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做了很久,不是送给我表妹的,我是想送给你。”
“我?”春歌脸色阴晴不定,她低头瞧了瞧男子手心里的木簪,讶异道,“这是送给我的?”
猪肉潘安苦笑了两声:“只是,你好像不太喜欢,它的确丑了些,不然我……”
“哼。”春歌夺过他手中的木簪别在发髻之中,眉眼里得意之色若隐若现,仍克制了故作冷淡道,“罢了,你这簪子虽丑,但胜在我貌美,不妨事。”
沧玉猝不及防吃了口狗粮,还来不及做什么反应,正低头甜笑的春歌一扬头就看见了他的身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得好像打了八针过期玻尿酸,那双美丽的眼睛惊恐地睁大了,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叫沧玉怀疑自己背后是不是爬出了黑山老妖。
不过碍于他不能转身看——这个场景转身实在很尴尬!
所以沧玉沉默地往前走两步。
猪肉潘安惊讶道:“这位老者难道”他待沧玉走近了,才便秘般憋出一句,“老前辈当真鹤发童颜……”
“傻子!你快走。”春歌推搡了下他,又赶忙上前来拦沧玉,“沧玉,他只是个凡人,无心闯入这秘境林的,你饶过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