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容家后另两人已经回来了,沧玉心情不好,仍是勉强将玄解的事与棠敷跟酆凭虚说了一番,酆凭虚是个诚实的好人,没有安慰有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且现在极度感情用事的孤寡老狐,而是冷静地说道:“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当时沧玉就想打爆他的头。
要不是棠敷还在,这固定队估计人还没凑齐就得散了。
三人不打算再叨扰容家,一同去了老婆婆的旧屋里休息,按照酆凭虚的说法,老婆婆一家当初死在了魇魔手中,不过还留个潦倒的幼儿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做了些小生意,娶了媳妇,到此已是第三代,成了个烂赌鬼,将家产挥霍一空,去街头做了乞儿,分文不过夜,这老屋值得典当的东西都卖了,剩下间屋子供自己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等到赌瘾上来,估计这间屋子也留不住。
余下几日,魇魔不出,酆凭虚一边疗伤一边练剑,偶尔还得画符去给大街小巷贴上,跟贴小广告的一样。
棠敷与他如胶似漆,平日贴符都一道跟着去,主要原因也是不想孤身一妖对着沧玉。
沧玉心情不好,短短几日就想了玄解五百种受苦的可能,又想了魇魔一千种死法,整日冷冷地瞪着房梁柱子,要是那木头有灵,大概这会儿都吓塌了。
外头符咒贴了一半,棠敷忽然叹了口气,他忧心如此,酆凭虚自然不能冷眼旁观,就开口问道:“阿棠,你怎么了?”
“凭虚,你说玄解他会不会出事?”棠敷医者仁心,常年是倩娘来问他要伤药,多少知道些玄解刻苦勤奋的事,他对沧玉家这只小兽不大了解,可不妨碍关心幼崽之心,又想到沧玉眼下这般情绪外放,轻声道,“你不知道,沧玉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他如今这般外现,可知是何等心神不宁,我怕一旦出事,他真要伤心欲绝了。”
酆凭虚的情商只在对棠敷时上线,百年来脾性没怎么大改,略一沉吟,只淡淡道:“生死有命,你我已经尽力,又能做什么打算。”
“你不明白。”棠敷摇摇头道,“我与沧玉相识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便是他与他妻子和离,亦不曾似眼下这般。他心中定将玄解看得很重,我只恐他会做出与魔族开战的打算来。”
不愧是大预言师呢棠敷。
要是旁人,酆凭虚大概是懒得理会,可如今因着是棠敷,就又多说了一句:“费心想得此事,倒不如找出魇魔,还姑胥太平,免叫更多人受丧亲之苦。”
棠敷知酆凭虚此话并非是故意为难讽刺,而是真心实意这么想,因而并不怪他,柔声道:“你这话万不要对沧玉说。”
“好。”酆凭虚虽不明白,但不在意答应棠敷此等小事。
棠敷与酆凭虚又看了几户人家,有一户似乎是个算命先生,家中风水占卜的书摆得有模有样,什么签子星盘龟甲都一应俱全,倒叫棠敷灵机一动,喜道;“有了,我大可推演天机一番,看看玄解眼下情况如何,好叫沧玉不再那般担忧。”
占卜之术并非儿戏,窥探天机更不是寻常,棠敷如此说来轻而易举,只应他心中觉得自己与酆凭虚前缘再续全是仰赖沧玉,更何况多年挚交,不忍见其如此伤悲。
酆凭虚对棠敷此举并没什么反应,听他这么说,就从桌上捡了三枚铜钱,淡淡道:“此处只有此物堪用。”
他二人心有灵犀,棠敷当即接过手来,恰在此刻房屋主人此刻正回到家中来,果真是个算命先生,正摇头晃脑地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把那“铁口直断”的幡子放在一边,坐在桌前捧起龟甲似模似样地求卦。
真妖怪遇上假神仙,双方一道起卦。
真不知能卜出什么玄妙来。
…………
魇魔近日心情同样不太好。
就像山寨货碰上正品,魇魔作为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山寨品,对自己的能力一直挺自傲的,哪知遇到了沧玉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存在,既想吃了他,又是嫉妒他,渴望亲手毁掉这份完美,享受对方的惊恐跟痛苦;同样想一口口将对方吞进腹中,得到这份力量。
可恨的是,他没办法击破沧玉。
魇魔很喜爱沧玉的皮相,在对方那大大受挫之后仍不嫌腻味,只不过见识过正主的风范,不自觉模仿起来,又在心底懊悔自己当日因为那怪胎小子的缘故露了怯,没能多说上几句诱惑的话,指不定就能把对方拉入尘埃。
实力有时候并不代表一切,心性才是魇魔真正的对手。
人类只有在纵情享乐时才有极端的两面,他们沉溺欢乐,又不吝惜在此事上发挥各种所长,将恶意尽情宣泄出来。魇魔躺在软榻上,以手枕着头,取过琉璃杯盏握在手中,那杯子光华流转,晶莹剔透,愈发衬得那只手白润无比,他饮下一口美酒,轻轻叹息了声,颇觉厌烦。
他冷眼看着男男女女陷入迷乱炼狱,不由得嗤笑了声,六界之中,唯独人生来就有灵智,偏生他们同样肮脏不堪,这世间要是多些酆凭虚那样的人,魇魔早早就饿死在这片大陆上了,哪轮得到他作威作福,威风八面。
其实纵是酆凭虚,也难逃人心操纵,他惧怕情人背叛,怜悯凡人无辜,憎恨魇魔无情。
七情六欲,呵。
魇魔仰头启唇,将凡人的情绪吞入腹中,缓缓长舒了口气,他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那人美是美得出奇,下手也颇为毒辣。
实力强横如此,在魇魔所遭遇的魔将里都不曾见过几个,他从魔界逃出至今已有五百余年。魔尊约莫觉得失了颜面,又或是觉得无聊,他的心思总是很难猜的,意思意思派了几个魔将前来追捕,魔将再是骁勇,都没有那个男人给魇魔的压力大。
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怪小子已是那般可怖……
魇魔想起当日之事仍觉得心有余悸,他的确借沧玉的容貌窥探到了玄解心中黑暗,却不曾想那黑暗无边无际,几乎要将他吞噬,真不知这小子小小年纪哪里突生那么大的恐惧,想来性情偏执得可以,否则哪能造出那么大的虚空世界。
与沧玉身上的气息截然不同,玄解当时爆发出的气息虽强,但魇魔直觉不要下口,否则定会引火烧身,直觉救了他许多次,这次也不例外。
魇魔当日若慢退一步,只怕就被那异兽一块儿关进了那虚空世界之中再出不来了。
想到此处,魇魔不由得又饮了三杯美酒,他行事向来无往不利,当年遇到棠敷与酆凭虚这两个冤家对头,对方尚没讨到好处去,酆凭虚断了天旭剑,棠敷受了重伤,大家两败俱伤,只能算是打平。
没想到如今遇到两块铁板,没咬到肉反倒崩了两颗牙。
魇魔愤愤不平。
夜渐深沉,凡人总要吃饭睡觉,魇魔吸食够了七情六欲,又见着他们烦闷,就挥手让他们各归其位去了。
美酒醇厚,魇魔饮第七杯的时候,空间忽然开裂,一团黑雾沉沉,只见得一名男子踏碎虚空出来,他刚踏出一步来,整个姑胥城几乎都晃了一晃,结界瞬间四分五裂了开来。
琉璃杯换了人,来者一饮而尽,笑道:“人间的酒倒确实不错。”
魔尊降临人间是何等大事,之后还要与天帝那老头打个招呼,他嫌麻烦,因此所来者不过是他身上魔气所化的使者,虽生得魔尊相同样貌,与他思想一般,但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镜花水月,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瞬间将整个姑胥城从人间抹平。
就如从未出现一般。
魇魔一动都不敢动,神情惊恐而绝望。
琉璃杯落在了地上,散成无数碎片,那使者还有半截身体还在缝隙之中,然而魇魔精心编造的梦境已经开始土崩瓦解,这结界摇摇欲坠,即将崩溃,裂成了瓷器上的冰纹。
“这张脸,沧玉?”使者周身环着黑雾,忽然笑了一声,“他怎么来姑胥城了。”
那强大的威压瞬间消失地干干净净,使者从容踏出虚空,整了整衣裳,懒洋洋地取过桌上的酒坛,缓缓道:“既然他在这儿,自是要给个面子,这狐族大长老生得多美,性子就有多么麻烦。不过,惹他不快倒也是件趣事。”
使者将酒坛举起,饮了个痛快,半眼都没分给魇魔,似乎压根不怕对方逃跑,言行举止之间与其说是瞧不起他,倒不如说压根不在意。
魇魔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
使者喝够了酒,又将坛子摔了,这才满意地长舒了口气道:“痛快。”他抬眼瞥见魇魔,才道,“你是自己了断,还是我来动手?我看你逃了五百年,还以为多少有些长进,看来倒是那几个东西没什么长进了。”
魇魔腿都快打摆子了,脑海里还记得不能露怯,要是露怯,只怕魔尊更不乐意让自己痛痛快快地死了,嘴硬道:“不知几位魔将大人如何了。”
“你倒关心。”使者笑了笑,慢悠悠道,“剁碎了,喂给狗吃了。”
魇魔汗流浃背。
他与对方做了数千年的主仆,就是看朵狗尾巴花都知道它什么时候长个头,风来了爱往哪儿倒,更何况是魔尊。魇魔心知肚明知道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因此更为惊惧,那几位魔将在魔界里都还称得上有些名气,除了有一个被他吃掉了,其余回到魔界去的,只怕现在都已经尸骨无存了。
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他最多算只鼠。
叙旧之语到此便罢,使者见他比五百年前还要更为孱弱无用,不由得大失所望,倒愈发质疑起自己到底是收了堆什么废物手下,竟连这只魇魔都抓不回来。其实这还真是错怪魇魔了,当初他逃出魔界,就是被魔将们轮番打残,虽然把人顶回老家去了,但惨到沦落要吸食人类搞出人命的地步,可见当年伤势何其惨重。
之后还没吃几个人,就被棠敷跟酆凭虚组队暴揍了一番,百年虚弱疗养,不敢妄动,眼下难得复出,还踢到两块铁板,差点踢得自己骨折,现在能全须全尾地站在使者面前,已是生命的奇迹了。
然而使者是个战斗狂魔,根本不在乎魇魔到底经历了多少,见他如此弱小,不免十分失望,连动手都懒得,恹恹道:“行了,你自裁吧。”
魇魔要是有毛发,简直是要怒发冲冠了,这也太欺负人——呃,兽了!
反正都是个死,魇魔眼睛发红,露出真身来准备拼死一战。
使者轻轻“啧”了一声,他虽是好战,但平日最不喜这等自不量力的东西,死前一搏注定的输局,这不叫勇气,而是愚蠢。
愚蠢与弱小,恰好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就在一触即发之时,横空突然杀出一只异兽来,只见它身似玄铁,火焰加身,身影如天际长虹,雷霆般奔闪而来,才一眨眼间,魇魔已被撕成了两半。
魇魔虽有实体,但可借七情六欲此等虚无之物逃窜,哪知他将身体雾化后仍是被死死摁在脚爪之下,那异兽双眼猩红,低下头来一口口将他撕咬吞噬,非只是肉身痛楚,还连带着灵魂一同被撕扯开来,魇魔哪能耐得此痛,当即惨叫出声来,此声极长,过得片刻,才寂静无声了。
那魇魔已被这异兽吃得干干净净,连魂魄都消失无踪了。
使者看得双目大放异彩,忍不住鼓起掌来:“我正缺一头代步的异兽。”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了声,那异兽猩红的目光就转向了他,慢腾腾走了过来,身上火焰无风自燃,临面烧来将那使者的脸面烫得皮开肉绽。这般火焰,纵是魔尊生平也是闻所未闻,他不由得兴奋起来,笑道:“此等能耐,给你个魔将当当都怕委屈你了。”
使者没想到失了魇兽,倒遇上只异兽,他本就是个战疯子,愈是厉害就愈是猖狂,脸面算得什么,见这异兽要硬碰硬,自不占什么兵器的便宜,狂吼着冲上前去与它角力。哪知这异兽非但力大无穷,身上火焰触之不灭,还生得灵敏矫健,全然不输使者。
恍惚之间,使者觉得自己好似在与一个身经百战的强者打斗,而并非是只神智全无的异兽。
这异兽要是天生如此,将来恐是一大祸患。
使者不由得面色暗沉起来,与天界、妖界、人界斗那自是其乐无穷,然而大是大非上还需得有些认知。
说到底,六界安稳至今,已经不起任何动摇,否则当年之事还得再次重演,这异兽看来岁数不大,能耐却已不小,分明毫无神智,可打斗起来全然不输他,即便魔气降临人间已衰弱了许多,但足够看出这异兽是何等惊人了。
放任它继续成长下去,只怕不是好事。
不过使者转念又想:不说这异兽能不能长成,即便长得成,尚有天帝老儿跳脚,要自己来操什么心。如此想来,当即把所有顾虑完全抛开,又兴奋地投入与异兽的战斗之中,只觉酣畅淋漓,唯独可惜了魇魔构建这处幻境太过狭小,放不开手脚,再者他力量受限,不能战个痛快。
不过纵然如此,使者仍觉得是这万年来少有的快活了。
异兽好似全然不知痛楚,缠斗得伤痕累累,反倒越战越勇,许是被血液激了性子,一口咬向他的脑袋,好在使者躲闪得快,纵然如此,半边胳膊仍被对轻而易举地撕去,那无尽火焰焚烧了残躯,再拼合不回。
使者第一次有了气喘吁吁的感觉,他身上被烧得皮焦肉烂,全身上下此刻找不回半块好肉,与表面的凄惨正好相反,他心中倒是极为高兴,欣赏之色愈浓。
这异兽身体不如人类方便,不知是否如此,它矫捷灵敏之处填补了不足,利爪与利齿足够叫使者畏惧三分。
结界本就薄弱,一人一兽争斗的架势不小,顷刻间就将魇魔的结界击碎,好在酆凭虚早有准备,阵法原是为了束缚魇魔所准备,他精心所画的血阵与符咒正好对应卦象可连成一个新的锁灵阵,只见得结界崩溃之时,千万道光柱冲向天空,化作无数光线纵横交错,连成囚笼。
使者往后跃退两步,看得天上金光闪闪,不由冷笑道:“人类真是碍事,这战斗有他们来捣乱,实在打不痛快。你这小子倒也有点能耐,我给你五百年,来魔界找我一战!”
他话音刚落,就见得异兽猛然喷出一口火,被烧成了一堆灰烬。
魔气在烈焰里消散得一干二净。
魔界之中,魔尊徐徐睁开双眼,看着完好无缺的手臂,饶有兴趣地笑了笑。
……
打斗的动静太大,沧玉早先就被使者出场的威压震得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他与酆凭虚还有棠敷匆匆会面,三人说不及什么,还以为是魇魔又有了新动作,急急往灵力扩散的源头冲去,还走了不到半路,民居之中已有人茫茫然苏醒,整个姑胥的生机仿佛又回来了,只不过许多植被树木都在顷刻间化为灰烬,尤其是梨花树,梨花不在,树尽成灰。
无数华灯落地,险些砸伤还未有知觉的百姓。
三人看得如此异样,又见金光冲天,酆凭虚刚从灯下救回一个小姑娘,肃容道:“若非魇魔濒死,想来现在已经死了。”
沧玉一下子有点难搞清楚他是在说冷笑话还是很认真地在讲这件事。
他还不知道更大条的事情正在同时间线发生——比如容丹的桃花被玄解喷成了一口灰烬,对方现在对容丹的兴趣明显远小于对玄解的。
无知有时候真的是福气。
棠敷瞧得姑胥四处没了魇魔的掌控后崩溃毁乱,为省时间免得多谈,当下决断:“你们二人前去看看情况,我去救这些百姓,凡事之后再谈。”
沧玉与酆凭虚料定情况危急,都同意这个办法,两人无心再交谈,一路飞奔至灵力源头,不留半点余力。到底是酆凭虚伤重弱了口气,落了在沧玉身后。
是玄解。
沧玉抬起来,呆呆看着那站在城池中央威风八面的巨兽,自打玄解化形后就很少露出原型了,如今的模样与幼年区别极大,可沧玉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来。
黑红色的巨兽静静站着,猩红色的眼睛泛着冰冷的寒意,火焰漂浮着,他仰起头,轻喷了下鼻息。
并无理会沧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