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全僧,如今或许应该叫萧阙,就在那个清晨,他为我疗毒,整整费去半日光景。
时值正午,萧阙见我脸上有了些血气,长舒了一口气道:“目前只能这样了,我替你医治后,你每日可如常人般活动三个时辰左右,其他时间则双腿依然麻痹,需卧床静养。你需利用这三个时辰在山野空旷之地多加走动,每日至少一个时辰,千万不可间断,另外,休养期间不可用武,而且小僧…在下也不能化解龙脑香牵情蛊之毒,好在依我看来,此毒暂时对你并无伤害,相信将来凭机缘定能化解。”
李璟嘴里低低哼了一声,撇了萧阙一眼,哂哂道:“和尚无礼,你认识她才几个时辰?就连她的道号,也不知你是从何得知的。你倒这般关切她的安危,莫非以前在江湖时,果然见过不成?”
萧阙的脸一红,自然不能对景通说出曾奉张遇贤派遣刺探唐宫,得知我名字的话,只能随意笑道:“小僧自闵而来,一路上常听人说‘鸟爪道姑’定云的事,后来见姑娘用锡丸剑,便知她是潘易徒弟了。我虽不成器,却原是天机子的义子,那潘易与我算个同门,定云自然……”
景通忽然看了看远处山峰上隐隐绰绰的连绵松林,似有些不耐烦地摆手示意萧阙停了话,递个眼神笑道:“此地没甚犲狼虎豹,萧大人且自行游览胜景,不必跟着。只是明日不要失约才好。”萧阙的眼中难掩笑意,做了个揖,恭敬退去。
说罢,复又对我柔声细语:“定云,我们走走。”
我现在活动自如,不想和李璟纠缠,眼下虽是午时,天气不甚炎热,丽日明媚,照耀着九华山,更显得山势雄峻,风景绝佳。我顺着他的意在山间青石阶上走了一段,见他借机支开了萧阙,似乎有话要说,我便抢在他前头开口道:“既然恢复了,皇上就该去吕仙观宋大人清修的地方领着你的凌美人早日回宫,免得唐国众臣及皇后等苦盼。“
景通轻叹一声,米色软袍在骄阳中染了一抹碎金色,他把住我的双肩,手上却不使半分力,仿佛怕我碎了似的,蹙着眉说道:“水清我已派宁安找了宋卿家,送回宫去了。只是今日你才对我说了几句话?却句句与我生分,你…你就真的这么烦我?”
我想甩开他的手,可一想到他受伤时虚弱的样子,看到他喉间伤处,虽包着白色丝绢,仍有绯色淡血渗出,我不觉有些心软,便只得态度和缓地答道:“你不是说过,放我到九华自由嘛。现在不是见到我了,你也该放心回去了。”
景通眼里放出极温柔的光,配上他如画的眉目,一时间让我滞在原地,进退失据,“跟我回去,我护着你,或者咱俩一起留在这里。我把天下,让给景遂的话,是真心的,你必得信我!”
我望着他那认真样子,有些疑惑,问他:“你对钟皇后她们,都曾说过类似的话吧。皇上只是不曾见过紫发紫瞳的半残之女,一时有些好奇罢了,小道有自知之明,一旦陛下对小女没了好奇之心,我便是你唐宫中的笼中鸟,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可这并不是定云想要的!”
李璟目光似水,软软放下一只手,但左手还是牵着我的右手,我觉得他的话音似乎失了底气,但还是强辩道:“不是,你与谁都不同!我也不想拘着你,只求日日见你就心足了!”
我使力甩开了保大帝扶我的手,嗔道:“小道不愿去又怎样?”
景通一瞬脸气得通红:“除非你立时杀了我,否则我上天入地必将你携回金陵。”他说到这里,眼光重又变得热切起来,迅速伸出双手握我的手,微笑道:“金陵!对,你可肯跟我去金陵?只要你在金陵,我就能见到你!“
我微微摇了摇头。李景通轻轻咳了几声,颓然道:“阿云,我身边的女子,大多是父皇和近臣宿将们上赶着送给我的。有的十几年前就跟了我。她们对我都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可是你……我此生,流尽血泪而不得的,唯有阿云你而已,这是个什么意思,你难道真不明白?”
“你们这种贵族都是一样,自己所求,不管为何都要得到,若一旦有人不顺意的,那便是叛逆二臣,死不足惜,但我偏是那叛逆的!”
“潘国师已经死了,况他心中至爱,从来就不是你!”景通怒道:“定云!此番你若不跟我回去,我便下令搜遍天下,将你洛神观中的师姐妹全部抄杀!”
“哈。”我冷笑出声,“真是称职的一代明君,面对不顺从于己的女子,也不用手下留情,只将无辜杀尽泄愤好了!”
李璟强忍伤口的剧痛,逼视我道:“我没有时间了!如不出所料,明日冯正中便会到山中逼我回去。我若不能把你带回去……只怕……”他抬手狠狠擦去唇边流出的血渍,“只怕母后或是别的什么人得知你乃杨氏之后会…会害你!”
我听了这话真有些不忍,萧阙刚刚对我说疗养之时不能用武,可我决定违背他的嘱咐,作为一个臣民,也该救护一下君主嘛。
景通弱弱扶着一棵树,受了我的内力,想必怕挡开会伤我更甚,他只静静待我运气完毕,方才音柔如泉,细细劝道:“你跟我回去,见一见众人,然后另居别馆。到时候不受宫里拘束,想见我时便看我一眼,不想见时,撇开就是。我把宋齐丘一起复了职,谢了他的救命恩情,卖个人情,说是他推荐了你来的,岂不是好?”
看他一脸我见犹怜的病色,不争气的我心又软了只得嗫嚅道:“行了,难为你强人所难还想了这么个办法。且少说些话吧!”
我心中想到,这场宿缘,恐怕是躲不掉了。罢了,且回去,看他如何吧。
果然,第二天,冯延巳带头,领着景通做储君时的左右手查文徽、冯延鲁(冯延巳弟)等人,微服来到了九华山。
因昨日说服了我,景通从容地从行军帐中走出来(一所隐云馆让给我,自己住帐蓬,倒是君子),看了一眼查大人:“魏岑魏爱卿呢?”
文武兼备的查文徽,乃一员儒将,此时他还不及开口,一旁的冯延巳眼圈都红了:“魏大人被内殿侍卫长陈崇老大人领几个人给打了!”
“哦?”李璟挑了挑眉,面露愠色:“陈老有什么说的?”
“这是他的奏疏,说是先帝常常会见群臣,还怕言路壅塞,而您现在只听魏大人和查大人的,隔绝其他大臣,是阻塞言路……”
“告诉魏岑,朕知道他辛苦了。至于陈老,暂时别给答复,等朕回去再说。”李璟云淡风轻地笑着,像极了刚写就大作的文士,好像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的问:“还有什么事没有?”
“您出访九华的事,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只是朝里还有件不大不小的事,孙晟……”
冯正中附耳说了几句,景通踌躇满志,早有成竹在胸,说道:“知道了,孙大人是忠臣,朕自有道理。”
冯延巳等人与孙晟各分两派,水火不容,这我以前早有耳闻。此时冯延巳摸了摸自个儿梳得极考究的胡子,嘀咕了一句:“想让宋太后临朝,还忠臣?”
李璟扫了冯延巳一眼,见他身上紫色紧身长袍,光一条玉带就价值连城,不过李璟不同乃父,一向喜欢奢华,且是一眼难辨的“暗奢”,所以根本没有责怪冯大人,还嘻笑着拍他肩膀道:“正中,人家是正人君子,属于言官,为了朝廷稳定,这样说也无可厚非。你就不同了,一张油嘴,专拣好听的话来说。这条玉带极好,拿来用用!”
冯延巳谄笑道:“臣这个人,臣一家子,一族满门,臣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只要您喜欢,全拿走!对了,臣的妹妹冯美人,也惦着您,您就快回去吧!”
景通余光瞄了我一下,有些尴尬,清清嗓子说道:“曼曼很好,跟你似的,甜。”
冯延巳听了这句,心满意足,说道:“我就知道,让她跟你,错不了!”
我不由冷哼一声,无怒无喜的听着他们君臣对答。
李璟转眸望了一下我,忽然沉着脸对冯大人等命令道:“正中,你们几个替我准备,在马道元道长管的方山宝华观旁边给我找一处清幽的别馆,另外,传我的话,六日后举行云国师参驾大典,到时群臣和后宫众人一个都不能缺席。另外,派徐铉去一趟吴越等国,闵国、楚国还有中原晋国最好都得来人,大典气势越大越好!”
“闵国恐怕去不得,听说正闹内乱,朝政由朱文进、连重遇把持,闵主王延曦被弑,其弟王延政率兵多次击败弑君的朱文进的人马,朱文进现在虽被晋帝封为威武节度使,但也自身难保啊。”
“哈…正中一向擅长词作,想不到你一旦留心政事,倒也思路清晰,不比当朝老臣差呀。”景通拍拍冯大人的肩,笑道:“知道了,那闵国就不用去了,你好好干。”
他的三言两语,已决定了我今后的去处。潘大哥,我纵然跟你习得术法通天,也只不过是一只飞不出命运的困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