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薛可蕊提着鱼桶,围着山坳里这棵老榆树不知所措地打转时,有人自身后拉住了她的胳膊。
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传进耳朵:“你在这里做什么?”
如溺水之人看见了救命稻草,薛可蕊心中猛跳数下,仓皇转头。昏暗的暮光中,她果然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宽肩阔背,猿臂蜂腰——
是冯驾。
“……大人……”薛可蕊激动到不能言语,原以为自己要迷失在这片大森林里了,没想到老天爷还是舍不得她,给她送来了冯驾。
薛可蕊不知道冯驾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片黑黝黝的森林,她那颗兴奋到颤栗的大脑还想不到那么多需要关照的地方,她只知道自己获救了,再也不用一个人呆在这片恐怖的黑森林里了。
“大人……”
冯驾总是能在薛可蕊最需要他时便真的出现在她身边,薛可蕊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觉得他像身披金锁甲,跨骑汗血马的大英雄,身披万道霞光从天而降来到这里黑山谷,只为救她于危难。薛可蕊提着鱼桶,望着身边冯驾心中充盈的是满满的感动。
薛可蕊就这样望着黑暗中冯驾的脸,任由心潮翻涌,积压了满腹的委屈,身体也乏力得慌。不过几个思量,竟红了眼眶,鼻头一酸,忍不住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冯驾愣住了,心想她本是应该在泡温泉的,如今一个人立在这里定是跟人走散了,忙张口温言宽慰:“世子嫔莫怕,有我在,你大可放心,驾这就送你回崔宅。”
“你手上提的是什么?”冯驾弯腰,接过她手上那只木桶,她一直提得紧紧的,很珍贵的样子……
待接过手一看,冯驾语迟。
世子嫔提了一桶鱼来这深山老林。
冯驾无奈,他咽下一口唾沫,默默地四下里一通环顾,选择了路沿下一道深沟。他提气纵身跳下深沟,把这桶鱼塞进了深沟里的芦苇丛。
“走,我带你走。”冯驾奔回路面,一边走一边掸袍角的土,冲薛可蕊急急吩咐。
“那鱼……”见他把鱼藏进了芦苇丛,薛可蕊抹开脸上的泪,下意识冲他喊。
“不要了。”夜风中传来冯驾冷沁沁的回答。
薛可蕊一个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心底为那桶名贵的天竺神鱼祈祷了一瞬,便吸溜一下鼻头,赶紧尾随冯驾离去的方向迈开大步跟上。
四周黑漆漆的,不把冯驾跟紧了,怕是要被山鬼捉去吃掉!
……
冯驾走得很急,薛可蕊迈开大步奔跑才能勉强追上他。身上的细棉袍很宽大,随着她的奔跑鼓进去凛冽的风,离开了暖池的熨贴,薛可蕊就算跑起来也觉得如坠冰窟。
鼻子一痒。
“啊——嚏!”又一个大喷嚏震彻寰宇。
冯驾停下来,立定了脚步,很严肃地问她,“你怎么回事,很冷么?”
薛可蕊发现自己打喷嚏貌似犯了大错,可是她的确很冷,忍不住不打喷嚏。她忙不迭点头,“大人等等我,我很快就好!”
说着她转身走到路边,背对冯驾,借着昏黄暗夜与大袍衫的掩饰,迅速将双手退出广袖。十指翻飞三两下解开半湿的裹胸,干净利落地往地上一扔,再将两只手重新塞回广袖。
果断转身,依旧如初,还是那个褒衣博带的世子嫔。
这大袍子倒是挺方便穿脱……
薛可蕊在心底默默地想。
“你把什么扔了?”透过暗夜的阻隔,冯驾依旧敏锐地发现了地上那一滩炫目的白色。
不等薛可蕊回答,冯驾三两步奔至近前,弯腰便将那物捡起……
才刚捡起来,指尖传来诡异的带着体温的濡湿,冯驾便明白自己究竟捡到了什么。
“……呃……呃……”薛可蕊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她低着头,尴尬地搓着手,语不成句。
捡起来了就不能扔掉!
冯驾深吸一口气,泰然自若地将这块湿热的裹胸缠成了一团,捏在手里。
“走,赶快跟我走,往后别再胡乱扔东西了,有不要的,先给我。”冯驾双眉紧锁,他的语气里尽是郑重与严厉,他是把这件事当作很重要的事情来跟薛可蕊作强调的。
见他不是开玩笑,薛可蕊禁不住也正色,异常坚定地把头点成了鸡啄米:“可蕊记下了,大人!”
薛可蕊很坚定,自己肯定不会再扔东西了——因为自己也没甚东西好扔了。
冯驾点头,转身低着头继续朝前走,薛可蕊大步跟上。奔行中,冯驾能听见背后咻咻喘气声直如架了一只小风箱。
虽然目前的形势的确很急,但是她总归只是个女子。或许是觉得自己待她太过苛刻,冯驾怕薛可蕊多心,便放缓了脚步同她低声攀谈。
冯驾问薛可蕊怎么与人走散了。
薛可蕊轻笑,哪里是走散了,是人家压根儿就把她扔下了,她是提着鱼去讨好人家的。
冯驾愣,他甚至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薛可蕊的脸,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
“嗤——没想到堂堂世子嫔如此不受人待见,连自己的亲姐姐都不帮你忙。”冯驾似乎觉得很好玩,竟笑着这样说。
薛可蕊生气了,她觉得自己可没做错过什么,也不知薛可菁和那崔娉二人发的什么疯,处处跟她做对。因为这个事,她今天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了!
“你就嘲笑我吧,我是真傻,人家压根儿就不想看见我,指不定脸上冲我笑,心里早把我骂了个千百遍了。我还自以为是给人忙里忙外一通操持,非得要腆着脸去给人送劳什子的鱼!讨不到一句好不说,还搞得自己迷了路,三更半夜的在这鬼地方又遭人嫌弃!”
薛可蕊怒气冲冲地说出这一大堆话后,便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冯驾走在前面,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分明感受到了她的激愤。
回想起之前自己对她的苛责,冯驾顿时觉得薛可蕊当真可怜得紧,她忙了这一天,一定已经很累了,如今却还要跟着自己在这黑漆漆的山林里疲于奔命。
冯驾索性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进她的眼睛:
“世子嫔说得不对,首先你应谨记的是,你才是世子嫔。在这狮子滩,你完全不必要伺候除世子爷以外的任何人,包括你的二姐,所以刚才那桶鱼,你早该扔了,亏得你还自个儿提了那么久。”
“……”薛可蕊愣怔。
“如果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拿出你世子嫔的气势来,谁惹了你,你就治她的罪。”冯驾说得一本正经,斩钉截铁。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我请你二姐来府里住着,是为了让你高兴,而不是为了给你添堵的。你的二姐如若不能与你站到一处,胳臂肘反倒往外拐,我可以让她立马回去,也可以替你教训她的夫君。如若你还不满意,我可以找个由头降她夫君的职……”
“别别别,大人!行了行了……千万别这样,我们女子间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不等冯驾说完,薛可蕊忙不迭冲冯驾摆手。她捂住嘴儿吃吃地笑,这人也真逗,如果冯驾真因为今天薛可菁得罪了自己,便治唐大人的罪,那才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今天憋屈了一整日,就因冯驾刚才这一句话,倒让她彻底开心了起来。冯驾说得很对,她是世子嫔,为何反倒要看别人的眼色过活?
见她高兴,冯驾心里也松泛了些。他笑眯眯地冲薛可蕊点点头,转身继续向前,并示意她跟上。
“太晚了,走在这深山老林的不安全,你也尽力走快一些。”冯驾柔声说道。
薛可蕊开心,笑眯眯地冲他点头,迈开大步赶紧跟上。可是才走了几步,便见走在前方的冯驾脊背一僵,突然愣住。
薛可蕊正要开口询问他怎么了,却见身前的冯驾猛然一个后退,差一点撞上薛可蕊的前胸。电光火石间,冯驾转身一把捞起身后的薛可蕊便往一旁黑黝黝的山林里面冲。身后紧随而至的是利箭嗖嗖破空声,沥沥拉拉射入树身,插入石缝,没入黑土……
第八十九章 折节
薛可蕊心绪大震, 他们遇上山匪了!
可这碧峰山怎么会有山匪?
薛可蕊想不明白, 不过她也没办法再思考问题了。冯驾将她夹在胳膊下奔行山林间,犹如夹了个布娃娃, 东奔西突,钻密林,跃高坎, 抖得薛可蕊是七荤八素, 快要喘不过气来。
冯驾奔得很快,薛可蕊不知道他究竟要奔去哪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冯驾将她立正放好了,用他低沉又严肃的声音说:“别动,就藏在这里。”
薛可蕊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处山坡顶。月亮升起来了, 又大又圆, 当着坡顶洒下一地清辉。
入目一片荒草地,将一片槐树林与一块壁立千仞的石壁隔开。这石壁后有一道裂缝, 冯驾非要将薛可蕊塞进去。
冯驾把薛可蕊塞入石壁缝后, 就转身离开了她。薛可蕊惊讶, 这四周黑洞洞的,他可不能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啊!
薛可蕊着急, 紧跟冯驾转过石壁, 抬起了手想拉他, 却没真的拉住他, 因为冯驾又将她推了回去,示意她别动,别说话,就这么等着。
在薛可蕊的瞠目结舌中,她看见冯驾穿过那片草地,抖抖索索抖开他手上那块“白布”,展得规整了便钻进对面那片槐树林。不多时,静谧无声中,有树影轻颤,影影绰绰地,借着月影的清辉,薛可蕊看见自己那块裹胸透出个白影,悬在密林中迎着夜风招展……
“进去,别出来。”
冯驾挂完了“伪装物”又倒了回来,他冲薛可蕊低沉地喝令,并捏着她的胳膊将呆怔的薛可蕊重新塞进了石壁缝,便不再说话。
半晌,薛可蕊抖抖索索,朝着守在石壁边缘,探出半个身子望向石壁外的的冯驾道出了萦绕心头许久的疑问:
“大人……他们是谁,为何要杀我们?”
冯驾没理他,只抬手让她闭嘴。
借着清冷的月影流光,薛可蕊看见冯驾眉头紧锁,他闪亮的眼死死盯着石壁外,像潜伏黑夜里的狼。
形势太危急,冯驾没功夫跟自己说话,薛可蕊咽下一口唾沫,紧紧闭上了嘴巴。她也害怕那些山匪,却不知冯驾的护卫们都在哪里,为啥只留冯驾一个人在这山林间行走?
不多时,薛可蕊看见自山谷底升起一发烟火,带着炫目的光升上天空,伴随其后的是布谷鸟似的零落起伏的鸣叫。冯驾明显激动起来,他干脆从石壁后走了出来,曲指成环,放入口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唿哨。
薛可蕊心下疑惑,却看见冯驾似乎发现了什么,陡然转身躲回石壁后,他自己也探身挤进了这石壁缝,他冲薛可蕊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动。
石壁缝很小,冯驾进来后薛可蕊觉得太挤了。可是不等薛可蕊表达出此地太挤的意思,自石壁后窸窸窣窣传来人群奔行的声音,伴随刀剑铮鸣,有枝条荆棘断裂之声传来,看来从山坡底冲上这山顶的人不少。
石壁外传来叽叽咕咕男人的低语,薛可蕊心中一凛,浑身僵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薛可蕊知道他们说的是契丹语。
石壁外都是契丹人!
不是一个契丹人,而是一群契丹人!
而石壁的另一边却只有冯驾一个人。
薛可蕊自动把自己排除在了对峙双方力量对比之外,她只是一个拖油瓶,冯驾除了要对付这群恶魔似的契丹人,还得要分神来照顾她……
薛可蕊害怕极了,她宁愿一个人提着那桶鱼守在那颗歪脖子老榆树底下转圈,也不愿跟着冯驾躲在这石壁后,隔着一块石头与一群拿着刀剑的契丹人对峙。
双腿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她知道冯驾的功夫好,可是对方那么多人,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人家一人一剑,指不定也能把冯驾戳成个筛子。
因为情绪过于紧张,薛可蕊浑身软绵绵的,夜风吹来,似乎更冷了,薛可蕊又冷又怕,她觉得自己又要打喷嚏了。可石壁后就是恶魔,薛可蕊深知要是这一个喷嚏下去她和冯驾将会面临什么。心下惊惧,薛可蕊忙抬手捂住了口鼻,口鼻连带眼窝里一阵酸涩,憋出一汪眼泪跟着腮帮子流,生生把那喷嚏给憋了回去。
感觉到身边的异状,冯驾转过头,看见身前的薛可蕊正一脸狼狈地捂着口鼻。月光下,她宽袍大袖,行动间露出肩膀两侧玉白的锁骨与光洁的一段小手臂。他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只穿了薄薄的一层细棉袍。
怨不得她老是打喷嚏。
冯驾暗自懊悔,怪自己的反应太过迟钝。踯躅了半晌,他张开双臂,探过身去,将她揽进怀里……
薛可蕊屏住了呼吸,就连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他的怀抱厚重又温暖,带着淡淡的迦蓝香,入鼻柔软又内敛,带给她脉脉的慰藉倒让薛可蕊原本仓惶的心放松了许多。
“暖和一点了么?”冯驾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自己呼出的气喷在他胸前,又折返回来,给薛可蕊带来分明的灼热感。薛可蕊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颊都在燃烧,她轻轻地点点头,以气流的形式自齿间闷喷出一声:“嗯……”
冯驾轻笑,哑着喉咙继续开口:“没关系,他们去了槐树林。”
“……”
薛可蕊一口噎住,眼前出现那块大张于夜风中的裹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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