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若柳将扫帚一横,将老人拦在了铺外。
“我们打烊,不做生意了。老人家你想买花,记得明日请早。”
她累狠了,说话便不怎么客气。老人被拒之门外,却也没计较她这有几分无礼的举动。他后退一步,和善笑道:“姑娘,我听说你这里种出了一盆醉芙蓉,特地前来求花。你若耐烦,现在将花拿出来,我们做个爽快生意,好不好?”
醉芙蓉早开纯白,向午桃红,晚变深红,稀有难育,株株价值千金。明若柳听这老者的口气寻常的如同买一个肉包,不由心下微微诧异。
城里花得起大价钱买花的,无一不和她打过交道。这老者看着面生,且不知道她先看画再看花的规矩,想来是新搬来浮桥镇不久。
“老人家,你刚到这儿不久吧?”明若柳轻笑。
“你怎么知道?”老者一拈长须,笑起来眼后皱纹叠到一处,看着甚是慈祥。
“我的花铺与别家规矩不同,你不知道,上来就想拿钱买花,我猜出来的。”
“哦?倒不知姑娘的花铺有什么规矩?”老者好奇相问。
明若柳勾唇一笑,“想买上品名品,除了你有钱,还得我想卖。你想要醉芙蓉,明儿早上先来我这儿看画,等画儿看得差不多了,我再决定要不要让你买花。”
“有意思!”老者讶然一笑,对她这个规矩感到甚是惊奇。他追问道:“花有百态,鲜妍明媚有之,娴静幽独有之,艳丽夺目有之,你给主顾看画,就不怕画不足表现花之十一的情态,砸了生意?”
花鸟乃天地之灵,画师若非眼、手、心三样功夫都到家了,便极易失掉生动灵气,使画满是匠气,而无一点天然气息。
提到画,明若柳来了精神,“你放心,我找的画师本事好,画得只会比花更好看,绝不会有半点逊色。”
她这般笃定得意,老者挺起佝偻的背,浑浊的老眼竟放了亮。
“你这么说,我倒想看看你的画师是画得有多好!”
“明儿再来吧。”明若柳没精力再和他磨叽,只想快点将他打发走,自己好回屋里躺着。
“明姑娘,你放在我房里的那盆文竹我画好了,正在通风晾颜色。今晚若是要下雨,你记得将绿纱盖上,免得天气太湿,颜料晕开了不好……”
顾琢斋掀起门帘,进到前厅,见到明若柳正和门外的一个老人说话,当即住了口,歉然地向老者拱了拱手。
“是他?”老者望一眼顾琢斋,向明若柳确认。
明若柳点点头,不知道这老头为什么提到画就那么兴奋。
“姑娘,就让老夫看一看画吧。”老人软磨硬泡,就是不肯走。
怎么就一定要现在看了?!明若柳不耐烦地翻个白眼,正欲直接关门谢客,不想顾琢斋却是横插一脚。
“明姑娘,老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他来都来了,何必又让人再跑一趟呢!”
这老者年逾古稀,须发皆白,顾琢斋看了心下不忍,便想与人一个方便。
他知道明若柳现在累得很,不想与人谈生意,又道:“我带他去画室看画,你自去休息,不用管我们。”
明若柳一来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二来向软吃软不吃硬,顾琢斋这样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她虽然嫌麻烦,倒也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您请进吧。”她无奈说着,嗔怪地瞪了顾琢斋一眼。
这到底是我的铺子还是你的铺子了?!
顾琢斋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老者请进了花铺,带着他前去画室。
穿过前厅,两人转身踏上回廊,那老者往后看了一眼,确认明若柳没跟过来,小声同顾琢斋道:“小后生,方才门口那姑娘,脾气可真厉害!”
“啊?!”
顾琢斋有几分尴尬,却也不愿他误会了明若柳,“明姑娘人很好的,她刚刚只是累狠了,您别往心里去。”
走到画室,老者一眼见到他摆在画桌上的那幅文竹,双眸惊喜一亮。
“这是你画的?”老者走到桌前,仔细看着画幅,神情不复先前的和蔼,倒显得甚是凌厉。
“是。”顾琢斋被这老人气场所震,讷讷回答。
他用来临摹的文竹摆在桌前的一方小圆桌上,老人看了半晌他的画,又抬头看了会儿文竹,忽而笑道:“后生,你为何纯以没骨点染,而不用工笔轻皴?”
顾琢斋心下一紧,似是回到了幼年被父亲忽而抽查功课的心情。
顾家是诗礼之家,家中人人皆饱读诗书。他父亲画艺堪撑一绝,他小时跟随父亲习画,他父亲要求甚为严格,从不会因为他年幼就放松标准。只要被瞧出粗漏错处,一顿严厉教训总是少不了的。
“晚辈是想着,文竹虽是竹,却体态轻盈,相比青竹,总是多些缜密文雅,而少些苍劲老辣,是以选用水墨淹润,想着这样看着妍雅秀丽一些。”
老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并指伸向那盆竹,缓缓提点道:“你这样想不算错,可是你看这竹是做盆玩,它旁边的莲花石峭立直耸,有斧劈之貌。这竹点缀其间,不似竹,而更似林。”
老人站起身,气定神闲地捋了缕长须,“这盆文竹不是个纤细精致的玩物,而是一座料峭苍山。这样一看,你这幅竹未免显得柔弱太过,萧疏不足。”
顾琢斋画这画时,一直觉得隐隐不对,却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老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他恍然大悟,不由佩服之极。
“多谢前辈提点!”他合礼谢过,脸色有几分羞惭。
这老者眼光这般毒辣,想来对画之一道研究颇深。他轻易便能看出自己的不足之处,那将其他画轴再呈给他看,那岂不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老者看出他的惶恐,呵呵一笑,抬手扶起顾琢斋,安慰道:“你年纪尚轻,能画成这样已属难得,不必妄自菲薄。”
“是……”顾琢斋恭谨答应,仍是不由自主红了脸。
“小后生,你画得这般好,怎么没想过去考取画院?以你的功夫,做个待诏也算够格。届时进入内廷,和天下画师互相切磋进益,总比呆在这么个小地方,闭门造车好的多。”
“你呆在这儿啊……”老人拍拍他肩膀,惋惜摇头,“屈才了!”
此话正戳中顾琢斋心中隐痛,他何尝不想考进画院?但入画院者,即为七品待诏,他乃罪臣之子,三代不得入仕,想进画院便是痴心妄想。
他不好与老者直说,只能含糊其词,草草带过。老者看出他有难言之隐,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顾琢斋拿出其他画轴给老者看,两人皆是爱画之人,从笔触聊到颜色,再聊到构图,再聊到立意,一时忘了时间。
天色渐晚,明若柳见顾琢斋到了快吃晚饭的时辰都没下楼,干脆准备了些点心清茶送到画室。
画室里一老一少谈得兴起,全然没注意到她的脚步声。她轻敲画室门,打断了两人。
“聊得挺开心嘛!”她将茶盘里的东西放到桌上,给老者倒杯茶,挑眉笑问:“怎么样,老头?他画得画当真不错吧?”
“明姑娘!”明若柳用词多有不敬,顾琢斋轻叱一声,悄悄在桌下扯了扯她衣角。
明若柳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老者不以为忤,他抿上口绵软细腻的云片糕,赞赏笑道:“你说得不错,他的画果然好的很!”
这后生没说错,这姑娘虽然说话不客气,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她怕他们聊得累了送来茶点,还顾忌到了他年纪一大把,只能吃些不废牙口的食物。
明若柳听到他称赞顾琢斋,心里高兴得很。她一手撑在桌上,嫣然而笑。
“老头儿,你家住哪里?这几日我将醉芙蓉移好盆,叫店里伙计给你送过去,就当恭贺你乔迁之喜。”
这盆醉芙蓉价值六百两,明若柳送得轻巧,老者的反应倒十分平淡。
“姑娘可真大方!”他将糕点掰成小块送入口中,淡然而笑。
“你就说要不要吧?”
明若柳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大方,这老者能和顾琢斋相谈甚欢,想来定是一不俗之人。她此番举动,也是替顾琢斋存了结交的心思。
“要!当然要!姑娘一番心意,老朽却之不恭,不如觍颜收下。”老者爽快答应,倒也不忸怩。
两人都是聪明人,明若柳满意一笑,随便扯了个理由退出书房,不打扰他们清谈。
第48章
老者颇是健谈,告辞时天色已然全黑,明若柳怕他一人回家多有不便,特地让南煌去街角叫了辆马车送他回家。
顾琢斋将老人送上马车,心里还在琢磨着老人方才对他的指点。
这老人自称姓言,说是年纪大了不喜京中往来酬酢,就挑选了浮桥镇这一山清水秀的地方打算颐养天年。
言老举止谈吐颇有风度,且对画之一道的观点鞭辟入里,顾琢斋便以为他是京中图画院里告老归田的画师。
他试探相问,言老却说自己不过是偏爱舞文弄墨,只会指点江山罢了。
于画一道,顾琢斋本以为自己已初窥门径,但今日和言老交谈过一番后,他才惊觉自己不管是眼界还是技艺都还是太过稚嫩。
且不提画院里千里挑一的那些待诏,就是一个平常的京中世族子弟对画艺便已如此精通,那宫中的画师,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
可惜自己此生都无缘与他们切磋共事。顾琢斋默默想着,眼神不由黯淡。
明若柳见顾琢斋立在原地怔愣了半晌,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想什么呢?”她歪头看着他,轻声问。
顾琢斋回过神,见到明若柳清亮好奇的眼睛,心里的失落骤然被冲淡了三分。
“没什么。”他温和笑笑。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自己此生仕途失意,但碰到明姑娘,想来这就是上天对他的补偿。
“管你呢!”明若柳娇嗔地撇了撇嘴,“你忙了一天,又陪那老头子讲了那么久,就不觉得饿吗?”
明若柳不说顾琢斋还不觉得,她这样一提,顾琢斋倒真觉得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肚子颇识时务的咕噜噜叫起来,明若柳忍不住噗嗤一笑,顾琢斋捂住肚子,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呆子。”明若柳轻轻取笑,小指勾着他衣袖将他牵进了后院。
她这个动作颇是亲昵,顾琢斋由着她勾着自己走,心里说不出是怎样一种的满足。昏黄的烛光照在明若柳如瀑的乌黑青丝上,他见她鬓上落着细碎的桂花,便忍不住伸手替她摘下落花。
明若柳感受到动静,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伸手摸头,碰到了顾琢斋的手,心脏霎时就像被人捏了一下似的。
“做什么啊!”她转过身,似怒非怒地抱怨。
两人站在院中的花树下,霜白的月影透过枝叶斑驳地照在明若柳身上,她星眸里光华流转,明艳的脸上因为一点不高兴的神色显得更是妩媚生动。
顾琢斋趁着月色红了脸。
“你……你头上落了桂花。”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耳垂一阵发热。
顾琢斋身材清隽,眉目温和俊朗,他穿着身竹青衣裳,五官在这清冷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柔,明若柳听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响。
“那你帮我清理好了么?”
她绞着手里的帕子,声气里的羞赧让顾琢斋心神一荡。
“好了。”顾琢斋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
彼时深秋,院中的桂花开得热烈,院中浮满桂花馥郁的香气。明若柳抬眸觑他一眼,见他也在小心翼翼地看自己,不由展颜笑了。
她从袖里取出个东西扔向顾琢斋,顾琢斋手忙脚乱地接过,待看清是一散发着桂花香味的香包,呼吸一滞。
明姑娘知不知道送人香囊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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