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道不求真
“原来竟是阁主当面, 失敬了,看来我打搅了一桩好买卖。”
孟戚意有所指, 长信帮主被他这一句话说得脸色发白, 就差原地挖个洞钻进去了。
不是因为羞愧, 而是尴尬,以及深深的畏惧。
长信帮主来客栈做什么?自然是想要卖消息给风行阁。
——前朝国师现身,奉威镖局竟然是齐朝锦衣卫?!
要不是蔡老爷子把人认出来了,他还不知道这煞星的来历呢!
跑慢了,消息就不值钱了。
卖他人行踪牟利被苦主正面撞上……这已经让人头皮发麻了,更要命的是,孟戚显然不像是宽容大度不去追究的人。
联想昨晚的遭遇, 长信帮主就感到后颈发凉。
喂蚊子这招数,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幸好他满身泥污,早年又学过些敛气的功夫,这才没有遭到野蚊重点“照顾”。长信帮主想到今日太阳升起时, 见到龙头会诸人的惨烈模样,便有呲牙的冲动。
看着都痒。
长信帮主以己度人, 觉得孟戚必然要找自己算账了。
殊不知孟戚早就想到了更深处, 他要追究的事也不是这一桩。
“风行阁在江湖上名号响亮,称一声如雷贯耳也不为过。”孟戚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书生。
“不敢, 吾等不过是市井末流,搜罗江湖人需要的消息然后卖之糊口, 如何敢在孟国师面前充大?”
秋阁主神态谦恭, 完全不像是拥有显赫声望的江湖巨鳄。
事实上风行阁已经触及了许多江湖宗派的底线, 虽然武林中历来都有做卖消息生意的组织,但是那些人都有顾忌,生意不敢做得太夸张,通常只是搜罗消息,整理一番再辨别真假之后就卖出。有时连谣言都卖,甚至会沦为有心者花钱故意散播谣言的地方。
这才是大宗派眼里的江湖消息贩子,像风行阁这般不规矩的,就该早早消失。
结果风行阁并没有消失,还把各地分舵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收了钱就毫无顾忌的泄露大宗派隐秘,连好些武林前辈年轻风流遗落在外的子女都知道,更别提一些道貌岸然之辈背后做下的龌蹉事了。
恼羞成怒上门找麻烦的、想要灭口的、做了不能见光的事怕被人知道的……多不胜数。
风行阁的安然无恙,证明其麾下高手众多,在各地分舵都有高手坐镇。比起这个,能探查诸多隐秘第一时间掌握各类消息,又是另外一项了不得之处。
孟戚正是因为后者,才对风行阁留心。
曾率戎马踏九州的人,太清楚情报的重要性了。
太京牡丹坊那一番接触,令他对风行阁起了兴趣。在太京时还特意跟踪过这些人一段时间,最后发现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跟官府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孟戚没有放松警惕,因为风行阁做生意的对象还包括运货贩卖的行商。
张口能说出各地粮价布价盐价,何处歉收何处丰裕,以及官员清廉与否……这是何等有用的力量?培养这个势力的人,目的究竟是什么?
孟戚一边怀疑,一边又觉得自己多心,因为风行阁没有劣迹,还揭穿了不少人的罪行(虽然收钱),准确有效的商货情报令一些商队获益匪浅,同时缓解了某些地方高昂不下的物价,百姓受囤货缺物之苦少了。
那些试图买下所有货物推高价格的当地商行,会遇到面对牟利心切赶来的行商,一船接一船,一天一车队,除非官府找个由头没收货物,否则什么商行能控得住行情继续囤货居奇?
在朝廷官员看来,风行阁极其危险,且意图不明。
可除此之外,它对百姓有更多的益处,又隐隐制约着武林中那些自以为能一手遮天背后作恶的宗派(一心要谋反干大事的青乌老祖例外),孟戚索性放下了怀疑。
此世已非楚朝,许多事都在发生变化,只要不是为祸乡里,旁的事倒也不用轻易下判断。
人不问心,道不求真。
太过计较别人的本心跟目的,世事便没有多少能行的了。
乘马车来豫州的路上,孟戚与墨鲤闲聊时还提到过风行阁,好奇这么一个不寻常的江湖消息贩子头目会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一个五十来岁,闯够江湖积累了大量人脉开始赚钱养老的人,也可能是一个年轻有抱负,准备做一番大事的人。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家破旧的客栈里,与风行阁主不期而遇。
孟戚扫了卡在柜台下面的客栈掌柜一眼。
掌柜伙计都不像是风行阁的人,长信帮主急着卖消息,如何能准确地找到这家客栈来?
莫非——
葛长信这个滑头,早一步跟风行阁主见过面了,知道这位知晓了江湖诸多秘闻的大人物在这里,出得起价钱,也对前朝国师的传闻有兴趣。
“阁主到这里来,想必不是算到了这里有热闹看。”
孟戚指的是客栈外面依旧打个没完的四帮十二会。
书生失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哪儿及得上六百两金子的买卖?”
他出乎意料的直接,别说孟戚了,就连墨鲤都感到奇怪。
风行阁这是在做什么?示好吗?
孟戚却不怎么愿意买账,戏谑道:“风行阁最贵的消息价值千金,飘萍阁属于哪一类?”
秋景不慌不忙地说:“风行阁的消息大多是明码标价,也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可有时候消息也因人而异。譬如在下不提,孟国师也能查到六百两黄金的来龙去脉,买消息不过是验证所想和节省时间,于是这消息在国师这里就喊不上价了。既不值当,在下索性用它做个见面礼。”
这一番话说得面面俱到,漂亮至极。
不止听着顺耳,也没丢风行阁的面子。
墨鲤忍不住又看了书生一眼。
孟戚立刻注意到了。
这不是吃味,孟戚不会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
什么?国师就是这样的人?
不不,洞察细微,分明是长处。
孟戚留心这个,是因为方才风行阁主自报家门时,墨鲤的反应像是慢了一拍,目光狐疑地打量秋景。
那不是惊讶的反应,更像是看到了疑惑的东西,为进一步确定才耽搁了。
孟戚想问的时候,墨鲤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
有了大夫这个无意的提醒,孟戚就处处留意,如今真被他看出些许端倪。
秋景年岁轻,人却是极沉稳,加上一群武功好手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个个皆是恭顺敬重的模样,叫人立刻将秋景高看了几分。
秋景的武功不高。
还不如他的手下。
他其貌不扬,看着极为普通,旁人见了只会以为秋景刻意收敛气息,叫人看不透虚实,于是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一见面就被墨大夫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秋景对着二人略微变化的表情,以及扫过自己耳垂、脖子的视线,身形顿时一僵。
风行阁主心里有些不敢置信,面上笑容不变,直接了当的将飘萍阁的几个情报丢了出来,端的是诚意十足。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如果这个笑脸人有手段势力大,还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别人总是会给面子的。
孟戚收下了这份示好,与墨鲤离开了这家客栈。
他们一走,长信帮主立刻苦着脸凑过来,嘴里说着讨饶的话,发誓绝对不是自己把人引过来坑秋景的,当真是不小心撞见的。
秋景知道事情确实是这么回事,可这不妨碍他借题发作,恐吓讹诈了长信帮主一回,让后者缩手缩脚不敢吱声,最后讪讪地离开了。
“阁主……”
秋景被属下一唤,这才回神。
他摸向脖颈,竟然把“喉结”取了下来。
这是用面做的假喉结,硬软适当,涂了层油后又揉进去一层豆粉,与肤色相称,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没有掉,他们是怎么发现的?”秋景纳闷地问。
“阁主的意思是——”
随从十分震惊。
他这位主人,其实已经有三十来岁了,为了掩饰声调较男子略高的事实,才装作年轻,嗓音还没完全变过来。
“阁主虽然不经常出现在人前,但是从未有人发现过您的身份。”
女扮男装者,古来有之,但是都很难装得像。
一个是姿态,习惯了礼教约束,男女走路跟说话见人时的习惯都不同,乔装了也会有深深的违和感,令人看着别扭。
一个是谈吐,女子没有多少机会见到外界事物,平日里也很难畅谈己见,故而总是有几分缩手缩脚,很在意被人碰触。
这些毛病,秋景自然是一个都没有。
她甚至没有耳洞。
也没易容,作假的就是一个喉结。
一个清俊秀美的少年,或许会被人怀疑是女扮男装。
可是一个其貌不扬,肤色粗黑的穷书生,绝对不会有人无端做此怀疑。
秋景生来就是这般模样。
描什么柳叶眉,画什么樱桃口,敷什么茯苓粉……用不着。
倘若真生得一张芙蓉面一双含情目,肤若凝脂白皙可人晒都晒不黑,她怕是愁都要愁死了。
多不方便。
“他是怎么在一个照面就看出问题?”秋景说的是墨鲤,她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世间真有神医,透皮能见骨,一眼辨出男女?”
***
蔡老爷子沉着脸回来了。
打得不可开交的四帮十二会瞬间哑了火。
那些满肚子算计、一脑袋利益的帮会头目,看到龙头会那一群面目红肿龇牙咧嘴不停地在身上胡乱挠动的人,一时之间都愣了。
数一数,人好像一个都没少,连龙头会被掳走的账房都被人扛回来了。
蔡老爷子脸上一排包,红彤彤的。
毒蚊子咬过的包,不仅奇痒无比,还会肿成一个圆形或者长条状的方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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