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璧江山》这出戏讲的是谢皇后荣宠无限,凭着一张绝世芙蓉面冠绝皇帝后宫,享尽了宠爱,就连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都被她的风姿所倾倒。
皇帝死后,大太监投靠谢皇后,不但帮谢皇后废黜皇帝立下的储君,铲除忠臣,还把皇后所生的八岁皇子推上皇位,皇后摇身一变成了垂帘听政的摄政皇太后,权倾天下。
原来,这就是《半璧江山》的真意。
看到此处,众人间比较敏感的看客已经稍稍变了脸色,她们面面相觑,眉宇笼上一层郁色,神情罕见的不安起来。
其他不觉有异的看客继续沉迷在故事当中,见此情景,那些灵敏的看客又开始疑心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太对号入座了。
毕竟,从古至今,艳冠后宫的美女皇后不少,摄政皇太后也还是有那么几位的。
想来这外地戏班子也没这么大胆子,敢含沙射影编排当朝皇后。
是假的吧?
一定是假的!
彼此间偷偷溜了眼色,她们忐忑的心复平定。
崔老太君坐在主位上,乐呵呵的,看似在全神贯注地听戏,实则余光却不露痕迹地扫过了全场。
当捕捉到晏凌的面色越发晦暗时,崔老太君兴味一笑,转向身边崔烨的亲娘纪氏,微微笑道:“宁王爷这媳妇儿没娶错,瞧着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姑娘,怪不得宁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纪氏也循着睃了眼,低低道:“看来她已然猜到是您安排了这出好戏。”
崔老太君眯眼,高深莫测:“双庆楼这场戏只唱了两场,一场在西城的贫民窟,那儿东厂的眼线相对较少,一场就是在这儿,东厂就算再怎么嚣张霸道,他们还能把这些诰命全都扣下?”
“这安排甚好。”纪氏深以为然:“贫民窟那头都是生活艰难的难民,朝廷不管他们,他们也对富人有天生的仇恨,只要给他们钱,散播谣言这种事儿还不是信手拈来?至于今次请来的这些诰命,长舌妇占了十之八九,东厂不来最好,如果来了,以她们的性子,回去后还不闹翻天?就算东厂没来,这茶余饭后总少不了谈资,一传十十传百,还怕传不到宫里那位的耳朵?”
崔老太君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看戏吧,趁现在悠闲好好享受享受,再过不久就有一场硬战了,东厂八成不会来的,那不等于不打自招?可这朝堂上少不了明枪暗箭,朱桓那狗贼阴着呢。”
纪氏愧疚:“今日是您的九十大寿,夫君觉得挺对不起您的,本来想开开心心给您祝寿来着,没想到……”
“胡说什么。”崔老太君不悦地打断纪氏,冷哼:“能把晏云裳那毒妇拉下来,老身快活着呢!这就是你们送我的最好的寿礼!”
顿了顿,崔老太君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难过道:“我最疼爱的孙女就是死在了晏云裳手中,如果能有人替我报仇雪恨,即便这是我最后一个生辰,我也甘之如饴。”
纪氏忙柔声安慰:“老太君,今日是您寿辰,这不吉利的话千万不要再说了,我们晚辈听了也不舒服,您还得长命百岁看着烨儿娶妻生子。”
崔老太君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她笑笑,唤身旁伺候的丫头给自己上一碟五香花生米:“行了,老婆子说话不中听,你们也别介意。”
《半璧江山》已经唱到了全戏的第四折,趋近结尾,可就是这第四折石破天惊的内容令所有人张口结舌。
谢皇后一介女流之辈,要想成为摄政太后少不了诸多助力,于是许多重臣都相继做了太后的入幕之宾,其中一位便是大太监。
本来皇后勾连太监也不算稀奇事,深宫寂寞,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皇帝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皮囊俊美性情柔顺的内侍,就理所当然成了宫妃深夜慰藉寂寥的对象。
然而,谢太后常伴左右的大太监,居然是假太监!他们甚至暗结珠胎,把宫廷彻底变作了欲壑难平的孽海!
这出乎意料的转折使人措手不及,当即就有一名诰命失手将茶碗内的茶水洒了。
众人循声望去,那妇人脸庞呈现菜色:“抱歉,看得入迷了。”
接下来的半场戏,大家都显得心不在焉。
若说前面几场的内容新颖曲折,引人入胜,那么之后的内容便落入俗套了,无非是摄政皇太后被清君侧,而那个秽乱宫闱的假太监也被处以极刑,新君登基,天下太平。
可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没那么容易拔出来了。
晏皇后当初走出永巷,虽说靠的是建文帝的宠爱,但这些年,朱桓也的确为她赴汤蹈火。
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首尾,谁都不敢笃定地说一个“不”字。
崔老太君却似对众人的异样毫无所觉,看到津津有味之处还与旁人兴致勃勃地朗声讨论,不断拍手叫好。
主人家的寿星都尚且如此投入,前来贺寿的宾客自然也不能扫兴,于是纷纷收敛起五花八门的心思,打赏的打赏,夸赞的夸赞。
晏凌行若无事地喝完茶,眼见周围的贵妇们沉默寡言神情微妙,不复暖阁时的叽叽喳喳,她唇角勾起,面色如常地吩咐绿荞上台给戏班子赏钱。
“这出戏真的很精彩!”晏凌转眸瞥向崔老太君,嫣然一笑:“我原本还以为这外乡戏班唱的戏不一定合心意,没想到听来也别有一番滋味,文戏百转千回,武戏热血沸腾,倒使人耳目一新,而且戏本子也写的极好。”
崔老太君目光一闪,笑意越发和蔼慈祥:“老身本来还担心贵客会不喜欢,眼下听到宁王妃称赞,总算是放下了心头大石,若老身的好意成了坏心,那可就是罪过大了。”
“您是老寿星呀,您爱看什么,咱们就跟着看什么。”晏凌故作俏皮眨了眨眼:“这么推陈出新的戏码,如果不是崔老太君,我们还看不到。”
有了晏凌打头阵,其余诰命也争先恐后地发言开始赞美这出《半璧江山》,词藻华丽,态度要多恭敬就多恭敬。
崔家的身份地位虽不如国公府,可也是武将中的佼佼者,而且纵横沙场多年,朝堂上现在是文盛武衰,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什么时候秦皇的铁骑就踏进大楚国境了?
到时武将就是香饽饽,所以这时就讨好崔家,也算得上未雨绸缪。
小徐氏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半璧江山》这折戏的主角和晏皇后的经历太像了!
唯一的区别,就是戏中人的生平比晏皇后还惊世震俗,连什么和假太监私通生孩子都冒出来了。
也不知道崔家这个老东西存了什么心!
还有这戏班子也不晓得是有意亦或无意,竟然编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戏本子。
小徐氏坐立不安,想直奔忠国公府找晏国忠好好说一说此事,奈何寿宴还没真正摆开,她只好按捺着焦躁强装镇定地赴宴。
……
寿宴安排在荣寿堂,开席时,建文帝派单公公送来了一水儿的贵重赏赐。
崔老太君按品大妆备案燃香地领着一众崔府人接赏,面上恭敬,只是低头时眼底有讥诮一闪而过,再抬头,便连声自称“老身惶恐,谢皇上抬爱。”
单公公在回雁山庄以身救驾,失去了半只手掌,按理是不该再在御前伺候了,可建文帝感怀单公公忠义,不仅命令最好的御医给他治伤,而且比从前更加信任他,将他提到了邢公公比肩的位置。
他左手捧圣旨,右手的臂弯托着一把拂尘,阴柔的声音含着笑:“老君快别多礼,皇上说了,老太君是我大楚的祥瑞之人,必定能日月昌明松鹤延年。”
崔老太君盛情邀请单公公入席,单公公推辞一番以后,便却之不恭地在男宾席坐下了。
见到单公公,在座的女客都颇为不自在。
男女客人都是分席而坐,中间只隔了一道屏风,单公公的身份瞧着尊贵,其实略有几分尴尬。
单公公如今是建文帝跟前的红人,女眷们原先还想聊一聊家常,现在有个建文帝的“眼线”杵着,她们更是不好开口了,又想起双庆楼的戏,表情自然愈加一言难尽。
偏偏崔老太君主动道:“公公早来便好了,双庆楼的戏刚唱完呢。”
“哦?”单公公举杯,饶有兴味:“不知是什么大戏竟能入了老太君的法眼?”
崔老太君微微一笑,真的毫无顾忌地把《半璧江山》的内容讲述了出来。
单公公煞有其事地听着,末了,点评道:“这戏班子倒的确别具一格。”
话落,那些本来如坐针毡的诰命更局促了。
晏凌没这方面的困扰,她与慕容妤母女同桌而食,对面则是小徐氏。
小徐氏眼看晏凌默默用膳,忽然笑了笑:“宁王妃,长幼有序,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就在面前,怎么不见你夹个菜给她们?难道你回骊京这么久了,还分不清她们的饮食喜好?”
晏凌停了筷,刚要接腔,慕容妤突然示意朱嬷嬷把自己手边的糖醋带鱼端给晏凌,尔后,又在鹦哥的帮助下给晏凌夹了一筷子香椿炒鸡蛋。
“母亲的眼睛不方便,不过心里是透亮的,你平素回府就爱吃这道菜。”慕容妤温声细语:“快吃吧。”
见状,晏瑶也不甘示弱地给晏凌夹了几筷子笋片:“母亲经常提起你喜欢吃笋子,现在不是春天,吃多了也不会发。你就别给我夹菜啦,我刚回骊京不久,今天还是我们姐妹第一次同桌吃饭,下次我去王府做客,你再叮嘱小厨房给我做好吃的。”
一席话,说得漂漂亮亮。
既点明慕容妤在国公府经常提到晏凌以表亲近,又替晏凌解释了她为何没夹菜给自己吃。
晏凌顿住,脸上颇有动容,真情也好,假戏也罢,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刁难时有“亲人”出面解围,定定神,她倾身用调羹勺了一块麻婆豆腐给慕容妤。
“母亲,您跟父亲都爱吃辣,但父亲前阵子说您身体不太好,不可以吃太多辣子,我刚才尝过这道菜了,虽然叫麻婆豆腐,可不算特别辣。”
慕容妤声称自己双眼不便宜,晏凌索性将那块四四方方的豆腐放进了慕容妤手侧的小碟子,犹豫片刻,她抬手握住慕容妤的手背,把她的手往小碟子那里带了带。
两人的手再次碰触的那一刻,慕容妤愣住了,温暖滑腻的掌心裹着她手背。
她很难描述那种叫她并不讨厌的触感,就像刚出娘胎的小婴儿依偎在母体身边。
“阿凌的心意,母亲知道了,快用膳吧。”
慕容妤拍拍晏凌,侧头,那双看不到任何东西眼白居多的眼睛恰好对准了晏凌。
晏凌听绿萝提过,其实骊京很多贵妇都歧视慕容妤的眼疾,不懂事的小孩子还被吓哭过。
然而慕容妤天性不服输,她越是被看扁,脊梁就挺得越直。
从小到大,每次她出门都不肯用帷帽遮面,她选择最粗暴又最直接的方式直面自己的残缺,捍卫自己的尊严。
思及此,晏凌轻声一叹,慢慢坐了回去。
这母慈女孝的一幕又狠狠打了小徐氏的脸,她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再无言语。
晏凌沉默地吃着慕容妤夹的香椿炒鸡蛋,无端的,心里倏然涌起悲喜交加的悸动。
十八年了,这还是她头回吃到“母亲”夹的菜,尽管慕容妤并非是她的生母。
可这一刹那,内心深处流淌着的浅浅满足,却是无与伦比。
慕容妤看不到晏凌的表情,鼻端还能嗅到麻婆豆腐的香味,她迟疑一会儿,终于是舀起那豆腐送进了嘴中。
……
从崔家出来,晏凌闷声不响地上了马车。
绿荞不解:“王妃,您怎么不开心?刚刚在崔家不是还挺好吗?”
晏凌摇摇头,撩起车帘看了一眼窗外。
慕容妤母女上了卫国公府的马车,似乎是觉察到晏凌的视线,晏瑶略略偏过头。
她的反应太快,晏凌想要放下帘子的时候已来不及,她只好保持那个拉车帘的动作,一动不动,表情尽量淡然平静。
晏瑶抿唇,瞥了眼身侧的慕容妤,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可慕容妤却拉着她衣袖晃了晃:“你有两个姐姐,但是母亲也只有两个女儿,没有第三个。”
在慕容妤心里,晏瑄与晏瑶都是她的女儿,晏凌不算。
晏瑶泄了气,敛眸,垂着肩膀扶慕容妤上了马车。
同一时间,晏凌也挥落了车帘,神情抑郁。
绿萝小心翼翼道:“王妃,您究竟怎么了?为何突然就萎靡不振的样子?”
晏凌疲惫地阖上双目,忆起慕容妤母女的所作所为,自嘲:“没什么,只是戏终人散之后,惊觉自己入了戏,所以不免有些悲哀。”
绿萝没听懂,绿荞却恍然大悟。
绿荞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猜到晏凌是思念自己的亡母了。
她给绿萝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噤了声,留给晏凌安静的氛围思考。
马车行到一半,蓦然有孩童的哭泣声传来。
闭目休憩的晏凌睁开眼,望向绿荞:“外头怎么了?”
绿荞卷起车帘朝外探头。
再坐回来时,神色沉凝:“好像……是东厂的人在缉拿潭州难民。”
“潭州的难民?”晏凌一惊,立刻越过绿荞去探查车外的情形。
这一看,晏凌如鲠在喉。
一群东厂番子绑了五六个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男女,其中还包括嗷嗷待哺的孩童。
繁华的骊京街头出现这么一堆异类,格外扎眼。
不少百姓都在道路两侧围观,对这几个极其狼狈的人指指点点。
一个肋下有伤的男人嘶喊:“为什么要抓我们?我们是从潭州过来骊京避难的,潭州近半年来颗粒无收蝗虫漫天,朝廷为何不管我们?”
为首的番子立时一鞭子抽过去:“休得胡言乱语!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大楚幅员辽阔风调雨顺,哪儿来的蝗灾?分明是你们这群大魏细作冒充潭州人想要混进骊京图谋不轨!”
又有一个黑脸大汉高喊:“所谓太平盛世都是你们在自欺欺人,除了骊京,整个大楚有多少地方都在卖儿鬻女吃不饱饭?君主不仁,难道还不让我们老百姓说吗?”
话音刚落,押着他的番子就锤了他两拳,直把人打得呕血不止。
“冤枉啊!我们就是潭州人,千真万确!”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哭诉:“潭州有我们的户籍,各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的!”
“哼,细作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是细作。”番子冷笑:“你们连路引都没有还想浑水摸鱼?现在就跟我们去一趟东厂,到了那儿大刑伺候,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们的刑罚硬。走!”
亲眼目睹那群难民被番子如同赶猪狗一样赶走,绿荞怒不可遏:“他们分明就是难民,穿的这么破破烂烂还面黄肌瘦的,一瞧就晓得必然受尽了苦楚,哪里可能会是细作。”
绿萝唏嘘道:“真可怜,我方才见那三个孩童,有一个俨然死去多日,他们的爹娘都没丢下他,真的太惨了。”
晏凌的眸光变幻不定。
绿荞嗫嚅:“王妃,咱们不管吗?”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
且不说非亲非故的,就算晏凌真能路见不平一声吼,番子也不一定会放人。
晏凌淡淡地扫了绿荞一眼,将车帘重新拉好,淡声道:“救得了他们,救得了天下人吗?走吧,我们先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