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转眼, 所见又换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幅景象。我身着大衫霞帔、翟衣凤冠,隐于珠帘之后;祖父还是国公、是宰相,居群臣前列,朝堂上意气风发;我的叔伯兄弟,堂伯、四堂兄、仲舒哥哥等等,皆衣紫着绯,在朝臣中若隐若现;刑场上的死囚换成了谋逆作乱的永王及其党羽,还有其他心怀不轨、贪污渎职、结党营私的奸臣乱臣;陛下端坐万乘之巅,脚下臣子、百姓齐齐跪拜,山呼万岁,从紫宸殿一路延伸出去,直至宫城、皇城、洛阳、京畿、普天之下,山河清肃,万民臣服。
陛下松开钳制的手,我顿时失了支撑的力气,颓然跌坐在地上。
他是皇帝,一国之君,他可以轻易决定我、我身边的人、甚至已经不在世的人往后的命运,我根本无力与他对抗。
从前我还抱怨,“墨金”这种蛊虫有何存在的意义,不但让人身体虚弱、性命垂危,成日还只看到各种各样鬼蜮魍魉的邪思恶念,一生都活在病痛和沮丧失落之中,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保留培育它?
虞重锐说,倘若让永王那样野心勃勃的人知道有我的存在,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杀我灭口,所以一定不能轻易暴露。
他没有告诉我的是,在野心家的对立面、上位者的眼里,我也是一块不可多得、绝无仅有的肥肉,一定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为他所用,如若不能,则不如毁去。
“现在你明白了吗?”陛下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我。
“臣女明白……”我慢慢地转过来,蜷成一团,跪在他脚下,“臣女愿为陛下驱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孩子,果然懂事。”陛下满意地笑了,“想想看,倘若当年先帝有你这样的人在旁辅佐,就不会被永王阴谋暗害,江山就不会陷入战事纷争,百姓也不会受离乱之苦。从今往后,天下再不会有逆贼乱党,朝中再不会有奸佞小人,人人都忠君为国,河清海晏,四海升平,是不是很好?”
真的有这么好吗?如果是真的,那姑姑辅佐陛下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没有实现?
“当然前提是,你能一心一意效忠于朕,绝不谋私。”
我跪在地上说:“陛下是天子,天下人莫不忠于陛下,臣女亦是。”
“忠不忠心不是嘴上说说就算的,”陛下漠然道,“你如何让朕相信你?”
臣服求饶还不够,还要我自己证明忠心,这要如何证明?
“臣女可以发誓。”
“发誓有用的话,还要你做什么?永王当年还对先帝前脚豪言壮语发誓效忠,后脚就拔刀相向呢。”
我抬头问他:“那陛下是希望臣女用行动证明?”
陛下欣慰地笑了起来:“真是聪明的好孩子,快起来吧。”
他回到御案前坐下,赐我跪坐随侍在一边,方便就近随时与我说话。
“我们来做一个小小的测验。”他指了指大殿门外,“外头那些人,进来的时候你都看到了?”
我点点头。
“可看见他们在想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来时忐忑匆忙,未及细看。”
“各怀鬼胎是不是?”他叹了一口气,“这些都是你姑姑留下来的后患。她呀,就是太心软,总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下人宫婢犯点小错、藏点私心,她觉得无关紧要,便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了,还帮他们遮掩求情,唯恐朕严惩他们。”
这确实是姑姑的做派,她就是这么宽容大度,与人为善。
我觉得心下微酸,陛下接着说:“这些人却不知好歹、得寸进尺,辜负了你姑姑的一番好意。今日你就来认一认,他们之中哪些人尽忠职守,哪些人又在朕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趁便谋私。”
我相信姑姑,既然这些人都是她宽宥放过的,说明他们并非大奸大恶,其情可悯。我如果从中挑几个犯了小错、罪过不大的指出来交差……
正这样想着,陛下忽然斜睨了我一眼:“这些都是你姑姑求过情的,每个人干过什么勾当朕心里有数,你可要仔细看清楚,实话实说。”
我额上出了一滴冷汗,低头拜道:“臣女不敢对陛下有半点欺瞒。”
这是对我的考验,而不是那些宫人。
陛下召入李公公,吩咐他把外面一应人等全都带进来,林林总总有二十几人,分作三排跪在地下。
陛下语气平和,对众人道:“朕前日刚把江南织造以桑代农的折子放在案头留中不发,今日三皇子作文便以‘劝农’为题,议五谷食粮为社稷之本。是谁把朕的一举一动透露出去,又是谁安插|你们在朕身边,窥伺上意?主动认错交代出主使者,朕既往不咎,职升一等,赏银百两。”
底下的人俱都埋头跪着,一声不响。
“你看,朕给过他们机会了,他们却依然选择效忠他们的主子,而不是朕这个天子。”陛下凑近我小声说,“好了,轮到你了。”
褚昭仪落井下石,暗中让人散播姑姑和长御的谣言,让姑姑本已艰难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我……我对她可以不必愧疚的。
我低声回答道:“前排左起第三,中排左起第二,是褚昭仪的人;后排右起第一,是她兄长安排的。”
陛下问:“偷看折子的是哪一个?”
我额上又出汗了,咬着牙没有吱声。
陛下转向另一位比李公公年轻些的內侍示意,手指在人群里点了点,立刻有金甲卫士从殿外进来,把那三人从人群里拎了出去。
中排第二的小太监扒着卫士的甲胄大呼:“陛下开恩!陛下饶命!不是我干的,是张喜!他偷看折子告诉了太傅,太傅为三皇子出的题,与我等无关!”
“太傅,呵呵,很好。”陛下转头看了我一眼,“下次你最好赶在他们招供之前先说。”
他指示卫士放开小太监,改抓了他指控的张喜。另一被捉的年长宫女见小太监脱身,立马也高呼:“奴婢也可以做证!奴婢知道褚昭仪诸多恶行,愿戴罪立功,求陛下网开一面!”
陛下命卫士将他们几个先带到一旁候审,接着问我:“剩下的呢?除了褚昭仪和太傅的眼线,还有其他人吗?”
我背上的衣衫已经叫冷汗湿透了:“前排右二,是苏贤妃提拔;中排右三,受过太尉恩惠;……后排左一,同时给郑宝林和孙才人传递消息。”
郑宝林和孙才人,我已经记不清她们长什么模样、和人对不上号了。宫中不受宠的嫔妃,贿赂皇帝身边的宫人,能有什么企图?最多也不过是想知道陛下的喜好行踪,看有没有机会再度获宠翻身罢了。
陛下也不记得她们了:「郑宝林、孙才人,做什么的?罢了,听这姓氏位分,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他随意挥了挥手:“拖下去,就地扑杀。”
那宫女只会求饶哭泣,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出卖来换取自己的性命,哭声到了殿外便戛然而止,无声无息归于沉寂。
殿内其余人跪伏于地,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我的手也在发抖,只能在袖中双手交握紧扣,才勉强让自己稳住。
陛下森冷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转回头来,忽然对我一笑:“贵妃果然对朕隐瞒了不少事啊。”
我愕然抬起头,又见到他那成竹在胸、万事皆难逃其五指山的自得笑意。
他骗我,我又中了他的圈套。
我能识人心,但是不懂人心,在这些毕生玩弄人心城府的人面前,我就像捡了一把不会用的刀去与大人搏斗的孩童一般,依旧不堪一击。
“姑姑……”我感到心底一阵悲凉,说出来的话也毫无力道,“她对陛下是真心的。”
否则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秘密都告诉他,又陪伴在他身边二十多年?她把身家性命、把一生都交给他了。
他露出一丝不以为意的冷淡笑容:“她就是太心软,被小人蒙蔽利用了。”
但他却在心中睥睨俯视座下匍匐求饶的宫人:「这些就是她的真心?把永王党余孽养在身边包庇回护,跟个太监推心置腹亲密无间,就是她的真心?杀了那太监,她就跟朕离心离德,这是对谁的真心?朕只要她指认铲除逆党余孽就一笔勾销,她推脱为你办婚事出宫,竟在宫外自戕而死,这又是哪门子的真心?十几年空头夫妻,真心恐怕早就给了别人了!朕不追究已经是仁至义尽!」
原来,姑姑是因为这个才自尽的。
长御的爹爹是永王下属,可永王造反时长御还在襁褓中,他算什么余孽?十几年空头夫妻,或许从很多年前起,姑姑在陛下眼中就已经只是一个监视臣下、谋算人心的道具,但是她仍旧坚持了这么久,没有背弃陛下。她只能活到四十岁,家人凉薄,没有儿女,没有未来,长御是她在宫中唯一的慰藉,可是陛下把她仅有的念想也摧毁了,还要逼她指认更多的人,那些人是否也像长御一样无辜?是否也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因为帝王的猜忌而白白枉死?
她不愿意那么做,不愿意再做铲除异己的工具和帮凶,所以她选择杀了自己。
临别的最后一晚,姑姑对我说:我们的陛下,容不得别人对他一丝一毫的藏私和不忠。
我抬起头,仰望身边这位万民敬仰、高高在上、杀伐决断、掌握所有人生死命途的天子。
我的姑姑,是被这个人逼死的。
第63章
这个人逼死了姑姑, 可是眼下, 我还得对他卑躬屈膝,叩首求饶:“姑姑绝不会对陛下有异心的, 请陛下看在她过去二十年尽心竭力辅佐襄助的份上,宽宥她一时之疏漏。”
陛下在我手上拍了拍:“你是个好孩子,今日表现也很好。你姑姑遗留下的疏漏,你替她补上, 那便不算疏漏了。”
换言之,如果我敢抗旨不遵,他随时可以清算姑姑一个包庇逆党之罪。那可比妃嫔自戕不敬更严重,我们全家上断头台的情景,就不仅是想想而已了。
他又凑近我说:“你姑姑未尽的职责, 你来接替她履行。朕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你们家的荣耀恩宠, 比过去只多不少。朕继续封你做贵妃,贺贵妃,还是你们贺家的人, 如何?”
我心下一紧:“陛下,我不能……”
“放心,朕不会碰你的。”陛下的神色淡淡的, “天底下能生孩子的女人那么多,美人也不计其数, 但是有你这本事的去哪里找?朕还不至于算不清这笔账。”
难怪陛下说“十几年空头夫妻”, 姑姑曾经小产过一次, 险些丧命,大约从那时起,陛下就不再宠幸她了。
他们之间早就没有夫妻之情了。
陛下又说:“你这身子也得好生保养,宫里有伺候过你姑姑的太医,药材也全,比你在自己家里周到。”
我知道,他不会放我离开他随时能掌控召唤的范围。我的余生,大概也会像姑姑一样,在这四面高墙里度过。
我好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姑姑连自尽都要选在澜园,用她名字命名的,自己的地方。
我对他说:“今日陛下忽然召见,长辈仍在家中翘首以盼,请陛下容许我回家告知尊长。”
陛下道:“来日方长,朕还能不让你回家不成?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明晨朕再派人送你回去,一并知会彭国公吧。”
我低头拜谢。他知道我不会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即使我怨怼祖父,我也不能不顾全家几十口人的性命,还有皇陵里尚未安息的姑姑。
“好了,审人的事你就不用看着了。李明海,你送绮瑶回去吧。”陛下扬声吩咐李公公,再转向那名略年轻的內侍,“梁禄,去把褚昭仪带过来,悄悄的,别惊动其他人。”
他说把褚昭仪“带”过来,是要审讯责问她吗?褚昭仪是三皇子的生母,大家都知道三皇子是目前最受重视的储君人选,陛下会怎么惩戒褚昭仪?
但是那些都与我无关了,我也管不了。
李公公走在梁禄的前头,到了延福门,梁禄取出宫门钥匙开了锁,向李公公恭敬地作揖道别,再分道往西而去。
李明海五十多岁了,是先帝朝的旧人,伺候过先皇后和奉天皇帝的;梁禄年纪则与陛下相仿,自小就跟着陛下,陛下似乎更器重他一些。
能在皇帝身边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这些人都是人精老滑头了,不过偶尔……我还是能看到一些他们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念头。
李明海把我送回昭阳宫,永嘉公主还在等候,看见我便着急地迎上来,抓住我的手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延福门都下钥了!陛下跟你说什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我把手抽回来,说:“天黑了外头还是有些凉。陛下没说什么,就问了一些……姑姑过世前几日在宫外的事情,还说要赏赐我呢。”
公主放下心来:“那贵妃……”
我不知该如何跟她说,也无法对她言明真相,只能垂下眼摇摇头。
“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你可别又哭了啊。”公主哄着我说,“折腾一天,你累不累?快去梳洗歇息吧。”
这一整天确实忙碌奔走、疲累芜杂,到了公主这里我才敢松懈下来。但是沐浴完放松地躺在卧榻上,我却又睡不着了。
皇宫的屋顶比一般的房舍都要高,烛火照不到上头,最上面的藻井黑黢黢的,像一头盘踞在宫殿顶上的怪兽张开的巨口。
从前我都是爬到床上沾枕就着的,所以被我记住的屋顶并不多,仔细想来,大概只有虞重锐家、瑞园和我自己的房间这三顶。
公主翻了个身问我:“又想贵妃了?”
“嗯……”我仰着头回答,“以前来宫里找姑姑,每次也是这样,她都会留我睡在一起。”
除了澜园那夜,她推说染病婉拒了,安排我去离她很远的院子独住。我为什么就没觉得不对呢?为什么不硬赖着她不走?或许我当时阻挠打断她的计划,隔天她就改变主意了。
不,隔天她该回宫了,等待她的将会是更长久更无望的折磨。
我现在都不知该如何评判,自尽对姑姑来说到底是苦痛还是解脱。如果不是因为我还小,无依无靠,她或许早就解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