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怡接过那绣袋,笑道:“谢谢妈妈。”又叫“碧玉”。
碧玉便塞了个荷包到那婆子手里,那婆子这才喜得眉花眼笑,又扶了碧玉和绿袖上车,才坐上车辕,招呼车夫往大相国寺而去。
马车里,婧怡打开那绣袋,果见里面装着一袋子软糕,雪白的糕点面上嵌着红绿二丝,里面则包着又香又软的豆沙馅,的确是婧怡一贯爱吃的豆沙糕。为了方便取食,只做小手指大小,正是婧怡、婧绮平日里常吃的,应出自婧绮的吩咐不假。
绿袖却皱眉小声道:“再好吃的点心,叫那腌臜婆子在怀里揣了一路,也吃不得了,姑娘快扔了罢。”
碧玉“扑哧”一笑,又正色道:“这也罢了,但这是大姑娘送来的,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婧怡便拿出一块放在手心细瞧,又掰开看了馅料,也低声道:“依她的胆子,我料想应当不会下毒药什么的,顶多不过来点巴豆之类。”
听得碧玉、绿袖两个皆是面色大变,她却笑嘻嘻地收了绣袋,仍放回怀中。
“姑娘!”碧玉急道。
婧怡摇头:“他们请君入瓮,我却要金蝉脱壳,”指着怀中,微微一笑,“关键还在这里,大姐若不送它们来,我倒要多费许多心思。”
于是一路再无话,少时,已至大相国寺。
车夫自赶马车去安置,那婆子则领了婧怡三人至一厢房,道:“想是马车走得快,我们竟赶在了夫人头里。这是大相国寺为我们府女眷常年预备的厢房,姑娘便可在此处略歇歇,老奴去迎一迎夫人,回头再一起往前殿上香。”
婧怡点头应道:“劳烦妈妈了。”
那婆子便行个礼,去了。
一时房中只剩下主仆三人,婧怡对绿袖使了个眼色。
绿袖会意,转身出去了。
婧怡则四处打量这间厢房……屋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正中一张方桌,四周摆长凳,屋角有张榻,应是供人小憩所用,榻边有一小几,上面摆着只香炉,正有缕缕香气飘散而出,与寺庙中常备的檀香不同,是种说不出名头的淡淡甜香。
婧怡指了那香炉,吩咐碧玉道:“把这个挪到窗口去,仔细着点,别烫了手,也别去闻。”
碧玉闻言,拿了桌上茶盘,又用帕子包了手,将香炉小心翼翼放上茶盘,端去了后窗口。
做完这一切,碧玉才低声问婧怡:“那是什么香?”
“不知道,但寺中一般只用檀香,这个却不是……反常即为妖,还是小心为上。”
碧玉点头,又问道:“您派绿袖干什么去了,不知她是否信得过,若是将今日之事告诉了大爷或大奶奶,我们只怕……”
“不会,”婧怡摇头,“陈家人的行事风格一向就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出了事儿倒霉的只有下人。今日之事她若想告密,就绝不会掺和进来。否则,即使她检举有功,也免不了被灭口,最轻也得灌哑药放庄子上去。”见碧玉露出恍然之色,又道,“大姐必定会盯着来接我的马车,然后算时辰跟上来,我派绿袖去寺门口等,见她们来就装作往马车拿东西,再赶回来,正好给她们引引路。”
碧玉点头,又不无担心道:“大姑娘真的会来么,她的腿还没好利落呢……”
婧怡拿出装着糕点的绣袋,笃定道:“她会来的。”又吩咐碧玉,“你在窗口看着,见绿袖来立刻告诉我。”
至于那香炉……若不将它放回原位,便是个大破绽,事后只要婧绮与陈锦如一对,立刻便会发现是她做的手脚,到时候 为求自保嫁祸堂姐的罪名是绝逃不脱的。
可她已隐约猜到香炉里究竟点着什么脏东西,若将它放回原处,婧绮一旦中招,将再无反抗之力,到那时,便是后悔,也已覆水难收。
正犹豫不决间,忽听碧玉低声惊呼道:“姑娘,绿袖来了!”
婧怡精神一振,立刻取出绣袋中的糕点往嘴里塞。
碧玉大惊,下意识伸手来夺,却被婧怡躲过。
“姑娘,这要是穿肠毒药呢!”碧玉急道。
“少不得,也只能赌一把了。”婧怡一面说,一面已将一袋子糕点吃了大半下肚。
碧玉无法,只得扶着她起身欲往外走,却听她忽然幽幽地开口:“去,把那香炉搬回去。”
……
绿袖刚走至厢房门口,便见碧玉扶着婧怡出来,她忙朝二人打眼色,示意婧绮已来了。冷不丁却见婧怡满头大汗面色紫红,整个人几乎瘫在碧玉身上,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忙赶上前几步搀住她另一边,紧张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婧怡面现痛苦之色,满头汗水涔涔而下,咬着牙低声道:“快,扶我去净房……”
不远处一棵树后,婧绮与侍画正凝神窥探此处动静,见婧怡那般光景,婧绮便笑道:“想是这小妮子贪嘴,把糕点全吃了,哼哼,今儿可有她好看的。”
侍画却有些惊慌:“姑娘,奴婢听说拉肚子过度,脱了水,也会要人命的,您让奴婢放了一整包烈性泻药,二姑娘又是个风吹就到的身量,不会真出什么事儿罢!”
婧绮冷笑道:“哼哼,那也是她倒霉,怪得了谁!好了,快走罢,一会儿表哥该来了。”
侍画无法,只好扶着婧绮出来,往厢房走去。
却见她一件青色百蝶穿花对襟小袄,许是因为小了,紧紧包在身上,属于少女的玲珑有致便展露无遗,下着一条水红色洒花裙,走动间裙裾飞扬,如红狼舒卷,十分明丽,只是脚步似不大灵便,想是腿伤未愈。再看她面上,蛾眉淡扫、朱唇嫣红,显是精心上了妆的,更兼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眼望去,不像是十五六岁未出阁少女,倒像是已知风月的妩媚妇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
……
说来也巧,今儿是四月十七,一直在通州码头上等王氏一行的下人传来话,说人都到了,陈庭峰、陈彦华父子俩忙前去相迎。
好容易将王、柳二人,一众仆妇、丫鬟、小厮及几大车箱笼都接回府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便有门房上的屁滚尿流地来传话……
“不好了,不好了,大相国寺,大姑娘、二姑娘出事了!”
吓得一路舟车劳顿早已气血两空的柳氏差点厥了过去,便是王氏,也被唬得面色大变。
陈庭峰便喝道:“颠三倒四地说什么,到底是谁出事了!”
那传话的小厮也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都、都出事了……”
再问是什么事,却无论如何不敢说,只一个劲地道是江家下人来传的信,二位姑娘都已被送了回来,想是快到府门口了。
陈庭峰与王、柳二人连忙赶出门去看,果见两辆马车已驶进二门来。柳氏性急,一把撩开当先一辆马车夫人车帘,却被里面情形吓得怔住。
只见婧绮与侍画两个坐在里面,皆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侍画的一边袖子不知去了哪里,露出的半截细白胳膊上全是青紫掐痕。婧绮的水红裙子也少了一片,露出的白绫裤腿上血迹斑斑。两个人本正掩面低泣,乍见柳氏,满腹惊慌羞耻再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柳氏的嘴唇直哆嗦:“你两个就是这样从外面回来的?”
婧绮泣道:“母亲,我……”
话还未说完,柳氏已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便有丫鬟婆子一面惊呼,一面七手八脚地去扶。
陈庭峰早揪住那报信的门房小厮,暴喝道:“江家传话的人是怎么说的!”
那小厮吓得浑身直打颤,半晌才抖着声音说:“那人只说,姑娘们即刻就到……至于婚事,明儿请了媒人便上门来提。”
“什么婚事,谁和谁的婚事?”
“大姑娘与二爷的婚事……”
“哪个二爷?”
“就是江家二爷,大姑太太房头的庶长子,叫江临平的。”
柳氏刚被婆子死掐了通人中,醒了过来,一听这话,面皮一阵抽搐,便又晕了过去。
陈庭峰已气得目眦欲裂,指了婧绮道:“带她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起来!”又点了侍画,“关到柴房去!”
众婆子闻言就要上去拉人,侍画便哭喊道:“不要,不要!”跳下车来跪到陈庭峰面前:“老爷,求您发发慈悲,请个大夫,我家姑娘的腿……”
被陈庭峰不耐烦地打断:“还不快捂了嘴,拖下去。”
有那惯会见风使舵的下人,看陈庭峰是动了真怒,撸起袖子便要上去拿婧绮。
哪知本低头啜泣的婧绮忽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道:“我已是江家的人,谁敢动我!”
此话一出,不仅在场所有下人惊得目瞪口呆,陈庭峰更是气得几乎倒仰过去,只见他颤着手指指着婧绮,几乎语无伦次:“你,你做下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还敢拿出来炫耀!你要真是个有本事的,便叫江家立时抬八抬大轿迎你进门,否则,你就还是我陈家的人,得听陈家的规矩!”说着,左右四顾,喝道,“来人,带去祠堂!”
便有两个粗手大脚的婆子走上前去,不由分说扭了婧绮便拖下车来。
婧绮痛叫一声,奋力挣扎起来,忽然目光一厉,指着一处道:“你们抓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她,是她,是她陷害我!”
众人便循声望去,却见王氏正指挥几个婆子扶着昏迷不醒的婧怡过来。
原来,趁众人吵闹之际,王氏早去了第二辆马车,见女儿面色青白,出气多进气少的,也被唬得魂不附体,好在碧玉和绿袖都还镇定,低声提醒王氏请大夫。
王氏这才反应过来,忙叫王妈妈赶紧去外头请大夫。又听碧玉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虽恨不得立时去抓花陈锦如的脸,但到底女儿性命要紧,还是叫人扶着先回房去。
谁知,却被陷入疯狂的婧绮一把拦住。
只听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对,就是她,他们本来要陷害的是她,这个阴险恶毒的小娼妇,她竟拿我去顶包。你们要关就关她!是陈婧怡在外面勾勾搭搭,临了还要帮着外人设计亲姐姐,这种不要脸的贱人就该被活活打死!”
“住口!”王氏厉声喝道,“我不管你们谁是谁非,我只问你,你满嘴的贱人、娼妇,就是千金小姐该有的仪态?”
婧绮冷笑道:“怎么,她将我害成这样,我还要对她说多谢么!”
却见碧玉忽然跪下来,话未出口已流下两行泪来,只听她道:“老爷、太太容禀,昨儿大姑太太身边的李妈妈来府,请我们姑娘今日与姑太太一同往大相国寺上香,姑娘当时便应了。因想着打扮得鲜亮些,特意叫奴婢去江府寻大姑娘,借她的红宝石头面来戴,就是这副,”说着,指了婧怡的耳坠子,见众人都看见了,才接着道“今儿大早便有江家马车来接姑娘,随车的婆子还塞了一袋红绿丝豆沙软糕给姑娘,说是大姑娘托带来的,我们姑娘素来就爱吃那个,便吃了一大半。”顿一顿,又道,“然后便到了寺中,那随车婆子领我们至一厢房,因大姑太太还未到,那婆子便出去相迎了,只留奴婢与绿袖两个陪着姑娘。哪知姑娘不过多久就腹痛如绞,奴婢们忙扶她去了净房,”说到此处,已开始低声抽泣,“怎料姑娘竟腹泻不止,直至昏厥……奴婢见情形不好,忙让绿袖去外头找人,正巧遇见江家人来,忙请她们将昏迷的姑娘送回府来。从始至终奴婢都没有见过大姑娘,是直到方才下车才晓得大姑娘也去了相国寺。”
“你胡说!”惊奇尖叫道,却再没有别的话说了。
碧玉便从怀中拿出个绣袋来,膝行到陈庭峰面前,泣道:“老爷,这便是那婆子给的糕点,姑娘吃了大半,还剩得有几块……姑娘她今儿除了吃这软糕,只在府里喝了碗清粥,吃了点子腌嫩笋,在寺里更是连口水都没有喝呀!”又扭头望着婧绮,大声问道:“大姑娘,奴婢想问一句,您今儿怎么会去了大相国寺?我们家姑娘时时想着您,昨儿李妈妈来时,还特意问了您去不去,李妈妈说您脚伤未愈,便不去了的!”
婧绮闻言一噎,半晌说出话来。
陈庭峰看看昏迷不醒的女儿,再看状如疯妇的侄女,面色越发铁青,正欲说话。
却被王氏拦住:“都先回房罢,在这里闹也不成样子。”环顾一圈下人,淡淡道:“今日之事,若有谁乱嚼舌根资,一律打三十板子卖出府去。”
众下人一凛,细细的议论声立止,除几个帮着扶人,其他的全静悄悄退了下去。
一时间,原本乱哄哄的二门变得鸦雀无声,婧怡与柳氏各被送回屋中躺着,婧绮也由王氏做主,并没有跪祠堂,只是锁在了自己房中,侍画则被关进柴房。
少时,大夫来了,先瞧了婧怡,说是服用了过量泻药,腹泻不止以至脱水,性命虽无大碍,却让脾胃大大受损,又兼思虑过重,气血两亏,须得好生静养。饮食须清淡,以小米配大枣、枸杞等熬粥为上,辅以汤药调理半月,待脾胃稍有好转,再徐徐进补调养,除一应日常吃食外,可每日进二钱燕窝,待气血有所恢复,再酌情另拟方子。
那大夫虽非太医,却是京城仁德堂有名的圣手,替婧怡诊过脉后摇头道:“姑娘心思太重,应常有失眠之症,导致内息紊乱、月事不调,长此以往恐难于子嗣。”
王氏闻言大惊,忙问何方可医。
那大夫想了想,写下一药房,道:“用此方三两年内或可痊愈,只须得姑娘少思少虑、心境宽阔,方可奏效,切记切记。”
因派丫鬟下去抓药,陈庭峰夫妇则请了大夫柳氏处诊脉。
那大夫见了柳氏面色便先摇头,待扶了脉便叹息道:“已是垂危之相,药石不可医也。若能平心静气,或还有个三年五载;若再大喜大悲,便只在这一两年内。”因只开了个温养进补的方子,又取金针为其刺穴,叫她醒转过来。
柳氏还未睁眼便已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上了,一会子说自己命苦,早年死了丈夫,如今女儿也要被逼上绝路;一会子又叹女儿不争气,没有为她争光也便罢了,还叫她丢了一辈子的老脸;一会子又骂人心险恶,坑害了她又来害她女儿。一时间又哭又骂,闹腾得不可开交。
陈庭峰见她越发不像话,起身请大夫出来,叫小厮领了往账房处领诊金。才转回来,却遇上追出来的王氏。
王氏低声问:“怎么不叫大夫给绮姐儿看看,我瞧她腿上似乎有伤。”
陈庭峰摇头道:“不成,女子嫁人前后脉息会有所不同,那大夫乃是京城有名的圣手,恐会发现什么端倪,到那时我陈府颜面何存?”
女儿如今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皆是拜婧绮所赐,王氏心中其实深恨这侄女,只是她为人向来和善,因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见陈庭峰竟如此无情,便也不再说什么。
说到底,婧怡才是她的眼珠子,她护好她便是了,其他人只能自求多福。
想到此处,便一刻也再耽搁不住,直奔到婧怡房中亲自照料看顾起来,至于家中一大摊子乱麻,竟全然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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