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帝后在回雁山庄的华阳台设家宴。
晏凌踏进韶年苑的院落,一眼就见到萧凤卿坐在紫藤花架下的藤木摇椅上晒太阳,他翘着二郎腿,神态好不悠闲,丸子被他倒挂在花架上,一脸生无可恋。
“萧凤卿,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许这样欺负它,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动物过不去?你要再这么对它,我就加倍折腾你。”
晏凌快步走到紫藤花架边,动作轻柔地把丸子放了下来,丸子大概是被萧凤卿虐出了阴影,尽管贪恋晏凌的怀抱,它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跑进了屋里。
“我看它不顺眼,它老黏着你,我心里不平衡。”萧凤卿扣住晏凌的手,把她圈进自己怀里坐下:“晚宴要穿的衣裙,我让花腰稍后送来,你就别自己准备了。”
晏凌垂眸看他一眼:“管得真宽,你哪儿那么闲?”
萧凤卿在晏凌脸上捏了一把:“你可不是闲事,你的事比正事还正。”
晏凌哼笑:“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信你才怪。”
说完,她话锋陡然一转:“你不去回雁峰了吗?”
“要去的。”萧凤卿玩弄着晏凌的手指,坦言道:“只是朱桓现在正派人看守,戒备太森严了,我得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去,否则又得是他瓮中捉鳖了。”
晏凌目光微微一闪:“前朝宝藏对你真那么重要?你何时得知宝藏的事,朱桓又是如何得知的?该不会你们都被骗了吧?”
萧凤卿抬眸瞥着晏凌,肃声道:“金银财宝我不在乎,我要的是璇玑钗。”
“至于前朝宝藏的下落……”萧凤卿把自己脑中早就编造好的说辞娓娓道来:“其实还是靠贺兰徵告诉了我,他声称西秦有块传世玉玺被大齐的皇帝盗取,后来这块玉玺随同大齐一起被埋葬,他在大楚的这些年,一直在找玉玺,可惜一无所获。”
晏凌恍然大悟:“这就是你们合作的前提?”
萧凤卿点头:“我帮他找玉玺,他登基后,西秦与大楚暂时停战。”
关于前朝宝藏的事,早在贺兰徵找上门之前,萧凤卿便知情了。
可他无法如实告诉晏凌,免得晏凌举一反三,从而猜到他接近她的真实动机。
晏凌若有所思:“前朝宝藏怕是没这么容易被你们找到的,我看过一些史书,那些皇帝藏宝物的地方都是狡兔三窟,你们这样瞎猫捉耗子,要捉到什么时候?贺兰徵也快回西秦了。”
萧凤卿并不打算跟晏凌多谈宝藏的事,他避重就轻道:“骊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用心找总能找到的,倒是你,这么关心贺兰徵干嘛?”
晏凌无语:“我哪儿关心他了?”
萧凤卿振振有词:“你连他几时回西秦都知道,你还说你不关心他,别忘了,最近你和他可是有些流言蜚语,瓜田李下,你给我注意点,别叫有心人钻了空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蜚短流长,那些流言无非是吴湘儿故意中伤我,我行的正坐得端,不怕人怀疑,另外,”晏凌白了萧凤卿一眼:“西秦帝后的国书还有两日就会抵达骊京,这是全天下人皆知的事,你就不要再装糊涂了。”
“我装糊涂,也是为了让你多同我说几句话。”萧凤卿莞尔一笑,他垂首和晏凌额头相抵:“阿凌,你说我们如果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是不是?”
倘若他们彼此都没有对立的身份,终其一生住在一座安静温馨的小庭院白头偕老,笑谈百年春秋,坐看云卷云舒,倒也不失为人生美事。
晏凌眼波微动,神思恍惚了一瞬间又很快沉淀下来,她哂笑:“王爷您舍得那把龙椅吗?”
萧凤卿一愣,诚实回答:“我必须要成为天下之主,这是我一出生就注定的宿命。”
晏凌淡笑:“有志者事竟成,王爷胸怀如此鸿鹄大志,定然能够得偿所愿。”
她面上的笑容极其轻淡,仿佛一阵清风便能拂散。
她不曾把自己算进他的未来,所以从始至终都能用旁观的语气调侃他,从不为自己忧心。
萧凤卿环着晏凌腰部的手不自觉收紧:“那你呢?”
“我?”晏凌浅浅勾唇:“我届时自然也能心想事成,所以你得稳住了,千万别行差踏错。”
话音落下,周遭恬淡的氛围倏然变得清冷。
对于这份缥缈如镜花水月的姻缘以及不可捉摸的将来,实际上,他们的想法都出奇一致。
今朝有酒今朝醉,且行且珍惜。
萧凤卿神色定定地凝视着她,一言不发,眼里有十分复杂的幽光流淌。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萧凤卿暗忖,他兴许该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然而,素来能言善辩的他,此刻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空气越发沉闷滞涩,似乎连风都静止了,唯有歇斯底里的蝉鸣显得异常响亮刺耳。
“王爷。”花腰端着托盘走进大门,看到两人相对无言的一幕,她妙目一转,娇笑道:“王妃,这是王爷特意为您在彩霓坊挑的新衣裙,您进去试试吧,保准您喜欢。”
晏凌眉梢一挑,敏锐地发现花腰最近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她错眸看向静默的萧凤卿,萧凤卿缓缓松开手:“瞅我做甚?还不进屋试一下衣裳?看还有何处不合身,趁现在还来得及,给你改改。”
“不过,”萧凤卿兴味一笑,深邃的眸光放肆地流连过晏凌窈窕的身形:“尺寸应该刚刚好。”
“没正经。”
晏凌撇撇嘴,站起身朝里屋走去。
目送晏凌和花腰的身影消失,萧凤卿转头瞥向白枫,眼底锐利的光芒在阳光下微寒。
“王爷,睿王妃买通了晏云裳身边的婢女,她大概是想今夜动手,您不事先通知王妃?那女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着实歹毒。”
萧凤卿似笑非笑:“白枫,你家王妃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很不好,你知道是哪儿吗?”
白枫一头雾水。
“她太不依赖我了。”萧凤卿意味深长道:“得让她慢慢明白,她没了我,是不行的。”
白枫似懂非懂,心里默默为晏凌点了一排蜡。
事到如今,摊上他家这么腹黑的主子,晏凌还想着抽身而退?
简直是做梦。
等了一小会儿,萧凤卿不耐烦了。
他拿起搁在小几上的白玉骨扇,一边扇着风一边信步走上了台阶。
正要推门,门却猝不及防被人自里头打开。
看清门口站着的女子,萧凤卿立时愣住了。
明亮的天光下,晏凌仿佛盈盈一水间的红莲。
她梳着灵蛇髻,髻上插着两支珊瑚珠镶流苏金步摇,额心贴火莲花钿,身穿枫叶红的大袖衫,杏色的束胸襦裙上绣着宝相花,内搭的飘片裙裙摆花叶点缀,行走间,裙裾轻轻摇曳,繁花纷飞,灵动又柔媚。
秋波妙盼惊人心,巧笑倩兮摄人魂。
时间仿佛就此凝滞,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惊艳于她的娇艳不可方物。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美,却没想到还能这么美。
美人冲萧凤卿嫣然一笑:“这衣裙很合适。”
她身上光芒耀眼,萧凤卿不由自主挪开目光,又情不自禁绕回她脸上,好像怎么看都不够。
余光捕捉到花腰促狭的表情,萧凤卿脑子一抽,轻挑地勾起了唇:“这衣裙是我离京之前在彩霓坊订做的,想不到隔了大半个月,你这身材还没发福,可见你挺会保养的。”
晏凌面上欢饮的笑容立刻化为乌有,她脸色僵硬,想到刚才花腰说萧凤卿见了她肯定会发痴,结果萧凤卿不但没发痴,还挖苦她。
萧凤卿忙着在属下跟前挽尊,也没留意晏凌的神情变化,他挑剔地上下打量着晏凌:“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话果然没说错,你这一身马马虎虎吧,幸亏我眼光好,选了能让你扬长避短的衣饰,你还不请我进去坐坐以示感激?”
说完,也不等晏凌接腔,萧凤卿若无其事地伸出大长腿堂而皇之准备迈进门槛,晏凌忽然伸腿绊住萧凤卿,好整以暇地歪头看着他。
“我穿这衣裳不美?”
萧凤卿一怔,眼角扫到白枫朝他挤眉弄眼。
他敛起眸,违心道:“不美。”
开玩笑,他是呼风唤雨的北境少主,他岂能在属下面前像个花痴一样地围着晏凌打转?
那太没排面了!
“很好。”晏凌语焉不详地笑笑,收回腿。
萧凤卿不觉有异,昂首挺胸地阔步朝门内走。
熟料,就在萧凤卿的一只脚迈过门槛的时候,晏凌猛然将两页沉重的门扉大力合上!
萧凤卿被晏凌这一手搞得措手不及,不仅腿被门给夹住了,就连鼻子都险些被门挤扁。
“哎哟,开门!开门!”萧凤卿单腿站在门槛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使劲拍门:“老子的腿还在里头没有拿出来,你个小毒妇想弄残我吗?晏凌,晏凌!你快开门!”
晏凌死死摁住门,哼了一声:“王爷你进不来不关我的事,是你发福了。”
萧凤卿一听就知道自己方才说错话了,碍于外人在场,他只能好言好语地劝晏凌开门。
“好姐姐,你别折磨我了,有什么事咱们不能私下说?你这样给我当众没脸,叫我情何以堪?阿凌姐姐,你快给我开个门,求你了。”
花腰忍俊不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萧凤卿在故意迁就晏凌陪她耍花腔,凭他的功夫,要想撞门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凤卿的嘴巴都快说干了,晏凌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门,但并非开门让他进去,而是开门将他赶出去。
萧凤卿揉着疼痛不已的脚脖子回到摇椅上。
白枫善意地提醒:“王爷,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王妃换了您预备的衣裳,自然想听您夸她,何况,王妃确实很美,连属下都看呆了。”
前半句话萧凤卿还不觉得有什么,听到后半句话,萧凤卿斜斜投去一眼:“你这些话敢在花腰面前说吗?”
闻言,白枫面色一变,立刻顶锅遁走。
萧凤卿在摇椅坐了片刻,想到晏凌刚刚惊为天人的模样,再想起那句女为悦己者容,他笑了笑,转头看向晏凌紧闭的房门。
桃花眼愉快地弯起,满眼温柔。
……
酉时初,晏凌和萧凤卿到了华阳台。
两人甫一现身,便吸引了几乎在场所有人的注目,夫妻两的姿容风仪皆是顶尖,堪称金童玉女。
吴湘儿看着这对携手同来的璧人,眼神一闪。
白芷是个不中用的,拖拉了好几日都没弄来晏凌的私物,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别的法子。
届时,丑事一旦败露,她倒要看萧凤卿还能不能护得住晏凌,只怕他自己都分身乏术。
萧凤卿因为惹恼了建文帝,好些日子没出现在大庭广众下,这会儿一露面,平素交好的狐朋狗友都一窝蜂地围上来问长问短。
被一大群人簇拥,晏凌并不习惯,向萧凤卿打过一声招呼就径自入了富丽堂皇的正厅。
晏凌在吴湘儿的左手边落座,她的对面恰是贺兰徵,四目相对,晏凌点头笑笑,贺兰徵亦是一笑而过。
吴湘儿耐人寻味地笑笑:“七弟妹,你好像和质子真的很熟,每次你们碰面都不免有眼神交流,还记得上次七弟被狼群袭击,就是质子搬了救兵给你。”
晏凌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吴湘儿左右两侧,淡声道:“质子慷慨解囊救王爷于生死一线,念在这份情,我当然得对质子假以辞色。”
吴湘儿含沙射影她跟贺兰徵关系不纯,她索性直接往萧凤卿那头推。
吴湘儿眸光一闪,不知想起什么,面露难色,叹道:“唉,我也知道七弟妹重情重义,不过到底是人言可畏,近来又有几个不长眼的乱嚼舌根,说是亲眼看见过你与质子有说有笑。七弟妹,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做女人的,平时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是啊,也不晓得是哪个舌头生了烂疮的狗奴才在背后编排我,也不怕生儿子没屁眼。”晏凌面不改色地骂着脏话,忽地讽刺一笑:“瞧我这张嘴,好端端地提儿子做什么,生女儿也是极好的,怪不得喜欢胡说八道。”
吴湘儿被晏凌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呛得一噎,她出生百年氏族,自小接受诗书礼仪的熏陶,根本骂不出晏凌这么一针见血的粗话。
看着晏凌云淡风轻的侧脸,吴湘儿攥了攥手,极力笑得温雅大方:“七弟妹别生气了,都是些以讹传讹的假话,你跟七弟琴瑟和鸣,我们大家都看着呢。”
“那是当然,王爷待我呵护备至,纵观整个骊京,也没几个女子比我更幸福了。”晏凌笑意宛然,她侧目瞥向落后吴湘儿一个肩膀的周侧妃:“侧妃的气色不错,看来这一胎怀得不太辛苦,你平时还是要多加保重。”
周侧妃闻言抚上了自己的孕肚,柔声道:“谢王妃关心,刚开始,怀相也不太好,害喜得厉害,直到后来几个月,情况才稍微好转。”
晏凌若有所悟:“看来孩子也并非那么好怀。”
周侧妃眼睫一颤,轻声道:“王妃与王爷新婚燕尔,王爷又如此爱重王妃,想来王妃过不多久肯定也会传出好消息的。”
晏凌大大方方地应下,眉眼间毫无女儿家的忸怩娇羞:“我也希望能早日得出喜讯,每次看到侧妃,我都忍不住羡慕,比起为人妻,我更向往为人母。”
吴湘儿听着晏凌和周侧妃你一言我一语,面上不露痕迹,袖口下的手却紧紧绞住了手帕。
她是睿王的正妃,出现在家宴上是天经地义,可皇家并没有侧妃也能出席的规矩,结果,睿王坚持要把周静姝带来,她只得妥协。
原本吴湘儿就为了周静姝坐在自己身边惹得旁人对她指指点点而不快,眼下听见这两个女人围绕着生孩子喋喋不休的闲扯,她更觉心烦气躁。
可惜晏凌却偏偏要故意跟吴湘儿作对似的,语气真诚地说道:“我家王爷说了,只要我能怀孕,不管是男是女,他都喜欢,甚至他还盼着我头胎能生女儿,他说女儿贴心,长大了懂得疼娘。”
晏凌完全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料她这话一出口,不仅是吴湘儿,即便是周侧妃,她的心情也多少受到了一些波动。
光是想象萧凤卿搂着晏凌深情款款憧憬未来的画面,周静姝的心就像被柠檬蘸过,酸得她连喉咙都是痛的。
余光中,有一道紫色的挺拔身影缓缓走来,周静姝迅速调整好心情,笑着看向晏凌:“那就祝你们早日喜得麟儿。”
萧凤卿恰好撩袍在晏凌身侧翩然入座,耳闻周侧妃这席话,他抬眸看了一眼周侧妃,然后目光凝定在晏凌面上,笑得眉眼弯弯。
“原来阿凌想和我生小娃娃了?”萧凤卿握住晏凌的手,在案几下与她十指相扣。
晏凌不意萧凤卿会来得这么突然,她脸一红,低声道:“才不是,我是存心那么说,用来气吴湘儿的。”
萧凤卿选择性失聪,晶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笑睨着晏凌,偏头跟她咬耳朵:“不用气她,等我们真的有了,她自然会眼红。光说不练假把式,我的阿凌素来是实事求是的人,既然都说出口了,心里必定也是真有这想法。”
晏凌气恼,推开萧凤卿,狠狠瞪着他:“这是在外头,能不能收敛点?”
萧凤卿最近越发放飞自我了,一手在她背后抵着她的腰,一手撑在几上托腮注视着她,在她耳畔幽幽叹息,轻声问道:“阿凌,我现在特别想……你说怎么办呢?”
大概是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晏凌本就敏感的耳廓愈加经不起逗,她被他这句露骨的话撩拨得面红耳热,颤颤地侧眸瞥向他。
视线交汇,萧凤卿漆黑深邃的眼眸宛如波涛汹涌的欲海,几近能将她连人带骨头地吞噬。
晏凌骤然失语,被萧凤卿火热深沉的眼神盯得心尖发软,她咬着湿润的樱唇,一颗心几乎就要忍不住缴械投降了。
萧凤卿看出了晏凌的意动,正想再接再厉继续引诱晏凌时,一声冰冷的怒哼猛地在堂上响起——
“光天化日下如此不知检点,简直伤风败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