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没有让我失望。
五日后,我们在陈县郊外一家驿馆里落脚的时候,正将马牵到马厩里,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看去,只见是个使者,看得出来赶得甚急,大冬天里都出了一头的汗。
他来到驿馆,就催促馆人换马,好继续赶路。
馆人似乎与他熟识,一边差着手下去换好马来,一边端上水给他解渴,道:“都快要到黄昏了,不若歇一夜,明日再送信不迟。”
那使者一摆手,道:“不可歇,我须得在城门落锁前入城报信,眼见着便要到了,这马偏偏跑伤了!”
馆人讶然:“何事这般要紧?”
“啧,大事。”那使者说着,压低声音。
我装作给马的水槽里添水,提着桶经过二人身边,从那使者的口中隐约听到“东平王”之类的字眼。不过那使者甚是警觉,见有人经过,即又拉着馆人到一边去,继续低声嘀咕。
我偷眼瞅了瞅馆人的神色,只见他目瞪口呆,惊诧不已。
心中有了主意,我没有耽搁,朝公子使个眼色,招呼两个侍从离开了马厩。
“可惜听得不过只言片语,不知详细如何。”到了房中,公子皱眉道。
我说:“我倒是有一策。”
“何策?”公子忙问道。
我看向褚义:“你是豫州人?”
褚义不明所以,答道:“正是。”
“酒量如何?”
褚义笑笑:“尚可。”
程亮在旁边插嘴道:“甚尚可,都督身边的十几个弟兄,数他最能喝。”
我颔首,拿出些钱来,递给他:“今夜你去买些好酒,与那馆人叙叙旧。”
“叙旧?”褚义一脸愕然,“如何叙?”
“便说你一年前也来过这驿馆,如今故地重游,看他面熟,便请他饮酒。”
褚义仍有些为难,看看公子,又看看我:“可我与他叙何事?”
“不必叙何事,你便说说你甚想念家乡,此番是回去探亲的。可妻子都在雒阳,只好快些完事便回雒阳去。”我说,“切记,先客套些乡人之情,喝上两杯之后再说这些。”
褚义露出些了然之色。
公子道:“你怎知那馆人爱饮酒?他若是不说怎么办?”
我说:“自是知晓。今日你与那馆人说话时,可闻得他说话时带着一股酒气?未饮酒之时也能闻得,可见是个酒鬼。至于说不说,由不得他。”
“怎讲?”公子问。
我将药瓶拿出来,分出一丁点药粉,用纸包好,交给褚义。
“此物,你下到他的酒壶里去,不到片刻便可有醉酒之效。你问他,定知无不言。”
褚义颇有些好奇之色,应下,将药粉收好。
夜里,那馆人还在堂上的时候,褚义故意到堂上去,大方地把钱拿出来,让馆人给他拿两壶好酒来。那馆人见了钱,即殷勤地请他坐下,自去取了酒。而后,褚义说无人共饮无趣,请馆人留下与他小酌。那馆人果然留了下来,陪褚义饮酒。
半个时辰之后,褚义急匆匆地回来,目光兴奋:“那馆人果然都说了!雒阳确实出了大事,就在三日前,东平王被赵王所杀,如今雒阳已是乱成了一团!”
第250章 使者(下)
我和公子闻言,俱是一振。
“具体如何, 他可说了?”公子即刻问道。
“说了。”褚义道, “三日前, 赵王以宗正之名, 召集雒阳宗室,到宗庙中祭拜先帝。东平王本不欲去,可赵王亲自登门, 劝他同往, 好安宗室之心。东平王为赵王言语所动,便往宗庙去了。不料赵王早已安排了数百甲士潜伏庙中, 东平王一到, 即将东平王一干人等拿下, 以太皇太后诏书数其弑君等罪,将东平王当场枭首。”
“而后呢?”我问, “东平王不是调了兵马去雒阳?”
褚义喝一口水, 道:“调是调了, 足有万人,且就驻在了雒阳。事出之后,东平国兵马随即攻宗庙, 东平王世子为北军中候, 亦率兵与东平国兵马合攻。可他还未出大营,就被长史李琇所杀。而后, 其安插在北军中的党羽也被清除殆尽。北军在营中坚守不出, 而赵王和太原王、范阳王、常山王、济南王、河间王联手, 组成十万大军,突然从北门而入,反将东平国兵马合围。东平王长史张弥之奋战一夜后,领着兵马冲出雒阳。”
我听得这话,惊异不已:“十万大军?”
褚义道:“号称十万,实际大约不足,但数万总有。”
公子皱眉:“如此说来,东平国兵马并未收拾干净?”
“正是。”褚义道,“那馆人说,东平王府上下都被杀了个遍,王后王孙身首异处,只有二王子司马敛和张弥之一道逃了出去,不知所踪。”
公子道:“而后呢?”
“而后赵王摄政,如今雒阳亦为赵国兵马占据。”褚义道,“那使者便是奉朝廷之命,到陈县去给豫州刺史送达文告。”
“新君之事,那馆人可曾提及?”我问。
“不曾。”褚义道,“只说是赵王摄政。”
我和公子对视一眼,各不言语。
待程亮和褚义二人退出去之后,公子道:“不想东平王倒得这般快。”
我说:“与东平王和张弥之相较,赵王更为紧要。”
“张弥之和二王子逃出雒阳,必是回了东平国。”公子坐在榻上,手指在凭几上轻轻敲了一下,“赵王等人有十万兵马,就算只发一半攻打东平国,只怕那点残兵也抵挡不过一个月。若得胜归来,只怕赵王麻烦才刚刚开始。太原王、范阳王这几个,皆不是好相与之辈,若牵扯到论功之事,只怕又是一场大乱在即。”
他说罢,轻叹一口气,看向我。
“霓生,”他说,“你可还记得当年遮胡关大捷之后,我就问过莫,若万一璇玑先生的谶言成真,那么雒阳和中原是否也会变成遮胡关和石燕城那般的杀戮之地。”
我颔首:“记得。”
“我那时立志要做拔萃之人,原想大权在握可止动荡,但风云之变,全然不由人愿。”公子苦笑,“如今,这谶言只怕就要成真了。”
我知道他又动了恻隐之心,无奈道:“元初,天下之弊乃在膏肓,早晚要乱,你那时亦已经知晓此理。”
公子颔首,没有说话。
我想起一事,往四下里看了看,见角落的案上有纸笔,走过去。
公子讶然,道:“你要做甚?”
“给秦王写信。”我说,“张弥之并非无能之辈,不会坐以待毙。赵王等人的大军攻来之前,他必寻找庇护,首选乃是秦王。”
公子了然,道:“你欲秦王如何?”
“自是推拒。”我说,“最好的办法,便是继续装病,装得越重越好。一来可将张弥之拒之门外,二来可教中原诸侯放心内斗,一石二鸟。”
公子却道:“霓生,我以为以秦王之智,不须你提醒,他也必不理会张弥之。且不说他参与无益,董贵嫔如今还在雒阳,被赵王捏在手中,秦王就算不在乎董贵嫔性命,也要在乎孝子之名。”
我笑而摇头:“就算秦王什么都知晓,此信我也非寄不可。我是他帐下谋士,这般大事,无论如何都须有所表态。”
公子颔首,少顷,道:“秦王耳目众多,我不曾回凉州之事,恐怕他已经知悉。”
我说:“那有何妨。你与秦王乃是结盟,并非臣属,你去何处他由不得你。且只要你行事于他有利,他必不会发难。”
“哦?”公子颇有些兴趣,“依你所言,我如今行事于他有利么?”
“怎会无利。”我说,“你去扬州乃是为了钱粮。秦王亦须向扬州讨钱粮,你将路子打通了,难道不是帮他?”
公子看着我,倏而笑了笑。
“霓生,”他说,“你总能将不利之事说成有利。”
我说:“本来就是么。”
“可换做别人来说可未必。”公子道,“便如那夜与秦王谈判,若不是你去,恐怕秦王不但不与我结盟,反有一场血战。”
我听得这话,不由觉得受用,面上却不以为然:“秦王再老奸巨猾亦心有所求,我不过是抓住他心思说话罢了。”
公子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不置可否,却将手中的墨条接过去,声音温和:“时辰不早,我来研磨,你写便是。”
驿馆中,每日都有官府的信使来换马。第二日清晨,我将一个信使拦住,把信交给他。
信使听我说要送到雒阳□□,露出诧异之色。还未说话,我已将一百钱放在他手里。
“这是预付。”我说,“你送到之后,王府中另有重赏。”
使者看着钱,两眼放光,即刻将那信放好,笑道:“郎君放心,定然送到。”
“□□果真会有重赏?”公子看着他离开,忽而问道。
我眨眨眼:“我也不知,不过他定然会送到便是了。”
公子:“……”
信使离开之后,我们备好浆食,也上马启程。
听得雒阳生变之事,我们每日赶路更急。越往南,雒阳的消息越少,待得淮南葱郁的原野出现在面前时,我置身其中,只觉恍然如梦。
刚下过雪,路过钟离县城时,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白头老翁。
我不敢托大,路过一处茶棚的时候,停下来歇脚,向茶棚主人打听钟离县近来的事。
“小郎君也是本地人?”茶棚主人听出了我的乡音,问道。
我说:“正是。少时离家多年了,年节回老家看看亲戚。”
茶棚主人搓搓手,笑道:“小小钟离县能有甚大事,大事都是邻县邻郡的。”
“哦?”我问,“邻县邻郡有甚大事?”
“还不是流民。”茶棚主人叹一声,“前些年是荆州,今年则是青州徐州。听说靠北些的郡县里,街上都被行乞的人占满了,唉,这般天寒地冻,也是可怜。”
公子一直不曾出声,听得这话,开口道:“我听闻豫州的夏侯衷,荆州的明光道都收留流民,这些人怎不去投?”
“夏侯衷明光道?”茶棚主人看了看公子,笑而摇头,“去投的人是有,不过那岂是白得便宜的去处,都是要拿命去换的。明光道说要拥立什么前朝真龙,如今拉起了兵马,前两个月据说和荆州的州郡兵交手几回,连荆州刺史都缩在城中不敢出来。那夏侯衷便更别提了,虽有仁义名声,终究是个啸聚山林的土匪。一个要造反,一个要落草,哪日式微了,官府过来说杀就杀。想安安分分做个良民的人,但凡有一口吃的,捱一日得一日,谁人去动那个主意。”
公子了然。
这是我近来第一次听到明光道的消息,忙问:“明光道拉起了兵马?是何时的事?”
“大约也就近半年。”茶棚主人道,“我等听到消息也就是这近两个月的事。”
“可知统领是何人?”公子问。
“统领么……”茶棚主人想了想,“似乎叫什么天将军。”
我和公子相觑,各是茫然。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