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参仙花了段时间适应“全新”的谢通幽,甚至还怀疑他中了邪,想找沧玉帮忙。
沧玉寻思着自己作为妖,除了让谢通幽真的中邪,也没有别的法子啊。
好在小参仙很快就沉溺在学习的快乐里,无暇管他的便宜老爹到底是个温文儒雅的俊俏读书人还是只知风月口无遮拦的寻常公子哥。
入梦这事儿,沧玉委实帮不上什么忙,除了偶尔问问进度就压根插不上嘴了,加上他还忙着跟自己的心事作斗争,对玄解的态度难免显得冷淡了许多。这时他对永宁城的兴趣已失了大半,想换个新地方走走,可惜玄解的情况不佳,还得多逗留片刻,因此没有提起去意。
谢通幽对玄解跟沧玉的情况并不是很上心,换句话说,他压根没看好过,因此从没提起,免得戳玄解的伤疤。
玄解倒是处变不惊,任谁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至于小参仙——他实在太快活了,压根看不出三个大人有什么心思,光吃个糖葫芦都够他开心三天。
直到两件事停止了沧玉这种堪称无聊的等待。
其一是玄解终于能够完完全全控制住了梦魇所带来的这项神通;其二是《思凡》最后那出戏总算排完了。
后者是在沧玉提出辞行时得到的消息,谢通幽没有挽留,目光笑盈盈地在二妖身上打转,缓缓道:“缘分一场,到底要个有始有终,咱们是因戏结缘,二位不妨看完戏再走。”
沧玉同意了。
第六十八章
在山上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足够一个人中止一生, 也足够戏班排完最终的结局。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择定的日子气候不佳, 黄昏时已见得浓云惨淡,黑风压压, 待到晚上出演时,恐怕是要下雨的。
这次初演, 台下的观众只手可数,不是因为没有人气, 而是谢家压根没发出帖子去, 算是只为主家跟他邀请的客人而唱。虽说人并不多, 但戏子们比往日更为紧张,毕竟排戏跟登台出演略有些区别,更何况是主家钦点, 天气又不好,怕出了什么差错受罚。
戏台子确有顶棚,可三面都是通的,并不是屋舍,要是雨下大了难免花妆,且声音渺渺,散在雨里更容易听不清楚。戏班班主特别来问了问谢通幽的意思, 谢通幽赏了些银钱, 只说让大家照常演, 人不出差错就行,下雨的事不必管。
既是主家都这么讲了,还有什么好别扭的,喏,各自散去换衣扮相了。
本来谢通幽只请了沧玉跟玄解一起看戏,小参仙都被撇在了家中写作业——这小娃娃近来喜欢练字,说是谢通幽这样的人都写得出一手好字,他不能给师父丢脸。无奈人生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唐锦云听说谢通幽回来,愣是如风般卷进了谢家大宅,近着谢夫人一口一个“姨妈”,嘴甜得好似抹了蜜,非要黏上谢通幽来。
谢通幽无奈,总不能为这点小事跟唐锦云撕破脸皮,只得也请他来一道看戏。
这戏园的戏班算是谢家出资养的,唤一声主家没什么,不过签得不是卖身契,非要说起来,大概就是昂贵些的短工,这些戏子颇受欢迎,花销更是不菲,因而私底下要做些什么,谢家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只要不闹出丑事来,能定期演出,那就是班主把自己卖了,谢家都不会多说几句。
因此许多读书人私底下,又管戏园子叫相公堂子,来此看戏玩乐两不耽误,大好时光消磨去,这是风雅之事,没人会觉得荒唐。
不怪谢家胆大,这能进戏园子的几乎没几个省油的灯,不是大富大贵就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唐锦云比起谢通幽是真正的纨绔子弟,他前不久对着玄解心里痒痒,不意味着这辈子就准备守身如玉了。谢通幽出门这段时光,他直接搭上了演狐妖的那个旦角儿,因此今天戏园子开门,直接熟门熟路进了后台,打算来偷个香。
这唐锦云算是谢夫人的半子,本身家境殷勤,出手又十分大方,戏班里各个都见着他笑逐颜开,忙不择地挨上前来,便是从这少爷手指缝里漏点出来,都够他们吃穿不尽一段时日了。
就这样哥哥妹妹胡乱叫了一路,待唐锦云到那旦角扮相的衣间时,已不知贴了多少粉腮,扑了多少香气,口脂沾得满面都是,露出笑盈盈的风流模样。
戏还没开场,沧玉跟谢通幽在喝茶谈话,玄解对茶酒都没滋没味,就走出来透透气。这时云已压得很低,渐渐起了风,恐怕待会儿就要下雨了,玄解顺着回廊往前走,风里已经带了点潮意,薄薄覆在肌肤与衣物上,沉郁地坠着,他望望天,隐约嗅到雷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今夜恐不是寻常的雨。
玄解边想边走,绕进丛生的竹林里,忽然听见了些声音,不由得抬头望去,隔着一池春水望见了戏台后的小楼——就是戏子们化妆扮相的后台。二楼的小窗开着,忽然垂出一人身影来,眉眼勾描了小半,粉面桃腮,两眼春情,便是这般天气下仍见他肌肤莹亮,秀眉稍稍舒展,呵气成雾,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愉。
这两处离得颇远,非是神射手或玄解这般能为绝看不清半分。
狐族性教育水平相当之差,玄解对野兽倒有些许了解,可具体如何全然懵懂无知,更别提是凡人的风月之事了,因此皱眉不解,认出那人是今夜要上台的旦角,便是之前饰演狐妖的男子,这戏班子里不少十几岁的少年郎,这个男子年纪要大些,有种少年难以比及的风情,因此玄解多少有些印象。
还当这人是受了伤。
玄解没有什么救人的好心肠,正要迈步离开,忽听得一段戏腔渺渺,那本该唤“和尚”的嗓音从高到低,媚态至极,腻声道:“你这死人,好不正经。”
窗头晃动一阵,又露出唐锦云半个身子来,见不着脸,那旦角仿佛是坐在他腿上的,两相依偎着,于是很快就探出头在那小窗旁,叼住那两片肉嘟嘟的红唇。
这时天色暗得快,屋内点了盏豆灯,只见两人脸儿相贴,胸膛依靠,你紧紧搂着我,我紧紧挨着你,衣服略见着凌乱不堪,听唐锦云喘着粗气道:“好哥哥,你正经 些,与我在这里厮混?”
那旦角嫌他说话不好听,不轻不重扇了他两耳光,吃吃笑了:“你这冤家。”就要起了身来,被唐锦云连忙拉住了。
待会儿就要演戏,铁定不能真刀真枪得来,这旦角还是主人公之一,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唐锦云只怕自己色心刚消,脑袋也要跟着一起被削,谢通幽对他的事无动于衷,但要是闹得没面子了,也有的是法子狠狠收拾他一顿。
唐锦云该硬的时候硬,该怂的时候也怂得出奇。
两人顾着亲个小嘴调会儿情,捏了几把小腰,不敢做实,拿个腿儿摩挲,腻腻歪歪你侬我侬了半晌,又听唐锦云道:“好哥哥。”他搂着又亲了两口,“你我今日共赴这云梦之台,可知这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难怪今日要下雨,且看今日发怎样的大水,能不能冲垮了小弟。”
那旦角嘤咛一笑,脸上皆是湿汗,纤指戳在唐锦云眉心,嗔道:“我不是真神女,你道那假襄王,说什么赴巫山踏云梦,怕是洪涛消磨了恩爱。”
玄解不明所以,哪知道人类有那么多花样,更何况野□□合从不脸红,时间也没这么长,只是冷冷淡淡看了会儿,确信没人谋杀那戏子之外,还略有些困惑他们在做些什么。
唐锦云是风月老手,这事儿上最是知冷知热,单是唇舌就叫这旦角儿气喘吁吁,丢盔弃甲,红晕烧上眼角,化作一滩春水软在他怀中。
玄解看了片刻,本是心如止水,怎奈那旦角眉眼风情万种,勾得又是狐妖形态,十分妩媚,借着天色昏暗,影子在烛光下轻轻移动,那双眸子竟与沧玉有了几分相似,不由得将那旦角的脸想成沧玉的模样,好似沧玉坐在自己怀中,笑盈盈、羞怯怯,似嗔似怒,心下不免一动。
不知是即将下雨闷得心里透不过气来,还是日子本就炎热,叫玄解浑身仿佛都生了刺,心中烧出了无名火来。
且撇下玄解初次遭遇凡人风月之事,震撼不提,沧玉跟谢通幽喝茶当然是在说些正经事。
今日天雷凝聚,阴云压抑,非是寻常雷公龙王司职,而是有人渡劫。
沧玉看得出来,谢通幽当然也看得出来。
这方圆百里的修士没几个能有这般能耐,加上他们刚跟君玉贤分开,可想而知,今日渡劫成仙的是谁。要是不知道谢通幽的心思,沧玉绝不会多想,可现在都知道对方的心思了,想到君玉贤当日所言,禁不住叹息了一声:“那日我与君道长交谈,他惋惜有人一步之遥便可登天,想来就是在说你了。”
几百年的师兄弟情与修为毁于朝夕,不怪君玉贤遗憾。
就连沧玉听来都觉得有些可惜,好比辛辛苦苦读了几十年书,突然就毕不了业,拿不到证书了,怎么想都很惨。
说起来,沧玉自己大学都没毕业,四十来岁了只有高中文凭,如此一想,更是悲从中来,不免有同道中人之感。
谢通幽微微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饮了口冷茶,仿佛这口茶水能顺着喉咙下去,浇灭心中未曾燃烧殆尽的余烬。然而他心中空空落落的,没什么火,只剩下了这晃荡的水,顶着皮囊摇摇摆摆,推着站起身来。
他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然而听这雷霆震动,方明白什么准备都无用。
心早就飘到千山万水外了。
恰好此刻班主来请示要不要开场,谢通幽点了点头,看着老班主退身离去,僵硬着笑道:“沧玉兄不妨一起?”
沧玉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其实他们所在的此处也可以看戏,只是稍远些,不过视线开阔,也算得上是好位置。然而毕竟主人家邀请,他自然不好拒绝,心里同时纳闷起了玄解到哪里去了,好在等到两人下去坐在戏台前第三排处时,玄解从回廊处回来了。
这时天空一声惊雷,伴着二胡与琵琶开场,加上戏剧本就是和尚脱俗,竟仿佛天公都在凑热闹,显得格外合情合理。
各角登台献唱,待到头一出戏结束了,风雨一道下来了,第二出就是那和尚看破红尘,坐化脱俗,顺着那雷霆之声,颇有几分法相庄严。
雨很快就下大了起来,戏词字字句句,句句字字消散在风中,雨珠子砸得人几乎发不出声来,唐锦云在高楼上瞧着,忙吩咐小厮去给主人撑伞。班主从后台匆匆忙忙赶出来,两只手搭在眼睛上,拼命眨动了两下,在雨中问谢通幽道:“主家,这般大的雨,还唱吗?即便要唱,您也到里屋去听,我这儿叫他们唱大声些,别坏了您的身子。”
“唱。”
谢通幽掷地有声,神情没了平日的温文儒雅,竟显出三分可怖来,他冷冷觑着班主,看得人心慌。
班主是拿钱吃饭的,哪敢多管主家闲事,更何况他们这些戏子命贱,这贵人都陪着淋雨了,哪好意思再三询问,显得自己这般娇贵,只好退下了,到后台让厨娘煮上一锅姜汤,今日上台的都闷头说了个遍,让他们把嗓子放出来。
戏班子走南闯北的,本就得喊得出声音来,否则戏台底下闹哄哄、乱嚷嚷,怎么镇得住场子,做这行都是老天赏饭吃,要是嗓子坏了,那就活该没饭吃。
撑伞的小厮听了劝来给他打伞,谢通幽摇摇头,将伞挥了开来,坐在雨中自虐般看这出戏。
唐锦云只好自己赶下去,撑着伞对他道:“春秋郎,你这身体向来不好,你要是心情不佳,我陪你吃酒去,淋雨做什么。”
谢通幽充耳不闻。
沧玉心知肚明谢通幽是为了什么,坐在一旁淡淡道:“他自己喜欢,你吵他做什么。”
他目光冷冷,唐锦云被噎回话来,怒目圆睁,气得简直要在地上跳天鹅舞,可想想沧玉的力气,又立刻怂了下来,愤愤不平又气冲冲地往回去了。
不是唐锦云不仗义,总不能他跟谢通幽都淋雨生病,还是要有人照顾。
君玉贤修得无情道,走得无心路,如今羽化成仙,本是情理之事,加上他拖延修行等了谢通幽近百年,灵力更是精粹,并非强行渡劫,因而这天雷只下九道。
雷霆震怒,日月失道,星宿乱位,修道人以凡胎获长生,从此免灾厄、少忧思、消苦乐。
天边第九道惊雷响起时,连戏台上都被照得惨白,和尚已下了台,那演狐妖的旦角不知是排练使然,还是被吓软了腿,跌在了戏台上,声音婉转凄苦,雨蒙蒙,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如泣如诉,叫人心中断肠。
谢通幽没有再看台上了,他望着天边的雷霆,脸色也被雷霆照得苍白,好似不怕伤眼一样,直勾勾盯着那雷霆看,喉咙口忽涌起恶心的腥甜,猛然吐出了口鲜血来。
几百年的竹马之情,近百载的轮回追逐,他于岁月中偷得一年是一年,偷得一月是一月,偷得一日是一日,再然后,一个时辰,一盏茶,甚至瞬息,都好似窃来的。那人眉眼微末的些许怒气与笑意,每句话每个字,都被拆解得体无完肤,值得细细品尝,值得反复体会。
巫山一梦枕华胥,怎奈得他无心无意亦无梦。
他走了。
他真正,走了。
如今谢通幽方知,这般绝望苦楚,怎是那长诗妙语能描绘出万分之一的,心中才掠过这般苦思,登时晕倒了过去。
这一晕,抛下人世不管,抛下红尘不知,飘飘荡荡,难觅神魂,隐隐约约见着个蓝衣童子坐在树下,桃花纷纷,冰冷的眉梢荡出点笑意。
叫谢通幽不愿醒、不想醒、不肯醒。
此后谢通幽大病一场,身体迅速消瘦了下去,倒是《思凡》的结局摆上了戏台,短短几日就演出了无数次,不知惹得多少闺中少女流泪,几等书生雅士叹息。大街小巷都以听一出《思凡》为傲,这戏日日排,夜夜演,外人猜测谢家得了不少银钱,只怕是要笑开花,焉知谢家半点欢喜也无。
如谢通幽这般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正当年轻力壮,本该神气常坚,不衰不老,疾病难侵,兼着阳气又重,孤魂野鬼都畏惧。然而他这一病如山倒,若非玄解与沧玉在此,半夜就有循着这道魂上门来吞吃的小妖与厉鬼将他吃干抹净了。
谢通幽的修行极高,他那道体的三魂七魄正在转来,因而天庭放胎光,精粹无比,若真叫寻常小妖吞了魂魄,稍加修炼片刻,就能将他这数百年的道行练化了。
幸好沧玉与玄解在旁,魑魅魍魉有心无力,只是这道行入不了这具身体,好似泥牛入海,消弭无踪,散于天地之中了。
本就是死胎,还能求什么精华内蕴,天赋体生。
往后谢通幽就当真是个平凡无奇的短命人了。
沧玉本想看完戏就离开,哪知道谢通幽突然病倒,此刻说起去意未免过于可疑且不近人情,加上小参仙被吓得六神无主,就在谢家多滞留了几日。
谢夫人最是疼惜这个宝贝儿子,见谢通幽病倒,整日垂泪涟涟,几乎要打发了戏班子出门,好说歹说才被唐锦云劝下来,不过她连带迁怒到唐锦云身上,怨 他没劝住谢通幽,把人一道赶了出去。因着此事,对沧玉与玄解的态度同样冷淡了不少,只是顾忌二人是儿子的朋友,不便恶言相加,只是没有再做搭理。
待到谢通幽醒转,就见着了神情憔悴的谢夫人,他先要了杯水,又疲惫地坐起身来问沧玉与玄解在何处。
纵然谢夫人十万分的不愿意,仍是拗不过谢通幽,恨不得将天上月,海底珠都捧到他面前,在谢通幽生病这段时日,小参仙这个乖孙在她心里都被排到了第三位去,哪里还敢叫他不欢畅,急忙吩咐了丫鬟去找人来。
待到沧玉跟玄解来时,谢通幽已喝完了一碗粥,谢夫人用丝巾给他擦了擦嘴,他病容恹恹,几乎半点精神气都没有了,声音又低哑:“母亲,儿有几句话想与他们单独说。”
谢夫人给他擦了擦汗,又扶了四五个软垫让他靠着,应着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依依不舍,关门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二位请坐。”
玄解坐在了桌边,沧玉不那么客气,就走过来坐在了床边,见谢通幽的神色不好,脸上却带笑,一时有几分心酸,故意轻松开口道:“你这一病可好耽误,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生怕哪日起床来就被你家下人请去送终。”
谢通幽气若游丝,仍是牙尖嘴利,笑道:“沧玉兄客气,实在用不着你摔盆。”
摔盆一般是葬礼时死者的长子来进行的。
沧玉见他还可开玩笑,稍稍松了口气,送终与摔盆都是玩笑话,没有自己开别人的,却不准人家开自己的道理,他神情温和少许后又道:“你这原身修为不差,引来了不少妖魔鬼怪,怎么竟无半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