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轻按住的肩头轻轻地颤抖着,幽深的眸光微微闪烁,像暗海中浮曳的一点星光,只零星曳闪须臾,便深深沉入了黑暗之中,留下漆黑一片。
她紧抿着唇,阖上绝望的眸光,伸手将他推开,以一个婴孩般自我保护的方式,微蜷着身体,朝榻里卧去。
皇帝望着那静默无声的背影,心海的激涌潮澜,渐渐平息,酝酿成更为深重的情意,沉在心底。
……来日方长,不破不立,忘记一个旧人、一段旧情的最好方法,便是开启一段新的,明澈慧透如她,会明白的……
……她在他的身边,她的身边,也只有他一名男子,有他这个皇帝在,天下间再无旁的男子,可亲近于她,她会看到他的,她也只能看到他,她和他之间,还有孩子,孩子也最是让人心软,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她会愿意正眼看他,借他来摆脱对明郎那份绝望的爱的……
……他不介意她只是利用他来忘怀上一段情爱婚姻,他愿意给她利用,只是他心底关于父皇的猜想,永不能让她得知,若一切猜想为真,他与明郎对她来说,就同样是隔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后,她怎可能接纳他半分,连利用也不会……
……她不会知道的……不会……永远不会……
皇帝垂下凝注的目光,拿起搁在榻边的拭发毛巾,除鞋上榻,曲腿坐在她的身后,捧着她的乌漆长发,慢慢地无声擦拭着。
淅淅沥沥的夜雨声,敲打着殿外青翠芭蕉,沙沙如春蚕吐丝,静得安宁,无声的寂谧,不知如殿檐落雨,缓缓淌逝多久,一直背身静默的温蘅,忽地身子微微一颤,似轻发出吃痛的抽气声。
皇帝以为自己不小心拽着了她的发丝、弄疼了她,忙松开了捧着的如绸长发,手忙脚乱地告歉,“对不起,对不起,朕不是故意的……”
他边道歉边探头觑看她的神色,见她紧咬着唇、眉尖蹙起、脸色也有点发白,像是真疼得厉害了,更是慌张抱歉、手足无措,连声问道:“拽……拽着哪里了?朕帮你揉揉……”
她却没有给他指看被拽之处,两只纤白的手,都似因吃痛,而用力地握蜷着,皇帝忽地意识到不是头发的问题,是她身体正在痛苦难受,这样一想,明白过来,更是慌张着急,忙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是哪里难受?”
她仍是紧咬着唇不说话,似已痛得发不出声来,惊急交加的皇帝,目光垂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心中一凛,背后冷汗淋漓直下,手抚着她的肩臂,颤着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也不会有事的……朕……朕去找太医……这就去找太医!!”
被吓到的皇帝,心神惧颤地重重吻了她脸颊几下,慌慌张张地就要下榻喊人,连鞋都顾不得穿,赤足下地,就要边往殿门处跑,边扬声唤侍时,听得她在背后,忍着痛意,发出轻微的声音道:“是小腿……抽筋了……”
皇帝一愣,想起来郑太医曾经说过,若饮食调理不足,孕妇到五个月左右时,夜里双腿偶会痉挛,她如今用膳,虽不再如之前几粒米、几粒米地进用,但也并不多,膳时常常吃上半碗便说饱了,不管他怎么劝,都不肯再多进,以至快五个月身孕的人了,夜里抱起来还是轻得令人心惊,自是郑太医所说的调理不足……
望着她忍痛抽气的僵直背影,皇帝心疼又担忧,忙叫内侍捧了热水毛巾送来,亲拧挤了一道,抓着上榻急问:“是那条腿疼?”
她忍疼的声音,轻细地像一触即断的丝线,“……右……”
皇帝立在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她右边小腿处的衣物,向上挽去,边挽边看她神色,动作极轻极柔,生怕触到了她的痛处,如此尽量轻柔且快地将衣物挽至膝处,又立拿手边的热毛巾轻轻敷上,边敷边顺着那条令她抽痛的筋脉,轻轻地为她按摩小腿,口中关切问道:“这样好些了没有?还疼得厉害吗?”
她紧蜷着的手,随着他轻柔的热敷按摩,稍稍放开了些,皇帝看她脸色也没那么白了,心里也松快了些,又轻着手劲儿敷摩了一阵,看毛巾没那么热乎了,命人重新拧挤一道新的来。
他刚开口吩咐,就听她轻轻地道:“不用了,没有那么疼了……”
皇帝道:“再热敷按摩会儿吧,要是睡着了又突然抽痛起来,那该更难受了,你若困倦了,阖眼睡就是,朕给你敷摩,动作轻轻的,不会打扰你好眠的。”
他说着从内侍手中接过热毛巾,命诸侍熄灯退下,仍是坐在淡光柔拢的昏暗榻帐内,坚持继续为她热敷按摩,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依然背身侧卧着,沉静如海的幽殿内,铜漏滴响,混着殿外越来越低的淅沥雨声,沙沙打窗,催人入梦。
榻边羽纱宫灯内的流滟红烛,悄悄结爆了一朵灯花,皇帝探头看她已经睡去,轻轻地放下她右膝处的衣物,将手上的毛巾搁在榻几上,解下金钩,放落轻柔如水的两道梅梢月纹帐幔,合拢严密,不叫一丝冷气侵入,再转身扬扯了榻上的丝棉薄被,盖在她和他身上,躺睡在她的身后,近前贴身,轻轻地将她拢在怀中。
皇帝抵在她的肩处,手牵着她一只手,与她一同轻覆在她隆起的腹部,那里,藏着他们的孩子,一个珍贵的小小生命,再过四五个月,就会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人世间,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在他她父母亲的关爱下,康健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大。
……这个孩子,不会有他她父亲那样艰难沉重的童年,也不会像他她的母亲,身世飘摇,处境艰险,他她会被捧在掌心,被呵护着平安无忧地长大,父爱、母爱,他她该享有的,一点也不会缺少,若是男孩,他要亲自教他四书五经、骑射武艺,他要手把手地培养出下一代大梁江山继承人,若是女孩,他要她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小公主,成为整个大梁朝的掌上明珠,一生一世,喜乐荣宠无限,不知悲艰。
……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皇帝在心底悠悠想了许久,唇际浮起笑意,悄悄靠她更近,轻嗅着她发间淡淡的蔷薇香气,心里面,也像浮起蔷薇花香,将那些低沉暗涌的不安心绪,暂都压了下去,只留一片清静安宁。
……男孩儿女孩儿都好,他与她都还年轻,这一生的相伴相守,还很长远,许会在未来某日,儿女双全的……
微雨的宁静夏夜,世人皆已沉入梦乡,独皇帝因心怀期冀,越想越是精神,迟迟未睡,他微弯着唇,偷偷轻吻了吻怀中女子的脸颊,被中双足亦悄悄与她纤足相抵,如此良夜,此情此境,正是“抵足听雨而眠”,皇帝心中涌漫起小小的满足,与温蘅十指相扣,含笑睡去。
这一睡,便直至天色微明,做着美梦的皇帝,迷迷糊糊醒转,下意识欲将怀中女子抱得更紧,却伸手扑了个空,登时睁大眼睛惊醒,见怀中空空、榻里无人,腾地坐起身来,既惊且忧地欲下榻去寻,刚一侧身,就见温蘅坐在镜台前,手执一柄金梳,无声地梳着如缎漆发。
几已悬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回了腹中,皇帝暗舒了一口气,下榻趿鞋近前,将镜台旁的那株十八枝鎏金灯树,多燃亮了几盏,走至她的身后,抚握住她的手,拿过那柄金梳道:“朕帮夫人梳吧。”
他持梳轻蘸了蘸台上琉璃匣里的香花清露,捧着她的乌漆长发,慢慢地梳着,将亮未亮的天色里,灯树晕黄的柔光,令映在镜中的年轻男子身影,有几分模糊不明,温蘅静静地望着镜中那不甚清晰的人影,忽地想起,她出嫁那一日的清晨,也是这样将明的天色,哥哥走进她的闺房中,代替病逝的母亲,手捧着她的长发,一边轻梳,一边轻吟送嫁的《白首歌》……
……一梳到尾,举案齐眉,二梳到尾,比翼双飞……声声言犹在耳,都是虚妄,她曾为着这“举案齐眉”“比翼双飞”的美梦,离开青州琴川,离开家之所在,一脚踏入了京城这座修罗场,再不能回头,如今回首看去,悔恨割心,垂手失去了一切,连原先拥有的家人,都不能再如往昔朝夕相见,哥哥……父亲……她好想他们……想见,却又不能……
缈茫的晨光中,温蘅心思暗沉,而轻梳着她长发的皇帝,心里头却泛着丝丝甜甜的欢喜,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和她分享,嗓音轻快地含笑道:
“昨天夜里,朕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生了一个男孩儿,朕刚把儿子抱在怀里呢,产婆又抱来一个,说你又生了一个女孩儿,朕真是高兴地合不拢嘴了,左边抱儿子,右边抱女儿,亲亲这个,亲亲那个,感觉都疼不过来了时,梦里一眨眼,孩子就在我们的怀里长大了,会说话会走路,男孩俊极了,女孩儿也可爱极了,一个比一个聪慧伶俐,我们带着他们一起捏雪人,一起放风筝,春夏秋冬,天天都在一起……”
他絮絮地将美梦情形,事无巨细地说与她听,在她并无回应的沉默中,从梳发簪冠到盥洗更衣到进用早膳,还没说完,好像真要将这梦,讲上一生一世那样长远,直到来请平安脉的郑太医经禀入殿,才打住这话头,告诉他昨夜夫人小腿抽筋一事,问郑太医如何是好。
郑太医回道:“此乃孕期调理不足之故,请夫人平日里多吃乳酪,多晒太阳,如此,便会少犯。”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淅淅沥沥落了大半夜,今日正是清风送爽,阳光落在身上也不闷热的,皇帝听郑太医如此说,便在早膳后劝温蘅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他陪着她,一边继续说着昨夜美梦,一边渐走至牡丹亭附近时,听到前方传来银铃般清脆的女孩儿笑声,抬眼看去,见是惠妃在带着陆峥的女儿放风筝玩。
第160章 孩子二合一
御驾至,自有宫人通传,一大早就特地领着小侄女,来承明殿附近的牡丹苑游玩的陆惠妃,闻报自是暗暗欣喜,只面上不露,忙将稚芙手中的风筝手柄,交予贴身侍女,紧牵着她的小手近前,如仪给圣上请安。
圣上御命平身后,陆惠妃又转向温蘅,微一屈膝。
对于没有名分的罪人温蘅,本应是她这个命妇身份的楚国夫人,给她这个皇后之下的四妃之一行礼,但陆惠妃可不敢在圣上的心尖子面前拿乔,含笑与她行了平礼。
稚芙久不见温蘅,真想她想得紧,一看见她,清澈无暇的眸光,就粘在她的身上挪不开了,她的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话,要问公主夫人,也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公主夫人说,只是圣上在此,不敢放肆,只能强忍着不出声,仰眸紧紧地盯着温蘅瞧,像是怕稍微一眨眼,公主夫人立就消失不见了似的。
温蘅心里,一直很喜欢身前这个冰雪可爱的小女孩儿,先前因为小陆将军为救她受伤,她心里过意不去,常往定远将军府探望,一来二去的,与稚芙越发亲密,常常隔几日就会相见,还曾答应了她,要教她打络子玩。
但,还没真正开始教,她就突然遭遇了身世惊变,此后被时势裹挟入宫,几是与世隔绝,已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稚芙,这时在这里突然见到,看到她纯真可爱的脸庞,连日来沉重的心绪,也略略轻松了些,抬手轻抚了抚她稚嫩的脸颊,和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稚芙清脆答道:“是昨天下午,姑姑带我来的。”
陆惠妃在旁婉声朝圣上笑道:“臣妾想念芙儿,遂向太后娘娘求了恩典,请接稚芙入宫,住上几日。”
皇帝从晨起到现在,同温蘅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都没听她说半个字,此刻看她见到陆峥的女儿,倒有兴致说起话来,眉眼间的冰雪神色,也随之消融了不少,瞧着心境像放松了些,心里也跟着高兴,遂对陆惠妃接侄女入宫小住这一行为,没有半点不满,想着他这几日处理朝事无法相陪时,可让稚芙陪陪温蘅,这或能让她心情好些。
皇帝刚在心里这么想着,就见稚芙仰面望着温蘅问道:“夫人,稚芙有好久没见到您了,您这些天,为什么不来找稚芙玩儿啊?是不是稚芙做错了什么事,惹您生气,您不喜欢稚芙了?”
“……我怎会不喜欢稚芙呢”,温蘅柔声宽慰道,“只是我这些天住在宫里,不方便出去……”
“那……那……”稚芙着急地问道,“那夫人这些天,有想稚芙吗?”
“自是有的”,温蘅道,“我总记着答应了你,要教你打络子的。”
稚芙明亮的笑容,立像花儿在面上灿烂绽开,高兴地牵住温蘅的手道:“夫人,我也好想您啊!不仅我想您,雷雷也想您,爹爹……”
心里乐开花的稚芙,一时高兴地说顺了口,将爹爹也说了出来后,猛地打住,疑惑暗思,爹爹他,究竟想不想公主夫人呢?
……好像不想……这些时日,她多次央求爹爹请公主夫人来府里做客,或是带她去公主府找公主夫人玩儿,爹爹总是不答应她……
……又好像想……爹爹会将公主夫人送她的香囊和芙蓉络,拿在手里抚摩,还会在她吟诵《湘夫人》中的“缭之兮杜蘅”一句时,听到走神……
……书上说,借酒消愁……爹爹那天夜里,是因为想念公主夫人,所以才偷偷喝酒吗?
……爹爹之前不肯带她去见公主夫人,是因为公主夫人住在宫里、无法相见吗……是因为想见见不到,所以爹爹才要借酒消愁吗……爹爹心里面,其实是同她一样,很想很想公主夫人的吗?
暗暗理顺心中疑虑的稚芙,自觉触到了爹爹的真心,仰望着公主夫人,声音甜甜地道:“爹爹也好想夫人啊!”
站在一旁的陆惠妃,闻言立时唇角微抽,她悄悄抬眼觑看圣上神色,见圣上原本含笑的明湛眸光,亦微沉了几分,暗暗在心里,为想念圣上女人的哥哥,捏了把冷汗。
偏生稚芙还没说完,拉着温蘅的手,继续道:“爹爹想夫人想到夜里睡不着,坐在园子里的老槐树下借酒消愁……”
觑看圣上眸光愈沉的陆惠妃,估摸着侄女再这么说下去,圣上就要叫她们姑侄俩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她蓄意利用稚芙接近温蘅的计划,也要直接泡汤了,遂忙手揽住稚芙的肩,微含斥意地打断她的话道:“别拉着夫人的手,摇来摇去地说话,没有礼数!!”
稚芙受了姑姑这一声轻斥,只得站直了身子,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夫人的手,说话的精神头,也立如霜打茄子焉了下去,委委屈屈地低着头,没精神再继续说爹爹是如何如何想公主夫人了……
温蘅看稚芙这样,伸手轻揉了揉她的软发,安慰道:“没有事的,不必拘礼。”
皇帝则没温蘅这样的宽和心境,他一想陆峥这厮,先前就见色起意,心存不轨,借着女儿百般亲近温蘅,现下天下人都知道温蘅是他的女人了,身为人臣,居然还敢想温蘅想得夜里睡不着,真真是皮痒得厉害了,暗暗磨牙不语,连带着看陆峥的女儿稚芙,都不大顺眼了。
皇帝正想令陆惠妃带着她这给爹传话的侄女退下,陪着温蘅再去别处走走,就见一边牡丹丛里,窜出了一只油光水亮的大黑猫,躬着身子,迈着猫步,朝这里走来。
稚芙也看见雷雷走过来了,立使出吃奶的力气近前,将它一把抱起,笑对公主夫人道:“夫人您看,雷雷又胖了些呢。”
皇帝看温蘅还真从稚芙手里接过这猫,把它亲昵地抱在怀里了,身体立跟着僵直起来,他就站在温蘅身边,与她亲近得很,那猫遂也就离他极近极近,仰面与他对望,一双冷飕飕的眼,一身黑黢黢的毛,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叫他汗毛直竖,不舒服得很。
僵着身体的皇帝,想劝温蘅把猫放下,可又看她这般抱着黑猫,手抚着它黑亮的皮毛,眉眼间的沉郁之色,倒淡退了一些,这劝,便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又不肯站离温蘅远些,仍是要与她亲密相依,一边亲密相依,一边僵如磐石。
温蘅也感觉到身边人杵得像根大棒槌似的,她想起来圣上是不喜欢猫的,边挠着猫的下巴,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陛下应去处理朝事了。”
虽然避暑紫宸宫期间,无需大朝,但皇帝也不会成日闲着,折子照批,每天上午,都会一如往年来此,拨出一两个时辰,单独召见要臣,处理要紧朝事,他今日一大早已陪温蘅出来走了许久,也是时候该回承明殿尽天子之责了。
但事实归事实,这“赶人”的话,听在耳里,到底有点扎心,皇帝再又看她同稚芙和猫待在一起,倒比和他一起时松快许多,真真帝不如孩、帝不如猫,心里头酸酸涩涩道:“……那朕先回去了,夫人也早些回来。”
她垂眼抚着猫不说话,皇帝只能吩咐随侍的云琼等照顾好夫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将出牡丹苑时,他回身看去,见那稚芙牵着温蘅的手,蹦蹦跳跳的,仰着一张小脸同温蘅甜甜笑语,确实是有几分冰雪可爱,讨人喜欢。
皇帝这么想了一瞬,便将目光移到了温蘅的身上,若她腹中怀的是个女孩儿,他们的宝贝女儿,定比陆峥这厮的,慧敏可爱十倍百倍一千倍!
莫名其妙生了斗志、自信飞扬的皇帝,回到承明殿后,便召见臣工、处理政事,一直浸在朝事里,忙到将用午膳时,方才歇下。
他一歇下,就往后殿去寻温蘅,却发现她还没回来,令宫侍去探,没多久,宫侍回来报说,楚国夫人与惠妃娘娘还有陆小姐,在蓬莱池泛舟赏荷,午膳也在画舟上进用。
皇帝遂只能像只被主人遗忘的家犬,耷拉着耳朵,一个人坐在膳桌前,无甚滋味地独用午膳,他用着用着,便忍不住想,没有他在旁相劝,她定是吃得更少了,她不好好进膳调理,夜里便容易腿疼,想到她昨夜痛到脸白的模样,皇帝更是食不下咽了,干巴巴地吃了几口,便摆手令宫侍撤膳,欲亲自乘舟去蓬莱池寻温蘅时,就见赵东林急匆匆入殿禀道:“陛下,楚国夫人出事了!”
皇帝几被这短短一句,给吓得魂飞魄散,他极力稳住心神,一边急往蓬莱池赶,一边令赵东林随走详说,双腿健步如飞的同时,却又暗暗地打着颤儿,正像他的心,害怕得都快颤碎了。
尽管赵东林说她已被救起、安然无恙,可皇帝却还是怕到了极点,万一赵东林所言有误呢,万一她又突然如何了呢,万一……
……这世间有太多的万一了……可有关她的事,他哪里承受得了哪怕一丁点万一……
皇帝的一颗心,像是正被一道石磨来回重重碾压,在极度害怕失去她和孩子的重压下,总忍不住往那最可怕的结果去想,可那最可怕的结果,他又怎能承受哪怕半分,漫长至极的一路上心如熬煎,备受折磨,直到赶至蓬莱池心的岛阁上,亲眼看到裹着暖裘的温蘅,抬眼看来时,皇帝悬在嗓子眼的心,方才往下下沉,双腿也跟着无力一软,几要跪在了她的面前。
“……没事,没事了”,他沙哑着嗓音,拖着发软的双腿上前,紧抱住温蘅,一边吻她的湿发脸颊,一边低声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好似是在安慰她,却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一应宫侍,早个个战战兢兢地跪伏于地,陆惠妃也领着稚芙一跪不起,皇帝已从赵东林口中知道,温蘅与她们姑侄往蓬莱池赏荷时,选乘的是一只小舟,容不下随侍温蘅的浩浩荡荡的宫侍,温蘅遂只带了最为信任的春纤上舟,云琼、碧筠等人,皆乘在随后的其他画舟里,稚芙在小舟上用皂水吹泡泡玩,使得小舟木板地面上泼沾了许多滑腻的皂水,身子沉重的温蘅,本就比常人行动不便,在走至舟首给稚芙摘新荷时,脚下一滑向外摔去,柔弱的春纤没能扶得住,眼看着温蘅落入了水中。
虽然太医把脉说温蘅与孩子俱平安无事,但皇帝一想到去年夏天冯氏落水的情形,还是后怕不已,尽管冯氏腹中的孩子本就天生不足、无法平安降世,与现下温蘅情形不同,可皇帝还是忍不住胆战心惊地想,万一温蘅腹中的孩子,也出事了呢,万一温蘅她,有个三长两短呢……
只这么稍微想一想,皇帝刚刚安定些了的心,就又阴霾暗涌,真想即刻重罚一应无用的随侍,将那“闯祸精”陆稚芙撵出宫去,再治陆惠妃“管教不严”之罪,可他怀中的温蘅,却朝哭红了双眼的稚芙道:“我没事的,你起来吧。”
皇帝听她嗓子都哑了,怎会没事,可这时候,也不能与性情温善的她相争,让她费心,只能先把这笔帐记下,冷着脸且令众人退下。
陆惠妃垂首起身,牵着小侄女退出蓬莱岛阁,看她两只眼都已哭得红通通了,还在簌簌地往下掉眼泪,一边执帕帮她拭泪,一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芙儿,已经没事了,不哭了好不好?”
可稚芙闻劝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要去蓬莱池摘荷花玩,要不然我要吹泡泡给夫人看,夫人就不会摔到水里了!都是我不好!!”
……昨儿夜里,她给稚芙讲了半宿紫宸宫的好玩去处,特地将蓬莱池的新荷说得美不胜收,还和她说夫人也喜欢荷花,稚芙今日出来玩,怎会不想去蓬莱池看看,至于皂水,也是她一早备下的,同泥娃娃等一堆孩童玩具放在同一道提盒中,令侍女随提着供稚芙取乐,也没甚可疑,稚芙本就爱玩这个,等到了蓬莱池中心,风淡日和,泡泡可在淡和光线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稚芙见了,怎会不想吹着玩玩,她再在旁有意引导、暗暗动动手脚,楚国夫人落水,便就是顺理成章的意外之事了……
……去年夏夜,冯氏与温蘅落水时,视力颇佳的她,又与旁人不同,恰站在光线较亮处,望见温蘅落水不久,即浮游起来,还努力去救冯氏,便在心中暗暗称奇,寻常闺秀,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会凫水,她出身将门,家风不同,自幼会射箭凫水还说得过去,可楚国夫人看着娇娇弱弱的,是个再温淑不过的闺秀,竟也会这个,她当时便甚是惊讶,一直记到如今……
……如此炮制冯氏落水流产一事,虽未成事,但对那边,也算是多少有了交代……温蘅与孩子无事,对哥哥,也算是有了交代了……
心情复杂的陆惠妃,将哭得直喘的小侄女,轻轻地搂入怀中,低声道:“不要哭了,不是你不好,是姑姑不好……”
她这低得几不可闻的话语,随风散在蓬莱岛阁上空,无迹可寻,皇帝一直陪温蘅在岛阁内待到快申正时,等到她湿发都已完全干了,方命侍从入内,伺候她梳发穿衣,而后如护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她护送回了承明殿。
经此一惊,皇帝真是胆子都差点被吓破,看温蘅更是紧张到不行,半步也不离开她左右,眸光也一直黏在她身上,一时半刻也不分离,尽管郑太医先前已把脉说温蘅与孩子无事,可皇帝还是放不下心来,让郑太医给温蘅开剂温和的固本汤药,以防万一。
没多久,宫侍捧了热药上来,皇帝本来还担心温蘅不肯喝,准备想着法儿地劝她喝下,可他话还没说呢,就见温蘅接过药碗,低头轻吹了吹,一气喝光汤药,半滴也没剩下。
皇帝愣愣地看看被侍从端走的空底药碗,再愣愣地看向缓步走向窗榻的温蘅,见她竟让春纤,将那件未绣完的碧叶红莲纹婴儿肚兜给取来,而后,就坐在窗榻处,手执纤细的绣花针,勾着火红的丝线,微垂臻首,慢慢地绣着。
自知晓真正的身世后,她再没碰过这件婴儿肚兜了,皇帝真看得又惊又奇,慢慢挪至她身边坐了,看她低首刺绣的认真神情,不仅像极了身世惊变前,眸光还似比之前多了几分坚执,心里有点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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