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比梁王那头更加重要的后手,是豫章王和秦王,公子没有提及,想来长公主还是慎重地留了一手。
自眼前看来,就算公子知道了豫章王和秦王之事,储君亦依然是迫在眉睫的紧要所在。无论庞氏、梁王、豫章王、秦王还是其他宗室外戚,所图之事不过皇位,只要有了正统所在,就算脆弱,也仍可维系安定,不至于大乱。
“梁王?”太子妃沉吟,看向身旁的皇太孙,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只怕他扳倒皇后,并非是为了匡扶正统。”
范景道颔首,道:“梁王此人,阿谀狡诈,确不可信。”
公子与沈冲相视一眼。
沈冲道:“话虽如此,皇太孙乃储君,梁王得手之后,若皇太孙不出面主持,只怕天下将陷入乱局。梁王野心虽大,然其德才不足以服众,其一旦登位,诸侯必反。”
“储君?”太子妃淡淡一笑,目光有些讽刺,“皇太孙还在东宫之时,岂非正统?可皇后随便扯个由头,再派些人来,便可将他囚禁,若非诸位齐心营救,我母子二人如何赴死也不知。一个毫无倚恃的储君,不过是那些虎狼之徒的肉刺,人人必除之后快。诸位救我母子出来,莫非就是要送我等再蹈赴那汤火?”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低头擦拭。
众人相觑,皆有些不忍之色。
“皇太孙并非毫无倚恃。”片刻,公子忽而开口道,“圣上的病,我母亲已寻得良药,治愈可期。只要圣上可主事,则皇太孙仍为储君,无人可撼动。”
太子妃母子和范景道皆看着公子,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此言确实?”范景道即追问。
“确实。”公子道,“圣上病体已好转,只是此事机密,只有极少人知晓。”
太子妃看着他,目光定定。
皇太孙则依旧无所言语,神色全无波澜。
范景道又问:“圣上何时可全然康复?”
公子犹豫了一下,摇头:“不知。”
范景道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如侍郎所言,此事当再作三思才是。”
太子妃却摇了摇头,片刻,长叹一声,神色坚定:“可圣上就算暂且康复,亦非长久之计。宫中皇子众多,可成荀氏、庞氏之势者,又岂止一家?加上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诸侯,皇太孙无外家护佑,在他们面前不过摆设。诸君胸怀天下,妾自是敬佩。然天下危局,岂是皇太孙一人可担?妾在这世间,已无家人,唯一可慰藉者,便是皇太孙。妾与冼马说过,妾所求者,乃是远离这是非之地,从此隐姓埋名,保一世平安。”
众人皆无言。
沈冲神色不定,看向范景道:“少傅以为如何?”
范景道神色亦是怆然,少顷,对沈冲道:“某虽也期望皇太孙重新主事,然太子妃之言亦句句是实。某入东宫为少傅时曾立誓,必全力辅佐皇太孙,以利天下。可如今之事,皇太孙性命尚且难以顾及,又何以利天下?”
沈冲看了看公子,二人皆默然。
“可我不愿。”片刻,皇太孙忽而道。
众人一惊,看向他。
只见他神色依旧平静,道:“我为储君,如宵小之辈般流窜逃避,我不屑为之。”
“陵!”太子妃皱眉,低斥道,“不可胡言。”
“我不曾胡言。”皇太孙看着她,“母亲,我自幼受教,岂曾不明事理。母亲方才所言,容儿问一句,母亲所言的远遁,不知要远遁到何处?”
太子妃张了张口,片刻,道:“自是无人可寻之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太孙道,“母亲就算带我远走到象郡交趾,亦非化外之地。母亲与儿即隐姓埋名,便不是太子妃与皇太孙,无籍无名,亦身无长物,不知那日后,母亲欲以何为生活?”
这话乍入耳中,我吃惊不已。
这一席话中,太子妃和沈冲等人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天下和性命,而皇太孙这人人为之计议之人,问起的却是那最为实际的生计之事。
不料这个沉默寡言,总让人觉得可作傀儡摆布的孩童,想的东西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
太子妃显然被问住了,看着他,片刻,答道:“到得那时,我等自有办法。”
“母亲若想离开,现在我便可随母亲上路。”皇太孙却继续道,“此事,我等今夜歇宿时便会遇上,母亲现下便要考虑。”
“臣虽家资微薄,但若殿下与太子妃用得上,必倾囊相助。”范景道即刻道。
沈冲亦道:“臣亦可为殿下解忧,钱财之事,殿下可不必担心。”
“就算有众卿资财,我与母亲二人,须跋山涉水以避时世。我在东宫时,常闻如今天下水旱不调,流民匪患肆虐州郡。更有甚者,我曾闻数起奏报,皆雒阳富户携带资财出了司州,才到豫州,便被流民土匪打劫一光,便是带上家人护卫也无济于事。”皇太孙看着沈冲和范景道,“如此之势,不知众卿又有和计议?”
听得这话,我不由地看向公子。
他虽一直不曾插话,但豫州之事,他是知晓的。果然,他也看了看我,目中皆是了然之色。
“这……”范景道竟是一时语塞。
皇太孙道:“从前在东宫时,少傅常教导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成大事者,皆事无巨细思虑而为。如今我与母亲已无性命之虞,日常生计则为头等之事,自不可轻率而为。”
我越听越觉得有趣,这皇太孙看着年纪小,倒是个过日子的人。
太子妃一脸无奈:“以你之见,又当如何?”
皇太孙毅然道:“母亲,儿方才已经说过,必不流窜逃避。儿既是储君,则当堂堂正正存于世间,俯仰无愧天地。”
太子妃双目倏而通红,少顷,声音微微发抖:“便是搭上性命,你也无所在乎么?”
皇太孙沉默片刻,道:“我必不连累母亲。”
太子妃正要再言语,皇太孙道:“母亲莫忘了,外祖与曾外祖一家如何惨死。若儿离去,谁人来为他们寻回公道?就算将来他们得以正名,我与母亲连名姓都不敢为人知晓,又有何面目到他们坟前祭拜?”
太子妃已是泪流满面,片刻,转开头去,掩面恸哭不已。
众人目光相对,亦是感慨,但此时心中皆是明白,他们不会走了。
第91章 入宫(上)
太子妃和皇太孙的去向既定下,商议后续之事便容易了许多。
不过这也只是暂定,公子、沈冲和范景道一致认为,如今朝廷局势未稳,变数颇多,还须待一切定下才好决断。故而二人且留在这田庄中为宜,待得局势明了再行商榷。
皇太孙无异议,太子妃则一直无所言语。
诸事议定之后,公子和沈冲也不再逗留,向太子妃与皇太孙请辞。
在他们行礼之后,皇太孙忽而道:“桓侍郎,云霓生可留下么?”
公子一讶。
“不知殿下欲将其留下,所为何事?”他看了看我,片刻,向皇太孙问道。
皇太孙道:“云霓生行事甚为可靠,我欲以其为辅佐。”
我想,皇太孙不愧是跟秦王、平原王和宁寿县主他们一家里出来的,都打着一个算盘,不过倒是比他们直白,至少敢在公子面前当面说。
公子向皇太孙一揖,道:“殿下明鉴。云霓生乃臣贴身侍婢,若无故失踪,只怕要引人猜疑。且殿下与太子妃在此宅中可安然无虞,霓生留在此处,亦无大益处。不若允其随臣返回雒阳,若雒阳生事,臣等还须与其商议对策,以成大事。”
皇太孙看着他,颔首:“如此。”
临走之前,公子、沈冲和范景道三人又往宅中四周查看了一番,对雒阳之事再往细处商议。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立在马车旁等候,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圣上将要康复之事,是真的么?”
讶然转头,却见皇太孙不知何时来到了我旁边。
“自是真的。”我说,“殿下为何问奴婢?”
“我觉得你定然知道。”皇太孙道。
他一副大人般的老成模样,我已是见怪不怪,笑了笑。
“云霓生,”他说,“待得我日后安稳了,你到我身边来,如何?”
这样的话我最近听过不少,不过出自于一个十一岁的孩童,还是第一次。
“殿下要奴婢到身边来做甚?”我问,“奴婢人向来伺候不好。”
“我方才说的是辅佐。”皇太孙道。
“如何辅佐?”
“你教我本事。”
我讶然:“什么本事?”
“便是你那些翻墙下药之术。你昨夜来去如风,行事全然神出鬼没,我那时便想,将来定要学到。”皇太孙道。
我愣了愣,忍俊不禁。
跟他那些同族的人比起来,皇太孙倒是单纯得特别。
“有甚好笑。”见我神色,皇太孙陡然有些不高兴。
“奴婢绝无不敬之意。”我忙把笑容收起,忽而好奇地问,“殿下方才说储君当堂堂正正存于世间,不知何意?”
皇太孙看着我,目光倏而一闪。
“什么何意,便是字面之意。”他说着,见公子他们已经说完了话,正在作揖道别,道,“我方才所言,你莫忘了。”说罢,自往堂上而去。
公子和沈冲那些正经的车驾,都在淮阴侯在雒水边上的一处别苑里。他产业众多,这是前两年修的一处园子,可观水景,夏日时亦可避暑。
驾着马车往回走的时候,范景道沈冲同车,而公子仍与我一道驭车,往那别苑而去。不过既是到了熟人多的地方,他也不再任性,待得距离近了,便坐到车里去,由我驾车,安安稳稳进了宅中。经历了昨夜那番大事,沈冲显然也学会了些偷鸡摸狗的要领。他将更衣之处设在一处有侧门同往宅外的院子里,并严令家人不得入内打扰,又让人取来酒食,分给桓府和沈府的随从们享用。
我们回到宅子外面的时候,沈冲敲了几下门,未几,门打开来。开门的是平日给他驾车的老余,见众人回来,老余露出解脱之色。
“我不在之时,可有甚事?”沈冲问他。
“无事。”老余道。
“那些随从无人问起?”他又问。
老余笑笑,道:“他们得了公子的酒肉,又有暖房休憩,偷懒还来不及,怎会来问?”
沈冲颔首,与公子及范景道一道入内。
我没有跟上,对公子道:“公子,我驾这车马自回雒阳去。”
公子讶然:“为何?”
我说:“我先前不曾跟随公子来此,若突然出现,则甚为突兀。不如我先回雒阳,此事可周全。”
公子皱了皱眉,正要说话,沈冲道:“霓生所言有理,元初,我等做下这般大事,总要防着万一,谨慎些绝无坏处。”
公子思索片刻,终于颔首:“如此,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我笑了笑:“我知晓。”说罢,坐到马车上,打马低叱一声,往雒阳的方向赶去。
回雒阳的路上,我将马车赶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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