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衣物已经都换过了,换下来的衣服虽然脏污破损,但凭宣奕的眼力,一眼就看出这些衣料都是由珍贵丝锦所裁制,纹饰低调但绣工精致,是上品之作。这条手帕也是一样,虽然小小一方,却是出自万金一匹的冰丝鲛绡。因是男子所用,并没有像女子丝帕那样描花熏香,只在一角简单地绣了几片淡色祥云,以及一个隽秀飘逸的“月”字。
凡此种种,无不显示着此人出身富贵。
月,是他的名字吗?宣奕心中沉吟,忍不住反复咀嚼这个字。
他已经派人去这人落崖处查探,并在附近打听。照理说,这样一个富家小公子,应该不会孤身一人外出的,而他出了事,家里定然会派人寻找。莳花山庄的属下也不是庸手,可是一整天过去了,却没有得到丝毫相关的信息。宣奕依旧不知这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是如何遭此劫难的。
正思索着,忽然目光一凝。宣奕起身向床边走去,原因无他,他感觉到床上人的气息节奏发生了变化,该是要醒了。
当那双清澈的眸子再度睁开的时候,宣奕发觉自己的心跳竟然有些失控。
他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最温柔自然的状态,以免惊了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尚自虚弱的小人儿:“你醒了?现在觉得怎么样,有哪里难受么?”
从昏昏沉沉中挣扎醒来,仿佛沉在深水中许久终于浮上了水面,新鲜的气息涌入五脏六腑,如清风将体内压抑的浊气尽皆拂散。
甫一睁眼,便撞进了一双温暖的眼眸中,看见这个人,心里觉得好亲切……
“你是谁?”他怯怯地开口。一出声才觉得嗓子干疼,有没有什么力气,发出的声音便只和小猫轻叫一般。身上的疼痛也变得更加明显了。
宣奕倒了一杯水,轻轻将人略微扶起,把杯子递至他没有什么血色的唇边,喂了几口热水。
“还要吗?”宣奕轻声问道,对方摇摇头,宣奕便放下杯子,托着他的头使人稳妥躺好。
宣奕坐在床边微笑着看着对方,道:“我叫宣奕,昨天早上在紫云镇外的悬崖下发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宣奕……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字,但心中却觉得一阵悸动。好奇怪的感觉……
莳花山庄庄主的名讳,只要是在当今武林混,很少会有不知道的。宣奕见他听了自己的名字面上显得更茫然了,心中更加认可了对方并非武林人士的想法。事实上,他早前给对方查探伤势时已经搭过脉门,对方丹田空荡,并无内力。
宣奕看他精神还好,继续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他困惑地眨眨眼,眸中一片迷茫。
脑海中仿佛起了不见五指的迷雾,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想不起了……
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目光变得无助而惊惧。
“我不知道。”他喃喃,“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是谁……”尾句中有些惶然欲泣。
失忆?
宣奕也愣住了,随即他想到之前大夫说过的话,头上的伤……
再看时,床上的人仿佛失了庇护的乳兽,泪汪汪、怯生生、惶惶然地搂着被子微微发抖,可怜的模样一下子让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揪住了,攥得发疼。
宣奕隔着被子略有些笨手笨脚地轻拍着对方,温言抚慰:“别怕,你别怕啊,嗯,有、有我在呢,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你好好养伤,大夫说你颅内有积血,时间长了慢慢散了就会恢复的。别怕。”
压抑的啜泣渐渐止住,他躲在被子后面看着这个男人,对方的安抚似乎带着神奇的力量,让他愿意托付和信任。缓缓从被下伸出一只手,拉住对方的衣摆,他小声道:“不要丢下我。”
“不会的,除非出于你的意愿,否则我绝不丢下你。”宣奕本能地拉住那只手,向他郑重承诺。
……
晚间,宣奕亲自喂了那人半碗粥和一碗苦涩的药。对方很乖,虽然被药味弄得眉头直皱,但也一声不吭地全部喝下去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直勾勾的盯着宣奕,目光充满依恋。饶是宣奕自认心性足够坚毅,到最后也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他想起宣朗小时候在山庄外抱回一只被抛弃的刚生下来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狗,那只小狗能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宣朗,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就只黏着宣朗一人,自己想抱抱,它就用爪子挠人,要是一小会儿不见宣朗就呜呜直叫,听着人心里发酸。
如今自己之于这个人,是不是也就像当年宣朗之于那只小狗呢?可是狗自然是不能跟人比的,对于那只小狗而言,有宣朗的地方,就有它温暖的小窝,每天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跑得欢欢的,日子就很快乐地过去了。但是这个人不一样,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归属,蓦然间断了与过去的联系,来无来路,去无去路,心里又怎么可能不惶恐?那个时候,他抓住自己的衣裳,实则是想抓住一跟救命稻草,走出这一片记忆的荒芜死沼吧?
宣奕这样想着,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发闷,似乎是,有些心疼?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对方漱了口,靠在扶枕上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眸深处有难以掩饰的茫然惶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了摸对方的头,道:“别怕。”
“嗯,你在,我不怕。”那个人如是道,声音虽轻但很清晰。
“对了,你看看这条手帕,有没有印象?”宣奕从袖中掏出之前自己看了许久的手帕,递给他。或许看到这绣了字的贴身之物,这人能想起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