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浅安也在发呆,近水找借口支开远山,兴冲冲凑过去道:“姑娘,飞鱼卫突然出事,是不是和六皇子有关?您刚才听得半点不惊讶,好像早知道似的。六皇子私下跟您透过底了?您这些天老坐着发呆,原来是担心六皇子?现在可好,您还发什么呆啊?”
她自说自话,自个儿就把话都说圆了。
念浅安深觉近水二得好省事,一边给近水异于常人的脑回路跪了,一边问起正惦记着的魏家,“魏相闭门思过,魏家眼下是个什么样儿?”
她其实想问,魏母可好,魏家哥哥们可好?
近水难得机灵一回,答了句让念浅安结束发呆的话,“能是什么样儿?上上下下都好着呢!”
念家拘着姑娘们不许出门,两府下人还是照常办差,走过路过同在朱门坊的魏家看得清楚,魏家确实好着呢。
照旧门庭若市,并不受魏相闭门思过的影响。
不过魏家于交际上一向低调,门房得了交待相当高冷,只收拜帖不放人进门,一句圣谕不可违只管闭门谢客,见惯不怪地看着车马来了又走,点着外头人送的孝敬点到手软,耳听又有马蹄声就老大不高兴,吊着眉毛探头一看,忙换上满脸高兴,“小的给孔公子问好!老爷和大公子、二公子都在外书房呢!”
孔震将马鞭丢给门房,跨进外书房就见院中老树下蹲着魏无邪,以及魏大公子魏明忠、魏二公子魏明诚。
父子三人正围着一座自鸣钟,魏无邪挽着袖子不知在捣腾什么,魏明忠帮着递扳手起子,魏明诚捧着毛巾不时帮父亲擦汗擦手。
谁能想得到,权倾朝野的魏相私下全无形象,竟是副闲云野鹤般的寻常老者模样。
孔震阴沉的脸色霎那间变得柔和,语气透着对待老小孩似的无奈,“这是在忙什么?”
“阿震来了。”魏无邪捶着老腰站起身,丢开工具抚须笑道:“老听人说刘乾有个爱听自鸣钟报时的怪癖,我白得几天清闲,正好把掐了的响儿装回去,也体会体会刘乾那怪癖是个什么好滋味。”
思过成了清闲,哪有半点郁色?
说得好像和刘乾很熟似的,其实一个帝师一个宠臣,政见不和立场不同,每每遇见没少脸上笑嘻嘻,心里两看生厌。
魏无邪的口吻却好似全无嫌隙,说罢招来下人,“抬回屋里去。”
这般规制的自鸣钟京中统共只得三座,一座摆在皇上的养心殿里,一座被皇上赐给刘乾做了整寿贺礼,最后一座则被皇上赏给了魏无邪。
下人哪敢不仔细,跟抬祖宗牌位似的抬进屋小心摆好,看坐上茶后就扎着手无声退了出去。
魏无邪刮着茶沫抬了抬眼,“外头怎么样了?”
孔震脸色复又阴沉,皱眉说起正事,“六皇子咬着飞鱼卫不肯松口,照这样放任下去,飞鱼卫一个都跑不掉。”
魏无邪不置可否,放下茶盏又问,“汪保那里怎么样了?”
孔震眼中嘲讽隐现,“义父尚且安好。这些天不是在内衙门半步不出,就是在皇上跟前表清白。”
汪保正是飞鱼卫督主,因飞鱼卫直属皇上,衙门设立在乾清门内,朝中人以内衙门代称,汪保躲在内衙门不出,除了皇上,还真没人敢乱闯内衙门。
孔震这一声义父,叫的也正是汪保,只是除了皇上、汪保并魏家父子外,其他人并不知晓。
若非有这一层义亲维系,饶是汪保看重魏无邪的圣宠和权势,又得了魏无邪帮扶才坐上督主之位,也不至于为了自家利益,而甘愿和魏无邪联手,搭上飞鱼卫做魏无邪把持朝野的一条臂膀。
本是互惠互利的密切关系,现在汪保好歹难论,孔震却全无担忧。
魏无邪似也不担心汪保会牵连自己,这才端起茶盏润喉,摇头笑道:“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扳倒汪保,六皇子抓再多人、砍再多头也是白忙一场。”
他一副闲话家常的口吻,魏明忠亦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点头道:“六皇子有备而来又如何?别说飞鱼卫的做派皇上一清二楚,只说父亲参与其中的深浅,皇上心中也有数。只要皇上信父亲,肯护着汪保,飞鱼卫就倒不了。”
他在吏部任左侍郎,魏明诚在户部任右侍郎,父子同朝为官不少见,但父子皆在朝且都担任高官要职,却是不常见。
而魏明义在宫中禁军任职,事情一出非但不用避嫌,反而得皇上钦点,负责看守内衙门,协理查验一应文书。
可见魏家一门圣宠泼天。
魏明忠有底气说这话,魏明诚却另有见解,“我看未必。这事儿爆发得实在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就罢了,还闹得又快又狠,偏偏全都是鸡毛蒜皮的龌龊事,一爆一个坑,就是想补救都来不及。”
在他看来,那些百姓受的迫害原本无足轻重,真正的大头在朝中。
被飞鱼卫抄过家、闹过事、安过罪名的朝中官员可不在少数。
“官告官总有办法施为,这民告官……还死揪着钱财攻坚,这一手剑走偏锋,还真是可守不可攻。”魏明诚不如魏明忠沉稳,不像魏明义爽朗,言行透着独有的纨绔之态,毫不讳言道:“就算皇上不缺钱,肯纵容飞鱼卫敛财,那也是大家伙看破不说破的事儿。
现在可好,事情一旦摊到明面上,就是皇上九五之尊,也照样骑虎难下。那些内宅丑闻流传得最快最广,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皇上本来只想做做样子,眼下只怕假怒也成了真怒。飞鱼卫不倒,也得剐去一层血肉。”
说着抖腿笑起来,靠向魏无邪一脸玩世不恭的痞相,“我派人暗中查查?看是六皇子名下哪位谋士出的馊主意,这招损归损,但实用好用。要不是您瞧出风向不对,立时给四皇子支招,让四皇子能插手此事,您哪儿能白得清闲,我们这会儿可还被动着呢。可怜汪保一个人陷在里头顶缸。”
却原来,那险些在皇上跟前哭晕的户部官员,正是魏明诚下属。
魏无邪深看次子一眼,也笑起来,“蚂蚁撼树,未必不能成功。是否真有这么一位谋士,又是否值得你花力气去查,就看对方能不能扳得倒汪保这颗大树了。”
这话颇有深意。
魏明忠和魏明诚对看一眼,各有惊诧,“父亲是想顺势而为,借六皇子的刀拉下汪保,重组飞鱼卫彻底收为己所用?”
魏无邪顺了顺胡须,笑而不答,“六皇子能做到哪一步,我想干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要的是什么结果。”
说着一顿,似笑似叹接着道:“等着对方出后手吧,眼下,不用多想也不用多事。”
竟似很肯定对方还有后手。
魏明忠、魏明诚和孔震一时沉默,突然耳畔轰鸣,准点报时的自鸣钟铛铛大响,吓得三人听不惯的小心肝们抖了三抖,险些把热茶都泼了。
端茶端得很稳的魏无邪淡定道:“……还是把响儿掐了吧。”
刘乾那老小子什么怪癖,隔半个时辰听一回响儿,居然没被吓成中风?
魏无邪略觉扼腕。
魏明忠和魏明诚果断起身告退,非常不孝顺地溜了,“父亲让阿震给您打下手。儿子们衙门里还有事儿,就不陪您老拆刚装好的自鸣钟了。”
魏无邪气得吹胡子,逮住溜得太慢的孔震,边挽袖子边道:“阿震留下,我还有话问你。”
第134章 什么心态
院中老树下,换成孔震陪蹲,半晌只见魏无邪眯着眼一心拆解自鸣钟,说有话问他却没了下文,只得主动开口道:“您还有什么话想问?”
“听说你之前查过念六姑娘,现在又查起了念大姑娘?”魏无邪看了孔震一眼,“不是陈妈妈说的,你不用多想。你师母思女心切,对念大姑娘一时移情。你暗查念大姑娘,又是为什么?”
孔震自然不会多想,以为是陈妈妈出卖他。
飞鱼卫一出事,还在内衙门的急着找汪保求救,在外头的则忙着寻求魏无邪庇护,魏无邪从他原来的下属口中听说此事,不算意外。
此刻听魏无邪点破陈氏的思女之心,孔震面色不由几变。
他会起心查念甘然,原是恼念甘然不识抬举,视陈氏的示好于无物,后来查得越深,越觉得念甘然行事做派莫名的熟悉,像……她,像那个古灵精怪、总有奇思妙想的她。
即便停手暗查后,他仍无法自控地琢磨着念甘然其人其事。
七夕夜偶遇,他忍不住多看念甘然一眼。
少女灯下静立、垂眸微笑,透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难言观感。
年龄相当、气质相仿。
太像魏明安了。
孔震心中划过这三字名讳,唇线倏忽紧紧抿起,微低下头只是不答。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几分。”魏无邪语带叹息,搭上孔震的肩膀站起身,“大丈夫行于世,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安安走了,你师母只有比你更痛心的。她如今只盼着你好,你莫辜负她。”
说着摁了摁孔震的肩,“物有相似,人有相类。你若只是好奇,想做什么我不管你。但你若是妄生心魔,牵连无辜之人,我劝你多想想你师母,别做出惹她伤心的糊涂事。”
孔震只觉肩上力道重若千钧,听出魏无邪深藏的伤痛语气,唇线越发紧抿,“您放心,我有分寸。”
“倔驴!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倔驴!”魏无邪点到即止,转瞬又气得吹胡子,“你爱惦记谁惦记谁,我又不是陈妈妈,闲得操心你的私事!去去去,你师母知道你来了,指定等着见你。”
谁又想得到,一句话能打十个机锋的魏相私下和疼爱的晚辈说话,竟是副无赖样儿。
孔震再次面露无奈,颇有些落荒而逃,“那我去给师母请安了。”
魏无邪收回笑看孔震背影的目光,转身进屋脸色一沉,打开书案抽屉,内里竟收着一副念浅安出品的限量牌九,已有岁月痕迹的指尖过而不停,取出的是一份尚未刊印的草稿。
片刻细读后,似看到好笑处,胡须一颤一颤喃喃道:“蚂蚁撼树么?这只蚂蚁,有点意思……”
他身为内阁首辅,想不为人知地抢先入手这份草稿,并非难事。
不出两天,草稿已落成铅字,由进奏院刊印成册发往各地。
徐月重翻看进奏院新出的小报,似也看到好笑处,握拳掩唇忍俊不禁:上头单独劈出版面戏说飞鱼卫大案,竟细分章回,第一回 的标题是“飞鱼卫罔顾圣恩良弓变恶犬,六皇子怒持打狗棒严惩狗才”。
实在不是他不尊重,而是进奏院乃各地驻京机构,所出小报和朝廷邸报不同,更重于浅显易懂方便百姓传阅。
甚至只要有门路,常人想刊登什么也不是不可,何况他们有心,早有准备的内容果然顺利刊登在册。
也不是他笑点太低,而是即便早就看过念浅安写的草稿,再看依旧觉得念浅安的……文采,实在令人捧腹,大白话刻画得入木三分,可以想见这份小报传阅民间时,舆论效果该有多好。
一旦激起民怨,饶是皇上想保飞鱼卫,也保不得了。
何况……
徐月重视线下滑,正落在小报一角,就听手下脚步匆促,没进门就囔道:“徐指挥使!皇上有命!令五城兵马司查抄汪保名下私宅、庄田!捉拿和汪保相关的一干人等!”
飞鱼卫即称内衙门,汪保能做督主自是因其乃颇得圣宠的大太监,名下早有私产无数,假婆娘假儿女亦早就置办齐活了。
徐月重心道终于等来了皇命,身上冷冽大盛,点齐人马按着腰间兵器,大步出了五城兵马司。
人走风卷,摊在桌上的小报沙沙作响。
念浅安的桌上也摊着新出的小报,她注目的却不是自己写得贼乐呵的章回体,而是一角豆腐块:江南三省的监察御史接连奏报,汪保祖籍所在有一汪家镇,竟明目张胆为汪保建生祠,打着汪保的名号欺男霸女,勾连当地县衙、知府搜刮民脂民膏,逼死良民无数,致使哀嚎遍野。
甚至逼出一支受害百姓落草集结的叛军。
念浅安读得有滋有味,摸着下巴啧啧吐槽,“汪保简直不作死不会死啊……”
汪保身世挺苦逼,还有亲人的话哪会打小自卖做太监,什么鬼祖籍,不过是心大势大,自个儿选中富庶江南做了祖籍,所谓汪家镇所谓亲人,全是捧他臭脚上赶着倒贴的恶佞之人。
做尽坏事挣尽风头享尽富贵,临到了一锅端,报应的时候到了。
不过,江南这样的地方出了叛军,任是谁都不敢隐瞒不报吧?
“时机这么巧,难道是楚延卿授意安排的?”念浅安自认再活一世,也没能耐查到汪保在江南的势力,“江南……皇后娘家、楚延卿母族周氏就是江南大族。是周氏帮的忙?居然能悄无声息地办成这样大的事,不愧是簪缨世族啊……”
她也不管是不是周氏的功劳,说过就罢,看着小报又不小心露出奸笑。
汪家镇也是爱作死,打着汪保的名号喊的不是汪督主,而是汪千岁。
汪保是千岁,那陈太后是什么?
皇上还要不要民心了?皇家还要不要脸面了?皇上还要不要孝道了?
必须要啊!
皇上捏着小报龙爪气得发抖,抖出三道旨意急送江南,一招安叛军,二安抚民心,三捉拿汪党就地斩杀。
汪保当场被龙脚飞踢出御书房,一口老血还没喷完,半句辩解都没能出口,当即下了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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