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只是外层破口出血,未伤根本,不然可就麻烦了。”他检查了一遍伤口,放下心来,把染污的旧纱布扔在案头瓷盆里,另取了一块干净的压住出血处,“疼吗?”
我咬着牙摇摇头。
“脸色这么白,额上都出冷汗了,还说不疼。”他腾出一只手来用汗巾替我擦汗,“又不怕苦又不怕疼,倒不像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贺少保是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孙女的?”
我又判断不出他这是夸我还是嫌弃我了。
压了一会儿,裂口渗出的血水渐渐少了。他用药水把伤口周围清洗干净,换上新的药膏和纱布,一边包扎一边说:“心脉中有没有血块阻塞暂不能定论,但血流不止难愈是真的。这几天你且卧床静养,切记不要牵动伤口,往后自己也要多加小心。这种小小的箭伤,常人随便治治就好了,你却有性命之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把药换好了,多余的纱布剪去,替我把衣裳理整齐,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坐在榻边看着我,似乎还有话要说。
“这毛病,也不是从小就有的,对吗?”
“嗯……”
“是贵妃出事之后变成这样的?”
我想了想,不太确定:“那天我从澜园逃出来,肩膀上有个小伤口,自己就长好了,血色也正常,所以应当是后面这几天才变的……”
虞重锐道:“有些毒会潜伏一阵再发作,长者多达数年。”
我心里乱糟糟的,垂下眼又看到他扔在白瓷盆中的纱布,丝丝缕缕的血水从纱布上洇开,红中泛橙,晚霞烈焰一般鲜艳刺眼。还有我肩上结的痂,我不是没受过伤见过血,我知道正常人的血凝固后绝不是这种颜色。
我只见过一个人的血是这样的,而且她和现在的我一样,心疾虚弱容易惊厥,外伤出血迟迟不愈。
“我是不是……”我艰涩地开口问,“跟姑姑中的同一种毒?”
我倒宁愿是那毒蛇咬的我让我中毒,而不是其他长期潜伏的原因。但是没道理我跟姑姑相隔多年恰巧都被同一种罕见的蛇咬了,我们俩生在同一个家里、被同一个人害,听起来反倒更合理。
我也不想去深思究竟谁要害我们了,我更不想回家。有时做人痴傻一点、什么都不知道,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然而现在我能看到别人心里的念头,我连装傻都装不下去。
“从症候上看,确实非常相似。”虞重锐道,“除此之外,你还联想到什么?”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目光清透澄澈,仿佛能看到别人心里去。
看到别人心里……
我恍然间明白过来:“姑姑她……她也能……”
原来如此。
她对我说,世上唯有长御和我是真心待她;家里为我选的三名议亲对象,她召进宫去见了一面,便悉数否定责令重选;她让刘夫人把全洛阳的青年才俊网罗过来,自己坐在角楼上俯视他们的头顶,就说一个也不行,全都叫人失望;唯一相中的一个,明知他与祖父敌对,她仍放低身段去请求他照顾我,而这个人也是我遭遇剧变后唯一看不到心中恶念、可依可信的人……
甚至更早的时候,姑姑年仅十四岁时,她是不是因为提前看穿了永王的野心阴谋,所以才救了陛下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不是血友病啦,只是症状类比。
血友病是x染色体隐性遗传,和色盲一样,女孩得病的可能性很小,更别说一家两个。
第33章
所幸我虽然伤口流血不容易止住, 一旦结了痂, 长起来倒是挺快的。就是最近身子耗损厉害, 饭量变大了些, 免不了又要被凤鸢在心里腹诽嘲笑:「少爷捡回来的这个懒婆娘、贴钱货,还是个大胃饭桶!还得每天好汤好水养着她, 真是亏大了!整天歇着什么都不干,怎么吃这么多, 也不见发胖?——天哪!不会是有了吧?」
有什么?这才几天的时间我有得了吗?编排我好歹也得讲点常识吧?
何况我跟虞重锐还什么都没发生过呢……
我天天看着凤鸢心里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想生气都生不起来。卧床养伤的日子着实单调, 有她陪着,起码不那么无聊。万一以后我换个木讷无趣的丫鬟伺候,恐怕还不习惯呢。
唉, 我真是越来越不舍得走了。我不但舍不得离开虞重锐, 现在居然还开始舍不得凤鸢了?
我也舍不得废园的这片湖。过了几天伤口长实了,我便可以下地行走,在园子里散散步。划船暂时划不得, 只能沿着湖边慢慢走一走, 过过眼瘾。
虞重锐还是每日散值后过来, 天黑才到, 第二日寅时末微微亮便要起身返城。我觉着好像有点怪怪的,还未想透彻,凤鸢倒先说了出来:「每天晚上过来陪着睡一觉,城里的家也不回,少爷这架势怎么像是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你才是外室!你全……哦不, 我可不希望凤鸢是虞重锐的外室。
再说他陪着睡一觉的也不是我啊,而是他带过来的那些公文。当了宰相,他比以前更忙了,夏季日头长,反而更加早出晚归,装公文的书箱也大了一圈不止。
之前有好几次我想问他,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不娶妻。现在想来,他这么忙,娶了娘子也只能独守空房吧?
夜间他在灯下看折子,我干坐着也挺无聊的,总忍不住去看他,便对他说:“我帮你做初筛分类吧,就像之前做的。”
“才刚好一点就歇不住了?”他埋头在案牍上,“看字费眼费神,还是等你好透了再说吧。”
我看他着实太忙,每天就寝不到三个时辰,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样奔波劳碌。“其实你不用天天都过来的,凤鸢将我照顾得很好。晚上回集贤坊,能省些路上的功夫吧?”
“皇城在北,集贤坊在南,城中只能缓行,论时间两边差不多。”
“那天黑了往城郊赶夜路也不安全呀,万一又像上回那样被刺客抓住空子……”
“放心,我带了金甲卫士。”他终于抬起头来,似笑似嗔,“怎么,现在晚上一个人睡不害怕了?”
我突然不敢看他,背过身去拉起被子盖住头:“我、我有点累先睡了!——你也早点睡!”
其实我觉得……如果他娶了娘子,不管多忙,大概都不会让娘子独守空房的。
虞重锐告诉我,大理寺把调查姑姑死因的结果呈送上去,陛下看完后久久不言,第二日将祖父召进宫去,事后也并未惩罚我家人。
这与我预期的大相径庭。我以为陛下会龙颜震怒,抑或是懊悔万分悲痛不已,但是他都没有。
小时候我叫陛下“姑父”,陛下笑呵呵地答应了,还赏赐点心给我,但他走了之后,姑姑教导我说以后不可以再叫他姑父。我不解,我跟姑姑最亲,陛下是姑姑的夫君,叫“姑父”可不比冷冰冰的“陛下”亲近多了。姑姑说陛下永远首先是陛下,其次才是她的夫君。
或许这就是陛下与我们寻常人的不同之处。天威难测,我不该用我的想法去臆测他,更不该用对“姑父”的要求去衡量一位皇帝。
他没有迁怒我家,这便很好了,起码遂了姑姑掩饰死因不牵累我们的遗愿。
朝中局势也有了很大变化,但那些都与我无关,朝中官员我不认识几个,虞重锐告诉我我也记不住分不清。
只有一个人我留意了。虞重锐做了宰相,户部尚书的头衔还兼着,但不再管户部日常庶务,实际由新擢升的右侍郎邵墉掌管。
“邵侍郎……”虞重锐这样跟我提起,“好像差一点就与你结亲了?”
但邵东亭是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小人,幸好我没有嫁给他。
虞重锐似乎想重用邵东亭,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他邵东亭的真面目。邵东亭想对付的是我祖父,而虞重锐与祖父对立,他们俩可算是同一边的,而且他用人向来不管心志品行。
“我姑姑瞧不上他。”我委婉地说,想想又补上一句,“我也瞧不上他。”
虞重锐笑而不语。他那么聪明,肯定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了。
园子里除了我、凤鸢、凤鸢管着的仆婢,还有新请来的几个园丁工匠,慢慢修缮养植园林花木,虞重锐额外留了几名卫士看守门户。
我见过园丁的领班,他除了盘算采买花苗树种能不能吃点差价,倒也没有其他过分的坏念头。我把这事悄悄透露给凤鸢,她去狠狠敲打了一顿领班,他也就老实了。
这件事让凤鸢对我的态度稍稍变好了一些,涉及银两花销,她最会斤斤计较。她瞅着我说:“看你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脑子倒挺精明,还知道这花木的市价。”
我哪里知道花木市价,是那领班自己“告诉”我的。我得意道:“这一来一去省了能有几百两银子吧?就当是我偿还药钱了。”
凤鸢道:“领班的也不常干这事,胆子小不敢吃太多,满打满算就二百两而已,你的药钱还差五百多两呢!药快吃完了,明日还得再去抓,欠得更多!你干一辈子都未必还得清!”
一辈子都还不清……那更好啊。不过虞重锐已经这么穷了,陛下赐给他这么大带湖的园子,他都出不起钱好好修,我还是尽量不要再给他雪上加霜吧。
“我会慢慢赚回来的。工钱月禄,那都是小钱,谁靠那个还债啊……”我小声说,心中还有点暗喜,“反正你家少爷捡了我,不会吃亏。”
凤鸢朝天翻白眼:「嘚瑟什么呀,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书,见识比我们这些粗人多一些吗?人小脸小胸小,口气倒是不小!——唉,当初少爷也让我读书识字,我为什么就读不进去呢?再怎么麻利能干,也不过是个手脚快些的奴婢罢了。」
其实她不必这么妄自菲薄,似她这般能干的奴婢,打着灯笼也难找。不过她为什么说我胸小?难道我这几天把不该瘦的地方都熬瘦了吗?不行,我得再多吃点补补。
一说吃的我又饿了,问凤鸢:“厨房里还有东西吃吗?”
凤鸢疯狂地埋汰我:「吃吃吃就知道吃,一天恨不得吃五六顿,捡头猪回来都养肥了!亏得少爷天天赶过来跟你一起用晚膳,小没良心的,不能等他一会儿吗?」
我嗫嚅辩解道:“太阳才刚落山,他起码还得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就先吃点东西垫垫嘛,又不是不跟他一块儿吃了……”
凤鸢正在前头走,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
糟糕,我一不小心接了她心里想的话。最近我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安逸,对凤鸢也没有了戒心,没留神就说漏了嘴。
就这一句话,她应该不会想到那么匪夷所思的方向去吧?
她白了我一眼说:“还有点少爷不爱吃、准备倒掉的四物汤,你去喝了吧。”
既然虞重锐不爱喝,那她为什么还要煮呢?四物汤补血,我知道。
我越来越觉得凤鸢虽然刀子嘴火|药心,但其实本质是个好人?
我正在偏厅开开心心喝着甜滋滋的四物汤,门口守卫忽然来报,说有人递名帖求见。
这座别苑偏僻清净,除了虞重锐自己没有其他人来过。凤鸢马上在心里琢磨:「当了宰相果然不一样,马上就有人探听少爷的行踪追上门来了,还故意趁他没散值不在家,不会是来走后门送礼的吧?嘿嘿嘿,正好最近银钱紧张,不知贿赂宰相会用什么稀罕的金银财宝呀?」
——我收回刚才夸她的话。
我正思忖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凤鸢却沉下脸道:“故意趁少爷不在的时候来访,居心可疑。就说我们家主人不在家中,不许他进来,把门看好。”
凤鸢,你的脑子和嘴巴是断档的吗?我是不是走神了,漏了你转念一想的部分没看到?
守卫犹豫了一下,说:“客人不是来拜会虞相的,他求见的是……齐瑶姑娘。”
找我?是家里人发现我躲在虞重锐家了吗?——不对,他们不会叫我齐瑶。
凤鸢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接过守卫手中的名帖,打开皱着眉头看了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
到底是谁啊?她这表情让我忍不住也跟着紧张起来。
凤鸢看了半晌,黑着脸把名帖递给我:“你认识这是什么字吗?这人叫安什么?”
……
我接过来一看,名帖上没有头衔,只写着姓名。“这不是‘安’,是‘晏’,晏欢。”
晏欢是谁?我不认识啊。
凤鸢在心里嘤嘤嘤地抹泪:「小贱人终于逮到机会笑话我了吧!那下面明明是个安字,少爷教我说实在不认得就读半边的!少爷居然也坑我!」
但是她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哦,原来是晏少卿,也算是常客了,还递什么名帖呀。”
接着她又在心里柳眉倒竖:「晏少卿来找小妖精干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都已经是少爷的人了,还这么不守妇道勾三搭四,少爷真是瞎了眼!」
我……
要不我别保守秘密了,直接跟她挑明了对骂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凤鸢!你把男主的戏份都抢光了!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