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屋内,已经坐着好些人,足有数十,见王霄来到,皆不说话,只纷纷行礼。而看到我,则露出打量之色。
一人正站在人群之中,见王霄过来,上前行礼:“将军。”
王霄颔首:“汤医官。”
我了然,原来他也是王霄的人。
接着,我又看到昨日那个在王霄面前发脾气的武将也在,就算坐着,也颇有几分杀气。
王霄在正中坐下,低声道:“今日商议之事颇为紧要,诸位来时,可有异状?”
“无异状。”一人道。
旁边另一人道:“将军放心,当今人人谈疫色变,但凡有身体不适之人,即首先送来医署,连告假都不必。”
王霄颔首。
“只是此法用一次两次便好,用多了恐怕不妥。”又有人道,“下次再聚,恐怕要另寻他处。”
王霄道:“不必,举事之机已近在眼前,不久便可行事。”
众人讶然,神色皆是一振。
我听着这话,明白过来。怪不得王霄看了密信和诏书之后,当即响应。就目前看来,王霄与这些人已经多次密谋,自是早有了举事之意。
待得王霄将我的身份告知众人,又拿出了圣旨之后,众人群情激动,有些人甚至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将军!”那个武将拱手,压着声音,“被抓的弟兄们如今就关在了雒阳的廷尉狱中,我等举事之时,定要将他们救出来。”
王霄颔首:“此事亦在计议之中。圣上令我等与谢长史共谋事,故谢长史到来之后,便是动手之机。赵王如今住在宫中,虽未称帝,却有了天子威仪。我听闻宫中已经为了这结盟之事安排觐见天子的仪仗,谢长史来到之后,赵王必是令其往宫中觐见。到时,与他为盟的诸侯及党羽,必齐齐聚在宫中。我等只消进入雒阳,封闭城门,这些人便掌控在我等手中。”
武将道:“城门校尉是赵王的人,但他下面的城门司马李蔚,与我是故交,我知他世代忠良,一向有报国之志,我可将此人说服。城北大夏门直通宫城,亦离答应最近。将军只消领着北军冲入大夏门,宫城和雒阳皆在掌握之中。”
王霄:“子途之言甚是,我正有此意。”
听得这个名字,我骤然想了起来。柏隆从前曾经与我聊过,他跟着公子出去打仗的时候,在营中结交的好友。其中一人,叫龚远,字子途,身长七尺,气力甚大,是一员猛将,看来就是此人。
“此计甚好,不过即便如此,恐怕也难免与宫城戍卫一战。”一个文士打扮的人道,“左卫殿中将军及右卫殿中将军,各领宫城戍卫,皆赵王心腹。我等攻入宫城,他们必誓死保卫赵王。”
“哼”一声,道:“殿中将军说是二人,其实专断的,不过是左卫殿中将军耿兴一人而已。他是赵王妾侍的兄弟,原来在赵国领兵,凭着姊妹得宠,受赵王重用。右卫殿中将军余康,原来是他属下,耿兴不肯受人节制,故举荐余康为右卫殿中将军。其余禁卫将士,亦原系赵国兵马。赵国打仗如何,诸位是心知肚明,这些人本碌碌无为之途,靠着赵王染指宫禁大权。攻入宫禁之后,待我率部一战,不须半日,即可见分晓。”
众人皆赞同,又商议一番之后,王霄令他们各自回去准备,但须严守口风,不得暴露。
见龚远与众人一道离开,我开口道:“龚将军请留步。”
龚远听到我如此称呼,露出讶色,停住脚步。
待原地只剩下我和王霄、龚远三人时,我说:“龚将军方才所言甚是,不过还有二事颇为迫切,须王将军和龚将军早早仔细计议。”
“何事?”王霄问。
“其一,是诸位将军动手的时机。”我说,“未知是在谢长史入宫之前,还是入宫之后?”
王霄和龚远相视一眼,道:“当在入宫之前。赵王不会让谢长史带来的那三千人马入宫,必是让他们在雒阳城候命。若谢长史独自入宫之后我等再举事,则赵王可反劫持谢长史来威胁我等。如此一来,不但谢长史自身难保,我等亦投鼠忌器,故不可为。反之,我等先攻占了宫城,待夺宫之后,打开城门迎谢长史入内,则更为稳妥。”
我说:“可谢长史带了三千人马,赵王算得心细之人,为防这三千人生变,必也布置了防御。”
王霄道:“赵王确实有所准备。谢长史到来之时,他会派赵国长史范荣前往迎接。那三千人驻留之处,另有五千军士把守。”
“哦?”我想了想,皱眉,“如此一来,宫城出事,谢长史必身陷险境,免不得要受一番夹击。”
“此事不足虑。”龚远在一旁道,“那五千人都出自北军,不会与谢长史为敌。”
我讶然。
“赵王如此信任北军?”我问。
“他不得不信任。”龚远冷笑,“辽东兵马彪悍,乃众所周知。谢长史带来的,必是辽东精锐。虽赵王和其他诸侯部署在雒阳的兵马有十万,但要凭这些乌合之众去对付辽东精锐,只怕损伤甚大。可与辽东一战的,除了北军别无他选。”
我了然。北军在赵王等人眼里,果然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苦活累活都派去,怎么使唤也不心疼。
第302章 疫帐(下)
“还有第二件事, ”我说, “宫中仍有许多贵眷。如秦王之母董贵嫔, 若赵王的人拿她要挟,诸位有何对策?”
龚远和王霄相视一眼, 犹豫片刻,答道:“凡战事, 岂百利无害之理,总会死人。我等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董贵嫔既是秦王之母, 多年身处乱事之中,亦当早有觉悟。”
王霄没有言语, 想来亦是此意。
我说:“话虽如此, 不过圣上和大将军既定下这偷袭之计, 亦是为了少死些人。听龚将军方才所述,我倒有一计,可解此困境。”
二人闻言,露出惊讶之色。
“你有何计?”王霄问。
我说:“龚将军说的那耿兴,当下必是富贵荣华。其家中如何,有甚癖好,还请将军告知。”
从龚远口中, 我得知了这个耿兴的事。
说来奇怪,这人虽不招龚远这样的北军旧部待见,但就算是龚远,提到他平日的行径, 也不过是贪恋权位,仗势欺人,跟京中旧臣过不去之类的。
我问:“此人爱喝酒么?京中纨绔近来愈发爱好五石散,他吃么?”
龚远:“这不曾听说过,倒是他部下因为酗酒吃五石散之事,被他狠狠罚过。”
我点头:“烟花之地,他喜欢逛么?”
“也不曾听说他流连那等去处。”
“家室有多少?”
“一妻一妾,都是来雒阳前娶的,三个儿女,皆尚未成年,不过仍在赵国,不曾接来雒阳。赵王坐定雒阳之后,不少人讨好耿兴,往他家中送女子,但听说耿兴全然不受,将送上门的人都退了回去。”
我讶然:“如此说来,他甚是顾家恋旧?”
“这……”龚远想了想,“我不知晓。”
我说:“此人有甚癖好,将军可曾听说过?”
龚远大概并不喜欢被人认为跟耿兴很熟,道:“不曾。”
“耿兴此人,在赵王的部众之中颇有廉洁之名,”王霄道,“故赵王对他甚为倚重。”
我思索着,点了点头。仗势欺人之类的事,对于耿兴这样的得势者来说,算不上把柄。既然没有什么弱点好利用,那边只好用别的手段将他除掉。
“阿生兄弟,”王霄道,“你打听这些,有何计议?”
我说:“耿兴既然掌握了宫内禁卫,只要解决了他,便可免去厮杀。”
“也曾有人想杀他,”龚远道,“可此人甚为警觉,手下养了一批死士,将他和赵王护得死死的。”
我说:“赵王虽风光,但其实虎狼环伺,便是只为防着那些同盟诸侯背后捅刀,养死士严密护卫也不为过。”
王霄:“那你可想出了办法?”
我笑笑:“办法总归有,但不可空口讨论,我须得接近耿兴看一看才能知道。”
为了解决耿兴,我和王霄商议,决定兵分两路。
他和众旧部准备举事,我则回雒阳伺机解决耿兴。
至于谢浚,出来之前,我们已经约好了暗号。
雒阳城外郭,出了西门之后,走十里,有一处给行人歇脚的十里亭。亭子边上有一棵柏树,树龄甚老,据说已有上千年,雒阳人无人不知,管那树叫长命公,还为它立了祠,传说专门保佑百病全消,常年香火旺盛。祠堂上方有一面幡,上书长命二字。
我和谢浚早约定,若一切顺利,我便将那幡朝东挑;若是不顺,便往西挑。秦王在雒阳安插的眼线很多,只要见得那幡被动了手脚,便会有人将此事报知谢浚,让他做好应对。
离开北军大营之后,我首先便去做了此事,扮作维护祠堂的差役,将那旗幡挑向东边。
而后,我回到了雒阳城里。
祖父当年跟我讲兵法的时候,曾给我解释过何谓上兵伐谋。这天底下,唯人命最贵。故而无论是征战还是耍阴谋诡计,死人越少越好,若能兵不血刃解决事端,那便是用事者的无上成就。
故而我行事,一向喜欢威逼利诱,这耿兴也不例外。这世间的人,绝大多数都有不可割舍之物,比如公子之于我,皇帝之于沈冲,天下之于秦王。这不可割舍之物,就是命门,一旦被拿住,便有求必应。
对付耿兴,也是这个道理。
可惜从龚远口中,我打听不到什么。动手的时日又迫在眉睫,容不得我慢慢去准备。我打算着,如果潜入耿兴的宅中仍全无头绪,那便只好使出最笨的办法,像对付张临一样喂他吃毒药加以威胁;若是他一身傲骨,命都可以不要,那我就再求其次,把他药晕了藏起来,扮成他的样子去指挥宫中禁卫。
说实话,赵王的一众党羽之中,除了赵王,我谁也不认识。故而光天化日之下要用这法子,风险甚大,实为下策。但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如此。
如龚远所言,这耿兴的守卫果然严密。
和王霄一样,他的宅邸原来也属于一家倒了霉的高门,但他比王霄张扬多了,偌大的宅院住进去不少的人,并非家眷,而是赵国带来的手下军士。
我企图在白天混进那宅院里,不料观察了一阵,发现不可行。这宅邸的每一道门,都有军士把守,出入来往之人都要盘问。且这些人似乎互相之间都甚是熟悉,若有异状,很容易就会被察觉。
强行混进去,风险太大,我只得去附近找个地方歇息,吃饱喝足,等到了晚上再行事。
赵王在城中实行宵禁,夜里,天色全黑之后,我穿着玄衣,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回到耿兴的宅前。
耿兴显然不在家,宅子里的防范也不如白天严密。这些高门大户的墙,为了防贼,一般都砌得颇高,不过防不住我。
我甩出钩绳,轻易地蹿上墙头,翻墙入内。
这落脚之处,是白天踩点时相中的。高门大户的屋宅虽然内里各有千秋,但大体的形制不会变。何处该是主人宅院,何处是客房,何处是花园,必定规规矩矩遵守风水格局,绝不轻易改动。
如我所料,这进来的地方,就是后院的花圃。我接着草木阴影的庇护,潜入前方的宅院里,才到廊下,忽而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
我忙藏身到庭中的树丛底下,只见那是几个夜巡的军士,一边走,一边闲聊着话语。
“……将军这么晚还不回来,”一人道,“宫中也不知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走在后面的人说,“秦王那边和谈的人就要到了,大王自是要留他商议迎接之事。”
“若是此事商量成了,大王便可登基了吧?”
“想什么呢?大王就算登基,也与我等无干,我等又不是那白庆之。”
“也是。唉,要能成白庆之那样就好了。”一人语气揶揄,“将军什么都听他的,他说话比老家夫人都管用。”
众人低低笑起来,似心照不宣。
待他们过去,我从树丛里出来。
白庆之?
我愣了愣,这不就是那右卫殿中将军?
今天夜里没有月亮,不住人的屋宅也并不点灯。故而我只消借着夜色,绕开亮灯的去处,就能安然潜行。
没费许多功夫,我就找到主人住的宅院。这宅院原来的主人当真阔气,寝室修得高大,横梁是一根巨大的木头,足以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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