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来,我当初决定从私盐下手,还是颇有先见之明。只不过我当初没想到柏隆做事这般了得,竟解决得这样快。
“表公子从凉州带来的五千兵马,如今还在扬州?”我问。
“正是。”公子道。
“你方才说郭氏兄弟帮忙将钱粮运往凉州,”我说,“他们走海路?”
“非也。”公子道,“海路经辽东再到凉州,路途仍太过遥远。郭氏兄弟从前也走过长江水道,甚为熟悉。他们将钱粮运到荆州,往北便是沈氏经营之地,逸之已经打点清楚,可经过雍州和长安送往凉州。”
“要先运到荆州?”我听出了些意味,讶然,“你是说……”
公子颔首:“曹先生帮了大忙。故我此番来,还有另一件事。霓生,当下,秦王已占据了京畿。济北王不是秦王对手,只怕他很快便要与曹先生对阵,你有何打算?”
这也是我要跟他商量的事。
我说:“我打算去明光道一趟,见一见曹叔。”
公子;“哦?”
我将近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公子听着,眉头微微皱起。
“母亲要亲自去劝降?”他说。
“正是。”我说,“你觉得不妥?”
公子沉吟片刻,摇摇头,对我说:“先说你的打算,你以为曹先生愿降么?”
我说:“我不知晓,但我觉得他愿。”
“怎讲?”公子道,“曹先生一心复国,恐怕当年你祖父亦是看透了此处,方与他分道扬镳。”
我说:“当年是当年。元初,以你所见,若曹叔为了复国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必私心极重。这样的人,可做得到明光道中人人爱戴?”
公子有些无奈:“此言为免感情用事。霓生,你论事从来只讲道理,不可因情义错判。”
我说:“道理自也有道理。”说罢,我将案上一卷地图铺开,指了指徐州,道,“曹叔当初拿下了临淮国,明明可在徐州铺开,先站稳脚跟,但他不曾这么做,只一路北上往兖州,为何?”
公子看着我在图上标注的明光道势力。想了想,道:“他占下的,皆钱粮丰足之地,打通兖州之后,明光道原本在兖州攒下的钱粮便可南北通融。”
我颔首,苦笑:“你看,明光道虽不与山贼土匪合流,但近来其行事之重,仍在于杀富济贫,以钱粮为首要。对于有志天下之人而言,这并非长久之计。”
“我也想过此事。”公子道,“听闻明光道先前在荆州时,一向善于深耕细作,自给自足,虽主张均贫富,却又并非杀富济贫。如今行事之风,可谓迥异。”
“这便是我要去见他的道理。”我苦笑,“无论有无秦王这般大敌当前,只怕曹叔已经遇到了些棘手之事,我须去看一看。”
第332章 地图(下)
说罢, 我问公子:“以你所见,你以为我当如何?”
公子道:“我仍以为,一旦秦王与曹先生水火不容, 你便不可插手其中,这也是你祖父的意思。”
我瘪瘪嘴角,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曹叔和曹麟毕竟与我情分不一般,他们在想何事,我总该问清楚。”
公子全无意外之色,问:“你打算何时动身?”
我说:“过几日。”
“我与你去。”他说。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心中虽高兴,却摇头:“你不必去。”
“为何?”
我说:“议和之事,其实只有我可与曹叔说得上话, 你去了无益。”
“我去了无益, 便不可去么?”公子反问。
我忙道:“也不是……”说着, 我看着他,“你来雒阳, 除了那些地图, 便是为了明光道之事?”
“正是。”公子道, “秦王拿下雒阳之后,中原的强敌就剩下了济北王和明光道, 我料想你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你若要与我商议应对之策,必不可以书信相告,唯有我过来。”
我听得这话, 心中美滋滋的,不由地抱住他:“我就知道。”
他的身上很温暖,宽阔结实的怀抱里,衣裳上满是我熟悉的味道。
公子拥着我,吻了吻我的脸颊,少顷,忽而道;“我父母这些日子可曾为难你?”
“不曾。”我说。
公子看我:“当真?”
“自是当真。”我说,“我与他们也不曾见过几面。”
公子了然。
我想起他方才与秦王议事,问:“今日宴后,秦王将你召到他书房,商议何事?”
“有好些事。”公子道,“闻得最多的事扬州的钱粮,其次便是长沙王等南方诸侯动向。”
我颔首,道:“不曾问圣上?”
“也问了。”公子道,“不过不曾问还都之事,只问了圣上和太后身体。”
“你如何回答?”我问。
“我说圣上安好,只是太后不服南方水土,数度卧病,圣上时常亲自在榻前照料。”
这话乃颇有深意。既然谢太后卧病,则不可长途颠簸,皇帝是孝子,要服侍太后,自然也只好暂时留在扬州。
秦王那般浑身心眼的人,岂会听不出这番话的意思。大约他也是看出来公子不打算太早把皇帝交给他,故而干脆不提了。
“秦王多疑,”我说,“他恐怕会猜测你来雒阳别有所图。”
“就算我不来雒阳,只怕他也要这般想。”公子道,“桓氏当下在雒阳可谓重拾声威,加上沈氏,今日的场面你也看到了。”
这话颇有些无奈,我笑了笑。
“大长公主一向如此。”我说,“你知晓她脾性。”
公子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道:“霓生,我担心她和桓氏做得太过,反受其害。”
——“大长公主是他生母,靖国公是他生父。这二人若以死相逼,元初可还会践诺?”
秦王的话倏而在我心头浮起。
片刻,我安慰道:“这你不必操心太过,大长公主毕竟是秦王亲姊,且我见秦王对大长公主和桓氏甚为倚重,大长公主若可将济北王劝降,必又是一个大功。”
公子摇头。
“霓生,”他说,“你以为,我母亲和桓氏若挟天子令诸侯,或者桓氏登基称帝,这天下会如何?”
我怔了怔,看着他:“你是说,你不看好大长公主和桓氏掌权?”
“正是。”公子道,“他们就算能斗赢秦王,也并无治世之能。”
这话桓肃要是听到,应当会怒得当场与公子断了父子关系。若大长公主听到,则应当会更怨恨我带坏了她的宝贝儿子。
他的性情就是如此,凡事关天下,他总是会冷静地剖析,只论对错,不论情分。
这是桓瓖和大长公主等人觉得他不可理喻的地方,以至于总在幻想从我下手,让公子改变。
从前,我也时常觉得他太过天真,担心他总有一日要被这世间教训。但公子却一直秉持着,从不退让。久而久之,连我也开始觉得这或许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在这浊世中如此与众不同,足以让许多所谓的名士相形见绌。
“还有,”公子继续又道,“依你所见,我母亲和桓氏,加上沈氏,以及一众世家诸侯,可与秦王的兵马抗衡么?”
这倒是个可如实回答的,我说:“恐怕不能。元初,大长公主和你父亲皆非愚人,这点不会不知。”
公子苦笑:“但愿如此。”
正说着话,门上传来两声轻叩。
“主公,”这是公子的随身护卫长裘保的声音,“北军那边来问,主公明日何时过去?”
公子道:“午时可到。”
裘保应一声,随后离开了。
我讶然:“你明日要去北军营中?”
“正是。”公子道,“今日秦王与我议事时,提到了北军,说北军乃王师,但圣上在扬州,他们留在雒阳戍卫,难免军心浮动。秦王让我到北军一趟,安抚人心。”
我听得这话,更觉得诧异。
北军是王师,王霄等人又是公子旧部,若我是秦王,定然巴不得公子离他们越远越好,以免两相勾结,给自己添乱。而现在,他竟然让公子到北军去安抚人心,无异与是在给公子固威。
秦王做事如此反常,实教我疑惑。
“你可是疑心秦王在试探我?”公子问。
我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这般试探,不但愚蠢,且全无好处。”我说,“秦王不至于无聊至此。”
“我也这般以为。”公子道,“不过我也许久不曾见王霄龚远他们,既迟早要一见,奉命行事反倒可避嫌。”
这话也有道理。我颔首。
公子几日又是赶路又是应酬,已颇是疲惫。
浴房中已经备好了热汤,公子沐浴一番回来,身上披着长衣,刚洗净的乌发垂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我看着他,忽而想起了秦王的那本谪仙传。
其实每每念到这书的时候,我心里猜测那位闯天斗地的星君是何模样时,总会想起公子。当然,谢天谢地,因得有我在,公子不必似那位星君一般倒霉,被贬斥之时,连猪栏里的猪也不肯分他一口食物……
“你在想什么?”
正当我神游时,公子看着我,忽而问道。
我笑了笑,道:“我在想一本书。”
“书?”公子讶然。
我反正闲来无事,于是拿来一块巾帕,让公子在镜前坐下,一边给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给他说起那本书。
公子听我大概说完,亦笑。
“倒是一本奇书。”他在镜子里看着我,“你方才说,是秦王的?”
“正是。”我说。
“他总让你念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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