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手上压伤口的纱布取下, 指尖刚刚划破的小口子已经不出血了。
“还好,这药对你还挺管用。”他另换了干净的纱布包扎好, 又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剂递给我,“以后若再有这种小外伤, 就像我刚才那样, 把药粉涂在净布上压紧伤口, 压一刻钟,直到不出血为止。”
我伸手去接, 他却又突然收回去, 宝贝似的护在胸口,眼睛瞄向虞重锐:“六十两银子一瓶。”
虞重锐道:“这么小一瓶外用伤药要六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这么小一瓶,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走了多少地方、用了多少种药材、失败了多少次才研究出来的吗?这还只收了原料的友情成本价呢, 我都没算你脑力人工辛苦费!嫌贵你去别人那儿买啊, 你看能不能止得住!”
上回中箭受伤, 洛阳名医用了一天一夜才把我救过来,药费诊金花去七百有余,可见我这病症确实很难治,珍惜药品贵是必然的。只是我如今一文不名, 今后还不知怎么办, 只能继续看向虞重锐求助。
我欠他的越来越多了。幸好他家境殷实, 若当真出身贫寒两袖清风, 恐怕要被我拖累拖垮了。
“一会儿去找凤鸢支给你。”虞重锐代我收下药瓶,“还有吗?”
邓子射没好气道:“不是嫌贵吗,又大方起来了?此药难得,一批总共就做了四瓶,我还得自己留着呢。”
“若出意外,这一小瓶怎么够?三瓶给我,你自留一瓶应急。”
邓子射吹胡子瞪眼睛就要跟他吵起来,我连忙说:“有一瓶备用就够了,真要再出意外大事,靠这小瓶子里一点点药粉也救不回来……”
我好像不应该这么乌鸦嘴咒自己?
虞重锐果然转头嗔怪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望着他,低声说:“我以后当心一点就是了,绝不再贸然涉险。好好地呆在家里不受伤不流血,不会有事的。”
邓子射嗤地一笑:“不受伤难道你就不会流血了吗?”
我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半月来的波折一桩接着一桩,中箭后也只顾及伤势,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说这事,我不禁有些脸上发热害臊,别开视线又忍不住悄悄觑了一眼虞重锐。他面色微惑,似乎并未领悟邓子射话中之意。
难得见到他反应这么迟钝……
邓子射全然没有避忌:“这是外伤用药,我再开一道内服的方子给你,每月月信前三天开始煎水服用,一天两服早晚各一,直到月信彻底结束。信期比常人多出两三天属正常,若一直淋漓不尽再找我复诊,但药量不可自作主张多服,否则可能会加剧心脉梗阻。”
虞重锐终于明白过来,神色间的不自如一掠而过,低头对邓子射道:“我去取纸笔来。”
他转身去往花厅隔壁的静室,邓子射看着他背影嘲笑:「明明年纪一大把,还跟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似的,脸皮这么薄,架子倒挺会端着,装给谁看?」
他回过头来,看到我盯着他,知道心事又被我看见了,讪笑着拉虞重锐垫背:“你看看他,是不是老虚伪了,在你面前还装,有什么用嘛。”
“他没装。”
邓子射眉眼一皱:“什么?”
“他没有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说,“我看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可能?”他夸张地拧起眉,“‘墨金’可见人心中邪念恶意,人食五谷杂粮,自然都有七情六欲、喜嗔厌怒,难道他是菩萨座下的白莲化的,一丝恶念都没有吗?”
我反问他:“那如果别人心里想的都是好的,是不是就看不见了?”
“倒也是这个理……”邓子射想了想,“我们来测试一下。”
他闭上眼,聚精会神地凝眉冥想了一会儿,问我:“看到我想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你想的什么?”
“我把师父留下的手稿序言背了一遍。”他抬头怅然道,“原来我师父真的是个泽被苍生、心怀天下的好大夫,我以前还老跟他对着干,觉得他死要面子活受罪、道貌岸然,我真是个不肖之徒……”
不对,蛊虫又不识字,它怎么知道师父留下的手稿是好是坏。它能感应到的,其实是你想起师父时,心中并无不敬之意吧?
自我开眼以来,所见皆是人心中的鬼蜮魍魉、私心算计,我险些要以为天底下的人全都如此不堪。原来并不是人心都只有坏和恶,只是那些善意的、寻常的心思,就被忽略盖过了。
我看不到的,恰恰是最好的。
虞重锐从隔壁取了纸笔墨砚回来,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便移不开了,随他一路由远及近。
我看不到他心中所想,因为他对我、对周遭的人从无恶意。
“什么不肖之徒?”他把纸笔放在邓子射身边桌案上,“终于承认自己没能继承师门的衣钵精髓了,难怪医术只是半瓶子水晃荡。”
——嘴巴恶毒讨打,算不算恶呢?
邓子射坐下写了一道药方,搁笔道:“这方子里本有一味结缨草籽,只在沅州西南山林里有,采下一天内最佳,超过三天则失其效力。洛阳是弄不到了,我换成白茅根,药力差一些,但也能发挥七八成效用。”
他把药方留在桌上拍了拍:“喏,方子给你,我分文不取,但这药一服起码得五两银子,自己去抓,可别又说我抢钱!”
我稍稍一算,每服五两,一天两服,月信前三天开始吃,后面可能还会延长,那每个月岂不得百来两银子?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两。
我现在也知道一千两银子真的是很多钱,哪怕对彭国公府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这毛病竟是个无底洞,七百两我尚能想想办法给虞重锐省回来,每年一千二,我到哪里去赚、哪里去省?把我卖给他也不值这么多呀!
“哦对了,”邓子射向我伸手道,“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原来他也会把脉的?
他手指搭在我腕上,耷拉着眼皮状如入定,心里却在抓狂怒吼:「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我看着这么像江湖骗子,连把脉都不会吗?我好歹也是师从七绝之一的澹台老人,师父的悬丝诊脉绝技独步江湖!少把人看扁了!我只是觉得把脉不准不能作为首要诊断手段而已!」
“江湖骗子”明明是你自己说的,而且你一边吹嘘师父的诊脉绝技,一边又说把脉不准,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我垂下眼睑,免得又被他看出我心存不敬。其实看穿人心,也不一定需要这寄生的“知心”蛊虫,像我这样浅白不经事的,若遇到那城府深沉眼光毒辣的人精,别说想坏念头了,所有的心思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吧?
邓子射只切了一会儿脉就把手拿开了,说:“幸好,你还没怀孕。”
虞重锐正将药方折叠收起,手一抖险些撕了;我也差点被他呛着,只好吭吭吭地假装咳嗽。
邓子射倒是一本正经:“我开的这些药,只够应付应付小伤口、少量出血,若遇上大出血,那就只能听天由命,神仙也很难救回来。所以你绝对不能怀孕,不管生育还是流产,那都是要命的。就算豁出命去生,胎儿与母体血脉相连,也会血中带毒活不下来。”
听说这些事都是成亲前母亲才教导女儿的,我还没嫁人,也没有母亲,家里更没人教我。但不能怀胎生子,听上去还是有些严重,旁人是怎么看待的?
一遇到不知怎么办的事,我就忍不住去看虞重锐。
他倒没什么表情,淡定地把那张方子折好了,收进袖兜里。
所以……他是不在意吗?
邓子射看看我,又看看虞重锐,追问道:“喂,你们两个,有没有听懂我的话?”心中接着埋怨:「都不能生孩子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懵懵懂懂小菜鸡似的,是不是没领会我的意思?难道要我当面教你们闺房之事吗?嘿嘿嘿我是没问题啊,就怕你们两个扛不住!」
不能生孩子……还有什么别的深层意思?他为什么笑那么猥琐?
我只能继续看着虞重锐,又不好问他听懂了没有,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邓子射恨其不争地摇摇头:“作为一个医者,我必须告诫你们,民间流传的那些避子方法,什么水银、麝香、了肚贴之类的都不靠谱,还对身体有害。现下没有什么行之有效又安全的避孕方法,如果想确保万无一失,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行房。”
啊……他是不是指的那个……那个……
虞重锐脸色一沉,斥道:“齐瑶尚待字闺中,云英未嫁,你胡说什么?”
邓子射被他瞪得往后一缩,闭口不敢多言,心中却不忿地大呼小叫:「怪我咯?凤鸢告诉我说你俩半个月以来夜夜同宿一室,谁知道你们会关上门什么都不干,光盖着被子纯聊天了?说得好像反倒是我心思龌龊淫者见淫,到底是谁不正常啊?你知道人家姑娘云英未嫁,那你不会避嫌?」
说到底,是我非要赖着虞重锐的,不能反过来怪他不知避嫌守礼,何况我们确实什么都没有。
我忍着羞臊尴尬打圆场道:“多谢邓大哥,我都记住了……还有那个中风惊厥的隐患,我也会小心谨慎的。”
“嗯,平时且放宽心,切忌惊怒气急。”邓子射板着脸应道,重又拿起笔,“我再给你开一个小偏方,将这几种药材混合碾碎,装在香囊之中,遇到胸闷心悸时拿出来闻一闻,便可缓解。”
我应声点头,转身发现那位阿婆仍旧面朝着我。她满脸皱纹,眼神也不太灵便,我都不确定她是不是眯着眼睛睡着了。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但我还有一事不明。”邓子射写好了方子,一边吹干墨迹一边问,“‘墨金’在南疆也只是传说,久未现世,你一个京城深闺女子,怎会被它寄生?”
我抬起头,与虞重锐对视了一眼。
他肯定早就想到了。我与姑姑相似的症状、自她过世后突然出现的异能、姑姑亦有此征兆,所以十有**,这蛊是从她身上来的。那夜她身亡后,蛊虫掩在血泊之中,而我正好从旁经过,被虫子咬了,在我昏厥时蛊虫钻入了我体内。
但姑姑又是从哪儿沾上这么奇诡的东西的?
我还未作声,对面的婆婆却突然开口问我:“你娘是不是姓冉?”
第42章
我母亲姓冉。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 但我并不知道她来自何处、外祖家是何境况。
因为她是爹爹身边的婢女。我没有见过她, 家里人也很少提起, 连她的姓氏“冉”,我也是从祠堂牌位上知道的。
只有去了宫里, 姑姑才会私下告诉我一些爹娘的旧事。爹爹是祖父的长子,但祖母身子不好, 爹爹生下来就先天不足, 娘胎里带了病气, 没过多久祖母也病故了。
爹爹从小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但姑姑说爹爹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最慈爱的兄长、最有担当的男人。他们俩同父异母, 但比一母同胞的兄妹还要亲。
能得到姑姑的认可, 我想爹爹一定是个像长御、虞重锐一样温柔的好人。
爹爹也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所以坚决拒绝媒人说亲,不想拖累耽误好人家的姑娘。一直到二十六岁, 他终于被陪在他身边的娘亲打动, 和她结为夫妇。
说起来只是短短的一句话, 但其中多少曲折婉转辛酸动人之处, 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固执的爹爹终于愿意娶亲,家里人没有多加阻拦,都顺着他的意。所以娘亲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是爹爹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 他们恩爱相伴的日子只过了半年, 娘亲传出有孕的喜讯, 爹爹却没能熬过那年洛阳的冬日风寒。
娘亲悲伤过度, 熬坏了身子,生我时又难产,临终前托付姑姑照顾我,便去天上与爹爹团聚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爹娘的过往、自己的身世。姑姑没有告诉我的是,在我出生的那个血光之日,生死一线的不止娘亲一个人,其实我也是。
如果我不是父亲唯一的遗腹子,如果不是姑姑一力将我保下来,我可能早就是荒冢下的一具枯骨了。
娘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遗物,也或许留了,但是没有传到我手里。三婶偶尔开玩笑说我长得不太像爹爹,那就是像娘亲更多一些。
我对自己的母亲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她姓冉。
“您怎么知道?”
阿婆啧啧摇头:“你们俩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我不禁心口一紧:“婆婆,您认识我娘亲?”
阿婆问我:“她的名字,可是叫辛久?”
我不知道娘亲的闺名,牌位和族谱上只有冷冰冰的“冉氏”二字。不过“辛久”这两个字,我曾经见过的。
那是爹爹留下的一把二尺短剑,剑身上刻着小篆“辛久”,我以为那是剑的名字。八岁时我从爹爹的遗物里翻出这把剑,它仍旧亮闪闪的,长短正适合我玩耍。我随身带着它,进宫时却被守卫拦下,说不许带利刃兵器入禁中,要没收我的小剑。
我赖在宫门口撒泼大哭,引得姑姑亲自前来才把我领走。她将那把剑收在匣子里,告诉我说这是爹爹留下很重要的遗物,要好生保管,而且那剑确实是能伤人的,小孩子不可以玩。现在那剑匣还摆在我书斋的博古架上呢。
原来“辛久”不是剑名,而是娘亲的名字;那把剑,也是爹娘共同留给我的纪念。
冉辛久,这个名字很特别。我看着阿婆头上的绣花头巾,似乎有些明白了。
“辛久是个难得的美人呢,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阿婆浑浊老迈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眼神忽然明亮,“那你是不是也认得微澜?她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她是……我姑姑,”我的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吐字艰难,“她们都已不在世了。”
阿婆眼里的星芒顿时黯淡下去,但旋即又释然笑道:“微澜是你的姑姑,那就是说她找到了家人,而辛久嫁给了微澜的兄弟,也好,也好。小姑娘,你姓什么?是京城人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