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皇上已年过不惑,却身强体壮,中气十足,天子之威自然流露,令人不敢直视。
说话语气却甚为温和:“你父亲向朕告病,接连几日未曾上朝,可是陈年旧疾又复发了?”言语之间颇为关切。
沈青云却不敢怠慢,垂头恭敬道:“家父贪凉,每日总用许多冰碗,又以凉水沐浴,以致受了风寒,这才卧床不起。”
沈穆的陈年旧疾都是在西北打仗时受伤落下的病根儿,随着年纪增长慢慢发了出来。每一处疼痛都昭示着他为大齐抗击外敌、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
皇上因他这满身的伤与痛内疚,对沈家的荣宠更甚,但若总拿这些东西出来晃,未免就有了恃宠生骄,挟恩图报的嫌疑。
还是要悠着点好。
而近日满朝文武为了内阁首辅之位吵翻了天,沈穆却不愿掺和其中,身居如此高位,第一紧要之事,就是做皇上的忠臣、纯臣、直臣。
果然,听了他这话,皇上哼了一声,道:“还当自己二十郎当岁的愣头青是怎么的,”又对沈青云道,“你父亲到底年纪大了,又有旧伤在身,你们做晚辈的要时刻规劝,别闹愚孝这一套。”顿了顿,吩咐随侍的赵孟,“前日高丽进贡的人参,挑几支好的,再拿一盒固本培元丹、两支千年灵芝,给武英王送去。”
沈青云忙跪下:“谢皇上恩典。”
皇上淡淡嗯了一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今日朝堂上的事,你怎么看?”
沈青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今日朝会之上,有人提议令户部尚书江泽进内阁,接替黄阁老首辅之位。
江泽娶了丰阳郡主,是沈青云的大姑父;沈贵妃位同附后,掌六宫事,虽非皇上嫡妻,但圣驾龙芯大悦时也常以沈青云小姑父自居。这二人既有君臣之义,又有连襟之情,且江泽乃今上潜邸时的伴读,更有发小之谊。
可以说,江泽绝对是皇上的心腹。
但江泽与沈穆同样也是多年挚友,郎舅之间走动十分频繁。
沈青云慢慢抬起头,神色冷静:“臣以为,此事不妥。”
皇上似乎非常惊讶,挑眉道:“哦,此话怎讲?”顿了顿,接着道,“江泽是开明六年会试的魁首,有庶吉士出身,这些年来在户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做出了不少政绩。朕倒觉得,他配得上内阁首辅这个位子。”
若非沈穆称病,今日站在这里的也许就是自己的父亲。
若是父亲,会怎样回答呢?
他垂下头:“凡入内阁者,皆为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多以德高望重之人为优。内阁现任的几位阁老,最年轻的一位也年过花甲,致仕的黄阁老更是年逾古稀……”
“你是觉得江泽资历不够?”皇上一皱眉,不悦道,“小小年纪,怎学得如此迂腐?朕的内阁需要治世之贤臣,不是一群糊涂的老顽固。如江泽之辈,年富力强、才干卓著,正可大刀阔斧地改吏制、推新政,使我大齐昌荣更盛!”
话里话外,似乎十分满意江泽,已笃定他为首辅的不二人选。
可若真如此,又为何来问他呢?
更何况皇上萌生了推行新政的念头,但革新谈何容易……王安石变法,终得罪世家大宦、地主豪绅,不得不罢相隐退;更有商鞅变法,作茧自缚,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如果是一片丹心,自推新政也还罢了,若只是圣上手中一把刀,那江泽何其无辜,何其不幸!
沈青云垂头,半晌没有说话。
皇上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朗声一笑,高声道:“好你个凤哥儿,对小姑父也敢来这虚头巴脑的一道?有什么话直说,有你姑母在,还怕朕要了你脑袋不成!”
沈青云这才抬起头,开口道:“皇上登基以来二十余年,励精图治,修河渠驰道,兴农耕桑蚕,使我大齐国力昌盛、百姓安乐。”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边关始终不平,南有蛮夷,东面临海有倭国与海盗,西北更有心腹大患匈奴,以致连年战事不休,边境百姓饱受战火荼毒。此番西北一站虽是大捷,其实损兵折将,大伤元气。好在有西宁侯镇守,匈奴人不敢再犯,以臣之见,应趁此良机休养生息,以缓多年兵乱之苦。至于内阁首辅,应选一德高望重之老臣,广施仁德之政,使我大齐官民上下一心,感激圣上之德。”见皇上听得认真,并无半分不悦之色,索性将话都说了出来,“但仁政易助长腐败、懒散之风,并非长久之道。可于国力恢复后,选一治世之能臣,改吏制、推新政,使我大齐万世永盛。到那时,便是匈奴人再蠢蠢欲动,我军粮草齐备、将士枕戈待旦,又何惧一小小羌族?”
御书房一时陷入寂静,半晌皇上才道:“说得好!”哈哈大笑,“果真虎父无犬子,说来你父亲只擅行军打仗,你却已是青出于蓝了。”
沈青云羞涩一笑,诚恳道:“臣在军中多年,深知兵卒之苦,此番也是为他们发声罢了。”
皇上赞许地点点头,笑道:“朕已命兵部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安排救治伤兵,就由你从旁协助、督察此事罢。”
“是。”沈青云应道。
“那以你之见,朝中哪位老臣可担此重任?”
沈青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臣年轻识浅,对朝中各位大人所知不多,只是想当然地以为该选一位既德高望重又才智过人的老臣,要说到底选谁,臣却不知道了。”
皇上闻言,想了想,便也不再追问此事,而是转过话题,道:“听说你为媳妇的诰命,接连三日上礼部去催了?”
沈青云忙跪下,惶恐道:“陈氏身份低微,在家中颇受排挤,臣只是想快点为她讨得诰命,好叫她能站稳脚跟……是臣行事失常,请皇上恕罪。”
皇上一摆手:“你姑母以为你战死沙场,执意为你配冥婚,朕知道内情,却为了不走喽风声任由她胡闹,以致你娶身份如此低微之女为妻,是朕亏欠了你。先前云英郡主一事倒是提醒了朕,若你愿意,朕可为你选一高门贤良女子,以平妻之礼入府。”
虽然大哥才是武英王世子,但他身子孱弱,难入仕途。不出意外的话,沈穆之后,沈则岚成年之前,沈青云将成为武英王府真正的掌权人。
如皇上自己所言,知晓他失踪的实情,却眼看着陈氏进门,一为国事不假,可皇上也并不想他与权势之家联姻罢?
此刻却又来试探他。
沈青云觉得,皇上对他的疑心,似乎远胜对父亲的。
他拱手行礼:“谢皇上美意,不过,陈氏很好,臣并未另娶之念。”
……
次日朝会,皇上亲下圣旨,命文鼎候林松年入内阁为首辅。
林松年以侯爵之尊入阁拜相,这是本朝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但他德行高尚、睿智无双,乃大齐第一智者,受首辅一职,百官皆心悦诚服。
林松年膝下有三子,长子与次子皆专注学问,醉心于著书立说,并未入仕途,只第三子林元坏在朝,却从了戎,现在西宁侯傅春来麾下效力。
林松年进内阁当日,便有圣旨远赴西北,命林元怀回京述职。
第66章 算计
近日,府中人对四夫人陈氏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初见陈氏,不过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五品小吏之女。满府的丫鬟小厮虽都是下人,可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呢,他们成日里见的小娘子,哪个不是名门淑媛、公猴出身?这等低门小户出来的,他们还当真瞧不上。
偏人家命好,一跃成了自己的主子。
可心中到底不服,就不知有多少人预备看她的笑话。
下人如此,府中出身高贵、汲汲营营才走至今日的主子们,心中又会如何作想?
好在陈氏没让他们失望,一进门就吃了王妃的挂落、镇不住满屋的下人,丈夫成日不歇她屋、丫鬟一朝成了通房。
众人嗤笑,高门媳妇岂是如此好当,你陈氏只怕正日日躲在屋里痛哭流涕罢。
可,才过了几日光景……
王妃免了她侍奉茶饭,每日请安不过说两句闲话就走;
四爷欢欢喜喜同她圆了房,从此就长在了她房里;
大张旗鼓地抬举芝兰,第二日却随意找个错处禁了足,既给足了王妃脸面,又狠狠来了个下马威,偏四爷乐呵呵地只是不表态。
前两日宫中还下恩旨,封她做了正二品诰命夫人,从此她的一声沈四夫人便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
听说,四爷又得皇上器重,给了既清闲又留名儿的好差事与他,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怕迟早有那位极人臣的一日。
这个陈氏,祖坟上究竟冒了多少青烟!
暗影幢幢中,不知道多少排银牙正咬得咯吱作响。
……
婧怡是过了两天舒服日子,不过,逆境时度日如年,好日子却如弹指一挥。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六月二十九日。
沈青云自西北平安归来,又喜得高升,蒋氏决定在府中设宴,请通家之好们前来热闹热闹,是个庆功的意思,日子就定在六月三十这一日。
因婧怡年幼,尚未主持过中馈,更不知此等宴会要如何应付,蒋氏便仍将筹备诸事交给方氏。
方氏是个利落人,个性也要强,凡事不愿落于人后,一应事宜皆亲力亲为。夏季炎热,人大多不思饮食,方氏挖空心思定下菜单,寻了最新鲜的水萝卜腌爽口酱菜;采购上等莲藕,找来江南大厨做正宗的莲藕菜;特意命人回乡下庄子取足三年的肥鸭子;还不惜重金买了极珍贵鲜美的石鱼入菜,又请了京城最出名的玉荣班唱一天戏。
还亲自定下宾客名单给蒋氏过目,至于桌椅摆设、器皿用具、人事安排等琐碎之事,桩桩件件都不曾假手于人,处处力求完美。
结果,宴会前一日就累得病倒了。
婧怡和袁氏、宁氏一道去探,见她大热的天儿门窗紧闭,更把自己捂在厚厚的被褥中,脸颊飞红,气喘吁吁。
看见她们,挣扎着起身道:“不过是着了凉,些许发热罢了,又不打紧,还劳你们巴巴儿地来。”
袁氏向来慈眉善目,闻言更是忧心忡忡,道:“脸都烧红了,还硬撑着,你这要强的性子可得改一改才是。”
婧怡忍不住四下打量屋子陈设,趁机擦了一把面上的汗珠。
却看见宁氏扭过脸,正用帕子拭汗,嘴角微微一撇,就露出了一个不屑的表情。
婧怡见状,差点没笑出来……这位二嫂将门出身,武艺非凡,平日却看不出来。只听说她已做了在家的居士,长年茹素,看着倒比别人年轻,也就个二十出头模样。又生得身材修长、面容娟秀,虽衣着素雅,却气质天成,自有股说不出的韵味。
只是她极少出门,婧怡与她相见不过寥寥几回,印象里只是一个模糊的清冷影子。
今日看来却是个性情中人,或可一交。
只眼下不是时候,婧怡回过神来,望着方氏满脸的愧疚:“三嫂是为了操办四爷的庆功宴,才给累病的!都是我没用,若非我百洋不会,三嫂也不会受累至此。”说着,已红了眼圈。
方氏闻言,露出长辈看小辈的慈和眼神,言语之间也满是宽容:“都是应当的,四弟妹快别难过了。只是,”语声一顿,面露忧色。“我病成这个样子,明日只怕也起不得身……”
言下之意,明日不能帮婧怡招待客人了。
屋子里一时陷入寂静。
半晌,婧怡才勉强道:“三嫂已将诸事准备齐当,想来定不会有差错。只是明日前来的客人,我都不认得……”
方氏闻言,心下微微冷笑,这话说得,好像明日出点什么差错都是她准备不当似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敢跟她打擂台!
心里想着,便朝身边的丫鬟红香使了个眼色。
红香会意,拿过一张大红洒金名帖递给婧怡:“四夫人,这是宾客名单。”
接过这帖子,她明日就要独自主持一场陌生的宴会,她有直觉,蒋氏宁可沈家丢脸,都不会出手相助。
但方式“病”了,难道她还要硬把人从床上拉起来不成?
想到此处,不禁秀眉微蹙,一双眼却不由自主落到宁氏身上。
宁氏也正在看她,二人目光相接,宁氏忽然轻轻一眨眼,清凌凌地开了口:“四弟妹年纪和岚哥儿一般大,还是个孩子,进门不过几日,哪里能张罗这样的宴会?”言语之间,妙目流转,望向了袁氏,“既然三弟妹病了,我们也是做嫂嫂的,不能坐视不理。只我是守寡之人,命硬福薄,别冲撞了明日的喜气。”微微一笑,“为了妯娌之情,少不得,还得大嫂受累一回。”
袁氏笑着看了一眼眼圈微红的婧怡,又看一眼神色清淡的宁氏,语声柔和:“责无旁贷,只是我深居简出的,远远不及三弟妹长袖善舞,四弟妹可不要嫌弃。”
事情的结果……,婧怡作为沈青云之妻,乃明日宴会的主角。自然要里外张罗。另由袁氏帮着迎接招待客人,并兼管最紧要的厨房菜品一事。
……
“夫人,奴婢已核查过各处,”绿袖的脸色很难看,声音压得低低地,“其他都还好,只明日看戏的地方,三夫人还未办妥。”
婧怡正在看宾客名单,闻言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回事?”
“往年的旧例,府中唱戏,戏台子都搭在春晖堂,奴婢已经打听过了,春晖堂自入夏以来一直在翻修,根本用不了……三夫人对此并没有做出章程。”
婧怡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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