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女人脸上又带了轻笑,仿佛这件事情完全不值一提,又仿佛刚才被她捏爆的椅子,其实只是在场所有人的幻觉。
“我这个人最讲道理了呢。”她补充着说道。
天咏双手抱胸站在祠堂的大门口,他只要帮着她姐姐讲道理就好了。
“所以,你们是公输家的后人吗?”
还是这样笑着,这个年轻的女人抬起头看着在场所有傀儡师。
这个问题……姚全全刚想要说话就被他小叔一脚踹到了一边。
在短暂的发懵之后,姚钱钱的头脑已经恢复了清醒,现在的路乔对他们姚家非常不满。
当初,上千异能者毁掉的不过是公输家的外在,而他们这些姓着姚养着姚的人却用了一百年的时间终于让公输家的内在也泯灭不见。
今天路乔看见的一切,都足以让她再动手毁掉整个山谷。
想通了这一点的姚钱钱自然不能让自己的侄子出头,如果说姚家到了最后还有谁能受到这个女人的庇护,那就只有全全了。这个时候,就不能把他再牵扯进来。
他们是公输家的后人么。
姚老爷子很想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是的,可是看看现在满地的他们的“族人”,他真不知道,这个肯定的回答又该如何的开口。
姚钱钱肯定地说:“是。”在他的身后,也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附和着。
女孩单手托着着自己的下巴,她好像在思考为什么春天会开花、秋天会落叶这样纯美自然的问题,另一只还抱着公输姳的牌位。
她就用这样无辜的表情看着他们说:“怎么证明呢?对了,如果你们不是公输家的后人,乱动我好友的遗物……”
话音刚落,被她用来倚靠的供桌也噼里啪啦地碎了满地,上面的烛台贡品纷纷落下,砸在了地上弄得满地狼藉。
整面墙上只剩下那些“姚xx”们的排位了。
这样明显不敬的动作让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脸色难看,女孩儿的话语里的意思更是充满了挑衅和威胁。
如何证明呢?证明他们是公输家的后人?
祠堂里安静了一会儿,有一个人在后面吱吱呜呜的说:“我们用的傀儡术,是那是公输家祖传的。”
女孩儿还是天真无辜的样子,只有她的双手上面渐渐出现了无数根红色的纹路。这些是纹路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地运动着,他们慢慢延伸到了手心上。变成一条条红色的细线。
“控魂丝嘛,我也有啊!”
她随手往上一抛,红色丝线直接洞穿了这个祠堂的大梁一直打破了房顶,打出了一个小小的洞,一缕细微的天光,顺着那里照了下来。
那是控魂丝……姚家人又沉默了。
路俏把丝线握回手心,细巧的红色丝线又变成了纹路渐渐隐去,它们的本职工作还是担任手臂上力量的传导,公输姳埋在她身体里的九十尺控魂丝不过偶尔能串场出演一下罢了。
“我们有特制的命偶。”另一个傀儡师说道。
哪怕在几分钟之前,他们都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拼命地证明自己和公输家的关系。
仿佛不去证明,就会有什么把他们彻底地抛掉。
“有引魂木才有的控魂丝和命偶,这能证明什么呢?我手上有控魂丝可我从不说我是公输家的传人。”
她慢慢走到这个向她竭力证明自己是公输家的年轻人面前。
“公输家的祖训是什么?”
“公、公输……”
他答不出来。
“意正、行正、随心、随性。”路俏随口就说了出来,“你看,我知道,可我不说自己是公输家的传人。”
年轻傀儡师的脸涨红了。
“你姓什么?”她又问另一个人。
“姚”
这个男人下意识地说完,祠堂里气氛立刻就变了,他旁边的女人笑容彻底消失,好像突然变成另一个样子,脸上的表情变得呆板又僵硬。
“对呀,你姓姚。”
她重复了一遍,
“你姓什么?”路俏抓过一个傀儡师问道。
“我姓姚。”在她的毫无表情的注视下,谁也不敢说出违心的答案。
“那你呢?你呢?”
她一个一个点着那些傀儡师,他们有得不假思索,有的犹犹豫豫,可他们说出来的都是,我姓姚。
路俏指到了姚范范的身上,这个教书育人连控魂丝都当做摆设的傀儡师,脸色已经变得苍白。
他们都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才是对的,可是有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口。
“我们祖上改姓,是为了避祸。”
路俏周身的气势已经到了让人望之胆寒的地步,姚范范挣扎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话说完:
“我们确实,没有去学习了解那些应该得到的东西,但是,这也是不得已的。”
那些和这次的事情有关系吗?路俏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问你们,你们姓什么?”
“改姓?那什么改回来?骨子里都认同了自己姓姚,难道改回来就能立刻说自己继承了公输家的一切么。你们还要脸么?”
天咏的手上电光闪烁,他懒洋洋地嘲讽着这些人,让自己的姐姐这样的生气,这些人该怎么死才能解恨呢?
“我姓公输。”
就在此时,就在路俏身后,姚钱钱慢慢地说,他知道自己的叔父脸色一定很难看,他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的心里会变成见风使舵数典忘祖的败类,他依然坚定地把自己想说的说完。
“我在15岁那一年捡到了一本笔记,我从上面学到的东西远比我的父辈教给我的更多。从那以后,我就认为,我姓公输,我叫公输钱。”
捡到一本笔记自然不算什么,从那个笔记中获取先辈的知识也不算什么,但是有那本笔记开始,他对自己的另一部分血脉,是那么的热衷,那么好奇,随着了解的加深又变得那么的热爱与认同,这还能说,不代表什么吗?
“你姓公输。”
路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好吧,三十多岁的年纪,与她的真实年龄相比确实还是一个年轻人。
直到此刻,在除了这一双眼睛与公输姳相像的眼睛,路俏开始注意到他其他的地方。
他的手比姚全全还要细嫩的多,上面的控魂丝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说明他的使用率极高,控魂丝的末端稍粗……那是从控偶变成了“控魂”的表现。
在场的所有人,大概也只有这个姚钱钱在今天的表现没有让路俏继续失望下去。
“公输家的一诫是什么?”
“凡最强者,必为千机死。”
每一个时代家族中最强的人都是家族的一把刀,没有享受多少荣耀,却必须有奉献一切的觉悟。
这才是公输。
“你会么?”听见那句熟悉的话,路俏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幸好啊,还真有人知道自己姓什么。
“会。”
姚钱钱只说了一个字,却有了两个声音,除了他,还有他的侄子。
第65章 百年
路俏看着姚钱钱和姚全全这一对叔侄,叔叔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侄子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和爷爷,曾有那么一瞬间的挣扎,又克制住了。
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平淡了下来,既不再呆板也不再微笑,那一束从房顶投下来的光恰好打在她的身上,仿佛在无边昏暗里与混乱里给了人们另一种选择——坚定、安详。
“还好,当年为了我等的残躯,公输家只剩了公输姳一个人,过了一百年,我能看见两个公输家的人,已经足够了。”
她的话锋急转,仿佛从刚刚的凌人气势中脱身而出归于平和,姚全全看着现在的她,觉得她又像是在车顶躺着的时候了。
“那么现在你们告诉我,姚家的人偷了你们家的东西,应该怎么办?”
姚钱钱看看自己的叔父,老人的脸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恭敬地对着路俏躬身行礼:“您是长辈,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路俏转头看看那个气到手在发抖老人,她说:“既然是姚家人犯下的事情,那就交给姚家的族长处理吧,我把姚家的人都扔进了水里,也就算是给你们讨了个公道。”
在她的话语里,姚家和公输家已经彻底被割裂,这个祠堂里的所有人与物,除了公输姳的牌位和这两个年轻人,都被她摒弃掉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去都城。我知道北方还有几家傀儡师。你可以去跟他们交流一下,也当是精进技艺。”
姚家人一直不敢与别的傀儡师亲近,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手法与别人不同,听到能和别人去交流,姚钱钱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
“那这些事情,都不再管了吗?”姚全全的视线躲避着他的爷爷,只看着祠堂高处那层叠的牌位。
“傻孩子,那是别家的事儿了。”路俏抬手拍了拍姚钱钱的脑袋,没有了那些矜持和浮夸只剩了挣扎的如画般美丽的年轻人顿时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连自己刚刚问了什么问题都忘记了。
天咏不解的看着自己的姐姐,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姐姐兴师动众来这么一趟,要的只是带走两个自称姓公输的人。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慈手软?”如果现在是他姐姐的心血被糟蹋成了这样,他保证自己会把这些人该杀的杀该控制的控制,再弄出一个路家军从此纵横天下,让这个世界五百年都记得路俏的名字。
“不然呢?”路俏看着她的弟弟,“我还能怎么样?”
世间最能定下功过的,不过是时间,不过是人心。
于路俏自己来说,姚成和他的后人们所做的自然是背离了公输姳的意志,她是宁肯自己战死百次也不肯狗苟蝇营活下去的人。
可是姚成有一点总没错,他让公输家的血脉流传了下来,让他的后人们没有丢下傀儡师的传承,就这一条,就是任何人也不能抹除的功绩了。
虽然这“功绩”让路俏觉得憋屈也愤懑。
“杀了他们,洗掉他们脑海中的记忆,把他们变成普通人。从此姚家人归于姚家,公输家继续当着傀儡师?我都做不到呀。”
路俏自嘲地笑了一下,恍然未觉因为她随便说出的话,让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姚全全甚至打了个冷战。
她生即是为守护而战。从来不肯放纵自己的力量,无论是生气也好,失望也好,失落也罢,看着这个山谷从千机谷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吵杂的村庄也好。
如果要去怨恨,她不知道自己该去怨恨姚成,还是怨恨时间还是怨恨那个早早死去把一切都甩在身后的公输姳。
她又有什么样的立场去怨恨呢,生死之间,这一场物是人非,只不过是另一个悲痛记忆的因果罢了。
若要怨恨那些死去的人,不如怨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放走了景颂月,如果不是自己来晚了,公输一脉又怎么会伶仃凋零。
这是时间自己都算不清楚的乱账,去追究只会让自己痛苦,只能往前走,公输家丢掉的东西,自己就去找回来,公输姳想要的那个公输家,她想办法去重建。
只要还有人愿意姓公输,愿意承担起那个家族的责任,大可以让时间去见证另一个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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