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眼下还只在心里有个念头,最重要的,是选择先说服皇帝,还是坚决将皇帝也一并瞒过。
“扶意,你出门了?我还想过来看看你和三弟。”回清秋阁的路上,行至半程,见二嫂嫂柔音等在路边,她温柔地笑道,“我来得也巧,你刚好回来。”
二嫂嫂的脸颊比刚来家时圆润不少,春衫下已有几分显怀,每日不管在哪里,都有一大群丫鬟伺候着,每一个都是大嫂精心挑选,就怕照顾不好弟妹。
“嫂嫂。”扶意上前,搀扶了柔音,“他可能还睡着,你也见不着什么,见了我也是一样的,嫂嫂,我送您回去吧。”
“也罢,就是我这里一些滋补的东西,我吃不了,白放着。”柔音说,“我让他们送去清秋阁,你瞧着有没有合适三弟服用的,别叫他累坏了身子。”
扶意笑道:“他是铁打的,您别担心,他反而更担心您的身体呢。”
妯娌俩说说贴心的话,柔音没坚持去清秋阁,不久就被扶意送了回去,离开二哥二嫂的院子,扶意松了口气,不自觉地双拳紧握。
那件事,必须有人阻拦大姐才好,就算二哥和二嫂愿意牺牲,可纸包不住火,一旦有人泄密,就是千万个说不清,混淆皇室血脉,那是天大的罪过。
“小姐,您往哪里走,这边去东苑了。”香橼赶上来,拦住了扶意,“您怎么了,低着头只管往前冲。”
“镕哥哥醒了吗?”扶意问。
“刚派人问了,还没醒。”香橼道,“累了两天两夜,这一觉必然长。”
扶意道:“你回去守着,镕哥哥一醒来,让他即刻到内院见老太太。”
“是,可小姐……”没等香橼把话说完,扶意便径直往老祖母的内院方向走去,一路急行,丫鬟们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跟得上少夫人。
清秋阁里,祝镕一觉酣沉,醒来时,窗外已见暮色,身体虽解乏,可头疼得厉害,他捂着脑袋坐在床边,回忆这两天的事。
香橼和翠珠捧着水盆,抱着衣裳进来,立刻要为他洗漱更衣,说道:“少夫人去了老太太屋里,要您醒来后立刻就去,瞧这架势,像是有要紧事。”
祝镕猛然清醒,他已经两天没回家,家里的事都没顾上,心中又愧疚又无奈,赶紧洗漱后,匆匆赶来内院。
还没进门,就听见婴儿的笑声,这个时辰,三夫人抱着平珍来请安,遇上二夫人也在。
二婶婶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正高兴地说着:“柔音之前太瘦,总叫我提心吊胆,这几日养起来,瞧着也富态多好啊。娘,入秋您就等着再抱个大重孙子。”
祝镕没过去露面,绕过后径直往里屋走,便见床塌边,扶意正逗着平珍,小娃娃咯咯直笑,高兴得手舞足蹈。
老太太这里,得知孙儿来了,便要打发儿媳妇们,就这么一小会儿,强颜欢笑,她就累得慌。
然而二夫人、三夫人都没发现婆婆有心事,过去见面就拌嘴的妯娌俩,来抱过平珍后,说说笑笑地走了。
到底是深居家宅的贵妇人,不知外面事,可能在她们看来,工部制造处的一场火,也就是一场火罢了。
自然,谁也不会责怪她们还有心思说笑,能让家人过得安逸太平,祝镕他们在外经历的风风雨雨才算值当。
再见祖母,屋子里没有外人,芮嬷嬷和李嫂嫂守在门前,老太太神情凝重地说:“这件事,我赞同扶意的观点,涵之太好强,做事越来越激进,她有胆魄,可我们也得守着她的良心。她此生最恨她母亲,难道现在,也要做个无情的母亲不成?”
祝镕一脸茫然地看着扶意,扶意说:“大姐姐想冒险和二嫂换孩子。”
“这……为什么?”祝镕不可思议。
“大姐怕生下痴傻的孩子,她整整服药五年,一度痴傻,她怕生下来的孩子不健全。”扶意痛心地说。
祝镕的脑袋轰然一响,他从没想过这样的事,可就在他的尊严和骄傲受到重创时,又有了新的顾虑,猛地坐了下来,一时说不出话。
“横竖这件事,你们不配合,她也没法子,不至于有胆子再去别处谋孩子。”老太太坚定地说,“明日我进宫去见她,尽力说服她,之后我们家的人,都不许配合皇后行此事,我也会在内宫安插眼线,洞悉涵之的行为。”
扶意道垂眸:“这样一来,我们和娘娘之间的信任便崩析瓦解,我转身就向您告状,娘娘再也不会信任我。”
老太太挽过扶意的手:“你做的很好,这不该瞒着我,更不该向涵之妥协。我能体谅涵之的为难,可她还年轻啊,不该把自己逼得太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变成她母亲的狠绝,将来再后悔,什么都来不及了。”
扶意含泪道:“奶奶,我心里很乱……”
她回眸看向丈夫,祝镕也抬起疲倦的面容。
这一年多,经历了战火生死、江山易主,就在以为自己能独当一面,大刀阔斧要有一番作为时,突然都看清了自己的无能和渺小。
老太太镇定地说:“怕什么,大不了从头再来,你们两个加起来,都没我活得久呢,这就害怕了?奶奶这把年纪了,不是一样在和你们共同面临困境,人这辈子,怎么可能一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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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3章 再有下回,就是我走
两个孩子离去时,天色已晚,婢女们侍奉老太太洗漱安寝。
待一众小丫鬟退下,芮嬷嬷才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少夫人走时眼圈儿都是红的,是为了我们三公子吗?”
老太太淡定地说:“到底都还是一群年轻孩子,镕儿和扶意是,涵之也是。不着急,孩子总会长大,他们不会叫人失望。”
清秋阁里,扶意和祝镕静默对坐,各自把碗里的饭菜都吃了,饭后不久,平珞派人来找弟弟去说话,夫妻俩彼此看了眼,什么话也没说,祝镕便走了。
香橼和翠珠担心极了,公子一走就围上来问,夫妻俩是不是吵架了。
扶意摇头:“我们就是累了,累得懒怠说话,你不想说话的时候,有个人愿意安安静静地在你身边,多好啊。”
翠珠拉了拉香橼,一起退了下去,在门外说:“少夫人言下之意,咱们也别多嘴了不是?”
香橼恍然大悟,叹道:“哎,我就知道,哪有那么容易过消停日子,她就是个劳碌命。”
倚春轩里,平珞和平瑞并几位府中门客,与祝镕一道商议工部制造处失火一事,该如何应对后续的抚恤安顿,如何在不为难皇帝的前提下,为祝镕争取从轻处罚。
兄弟几个商量到半夜,祝镕服从了大哥的安排,回到清秋阁时,扶意已经睡下了。
他坐在床边端详许久后,才吹灭蜡烛躺下,身边的人没有像平日那般往自己怀里钻,想来担心害怕两日,扶意也不曾好好睡一觉,她同样累极了。
今晚大哥和众人商议的结果是,为祝镕争取一趟外差,离京一年半载避开风头,自然差事也必定是苦差,不能再叫朝臣诟病指摘,待日后回京,一切重新再来。
祝镕闭上双眼,大哥唯一担心的是,扶意是否要随他去,要他回来两口子好好商议。
身边忽然有了动静,扶意醒了,能感受到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下地后不久,就有杯盏茶壶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痛快地喝下一杯茶,而后站在桌边,长长舒了口气。
祝镕刚想出声,扶意又往门前走,屏退了在外值夜的小丫鬟,听见她说:“不妨事,我透透风就去睡,你们下去吧。”
可那之后一盏茶的功夫,也没见扶意回来,祝镕起身来看,只见扶意坐在卧房门槛上,身子靠着门框,歪着脑袋仰望夜空,一动也不动。
他转身取来衣裳,走到扶意身后,为她披上。
“镕哥哥?”
“别着凉,还没过端午呢。”
祝镕没有劝妻子回房,而是在她身旁坐下,扶意很自然地就靠进他怀里。
“你喜欢月朗星稀,还是繁星满天不见月色?”祝镕道,“记得赞西边境的夜空吗?”
扶意道:“记得,那满天的星星,像是随手就能摘下来,没想到在夜里,也能感受什么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她的手,在夜色里划过一道弧线,那是她在边境看见的夜空:“不像京城的天,是方的是平的,眼前是什么,就是什么。”
祝镕说:“大哥要我离京半年避嫌,让我和你商量。”
扶意不假思索:“自然是跟你一起去,去那儿都成,如今大姐姐把女学的事无限期搁置,我在家里做什么呢?除了教导姑娘们念书,就是料理家务,可家务事有大嫂嫂在,我是做还是不做呢?”
祝镕的下巴,在扶意的发髻上轻轻一蹭,说道:“我上一次如此绝望,是看着我们的孩子被裹着白布抱出营帐,是看着你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以为,此生不会再经历这样的痛苦,直到我站在火场,底下的人,将尸体一具一具抬出……”
扶意抵住了祝镕的双唇:“镕哥哥,不要说了。”
祝镕轻轻拿开妻子的手,捧在掌心里:“眼看着江山易主,追随新君睥睨天下,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以为我已经可以代替我爹扛起这个家,扛起朝廷大事。到头来,所谓的志向抱负,不过是一直在和我爹较劲,拼尽全力做那么多事,是想证明我比他强。”
扶意安静地听着,将耳朵贴在了丈夫的胸膛上,那有力而平稳的心跳,给了她些许踏实。
祝镕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这次的事,让他彻彻底底看清了自己。
“扶意。”
“嗯。”
“我,还能重新开始吗?”
“要不,跟我回纪州?”
祝镕低下头,看着扶意:“回纪州?”
扶意说:“如今王爷能正大光明地研制新炮火,不如去纪州跟着王爷从头开始,不然国事之中,你觉得做什么十拿九稳,足以将功赎罪,而你又凭什么,随便挑自己想做的事?”
祝镕说道:“可回纪州,就是天大的优待,在大哥看来,我只能去穷山恶水的地方,扶持一方百姓。”
扶意摇头道:“你自小养尊处优,怎知苍生疾苦,如何体会那些靠天活着的百姓的绝望和无奈。去多久呢,一年半载不足以改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贫苦,光是这个念头,你就想当然了,不是我狂妄指摘大哥的不是,大哥也终究年轻,和你一样是富家子弟。”
祝镕无奈地笑:“可你更小。”
扶意说:“但我是平民,我和你们不一样。”
祝镕静默了。
扶意说:“不论去穷山恶水之地,还是纪州,又或继续留在京城,这件事任何结果,都会有人站出来反对,既然如此,在还能选的余地里,做擅长的事不好吗?”
“做擅长的事?”
“王爷对新式火炮期待已久,若能亲力亲为,他更高兴吧。”扶意说,“而我,也能回娘家住上一年半载,好好想想我自己的将来。”
“你的将来?”
“眼下的情形,我明天就会失去大姐姐的信任,女学一事将无限期延后,我更清楚地明白过来,我是大姐姐疼爱的弟妹之外,也是她身为皇后手中的一枚棋子。”扶意说,“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和你一样,突然看见了自己的无能和渺小,以前总觉得哪儿哪儿也少不了我,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是。”
祝镕摇头:“不要妄自菲薄,你……”
扶意继续说:“还好,我们没有袭爵,不然成为公爵夫人,我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了。”
“扶意,不是你想的这样。”
“镕哥哥,我想回家。”
祝镕心疼地问:“因为我的事,还是因为大姐姐要和二嫂换孩子吓到了你?扶意……你该知道,这个家早就离不开你。”
扶意摇头:“没有谁离不开谁,何况我们还会回来,要侍奉奶奶,要照顾弟弟妹妹,就是去个一年半载,更何况……”
祝镕目光凝重:“什么?”
扶意直言:“开疆说,那晚若非圣驾赶到,你就要冒险进火场,那一刻,你想过我吗?”
祝镕眼眸一颤,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扶意说:“想过了,但能放得下是吗?“
祝镕用力地摇头:“不是,扶意,我……”
扶意冷静而坚定地说:“祝镕,再有下一回,你死,一了百了,若活着回来,就是我走。”
那一晚,祝镕几乎整夜未眠,时不时睁开眼看一看身边的妻子,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头一次非因生死而生出会失去扶意的惶恐,是他错了。
但隔天一早,他便要上朝去面对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扶意将他送到门前,祝镕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抓着妻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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