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刚出嫁的年轻姑娘,每日泡在聆台山的男人堆里守活寡,外界流言蜚语漫天飞舞,什么难听的猜测臆想能够没有?她忍,一直忍着,忍到莫复丘终于醒过来了,她便欣喜若狂以为,所有的苦楚都将化为甘甜,所有的等待都将变得值得——
可他偏偏却变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
说好听点,那是腿疾。说难听点,那就是个废人,膝下本是无儿无女,却是自此丧失了留后的能力。
“……师姐,你难道不恨吗?”谷鹤白如是问道。
恨?
说笑了。
试问,她还能恨些什么?
她理应恨些什么?
她的丈夫,乃是名门正派之首,江湖中人人钦佩尊崇的莫大掌门。他的一喜一怒,一言一行,放在别人眼里,都是良善与正义的最终标杆。
“你叫我如何能恨,师弟?”
晚风袭来,细腻的沙尘霎时晕红了沈妙舟柔和如斯的眼眶:“我若是个浸在千愁万恨中怨妇般的阴毒女人,整日里灰头土脸,永远以那最丑恶的姿态示于人前——这不是叫人白白耻笑吗?”
“可是师姐,没人逼你去担负那千愁万恨。”
谷鹤白缓缓蹲下身去,将地上那柄隐有磨痕的细剑拾了起来,小心翼翼端放在掌心,温柔摩挲,仔细擦拭。
“师兄受苦,我心里又怎会好受?早在二十年前,我遭仇人追杀险些丧命,是师兄亲自接纳我为聆台一剑派中一员,才有幸助我逃脱死劫。咱们三人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如今师兄已经体虚病弱,有些事情麻烦又棘手的,交由我来处理便是,何苦定要让他费心呢?”
“师……弟?”沈妙舟微微一怔,半晌,多少有些醒过神来,偏头将眼中泪痕掩去。
她一点也不傻,就算叫人一语道破心酸之事,也指不定会为此全然失智。
“不行的,师弟。”沈妙舟再次摇头,语态坚决道,“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不是我不信……我知道,兴许你有夺回劫龙印的能力和信心。但你之前擅自动用厉鬼刀在外挑弄是非,这无论如何都是错误的做法。我们聆台一剑派,做事向来是光明磊落,容不得你这般胡闹造次!这一次,的确是你的个人疏漏,别的不说,你先随我回聆台山向你师兄请罪,至于事后该如何行动,他自然会有所安排。”
说罢,劈手夺过长剑,转身将欲上船离开,不料前脚刚踏出一半,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
沈妙舟错愕回头,便见那谷鹤白一动不动地定身站在原地,神色僵冷强硬,似是心意已决:“……师姐,你想清楚。晏欺现在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下一步,没准就伙同白乌族人一起将劫龙印彻底破解,同时利用活剑血脉扰乱武林上下,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也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
沈妙舟面色一白,仍是强自镇定道:“所以我要先去通知复丘,让他来……”
“你等他来磨磨蹭蹭下达命令,他会跟你说什么?此事和平解决,断然不伤及无辜的白乌族人?”谷鹤白冷声嘲道,“还是指望他亲自出马,推着轮椅从聆台山一路跋山涉水挪到北域白乌族领地?”
沈妙舟脚步顿住,无力垂头道:“那你准备怎么样?莫非还想让我替你瞒着复丘不成?”
“师姐,我有办法,先人一步破解劫龙印,置晏欺于死地,直接带薛尔矜回聆台山。”
“什、什么?”沈妙舟当即双目圆睁,仓皇失措道,“你疯了?这样的事可不是说来玩儿的!”
谷鹤白倾身上前,笑容森冷道:“师姐难道不想看那魔头如何自取灭亡么?”
沈妙舟失神道:“你想表达什么?晏欺修的遣魂咒术,生死自逆,根本没人能够杀他。”
谷鹤白目光阴鸷道:“那要是他自己呢?”
沈妙舟只作不解道:“师弟,你究竟在一人盘算着什么?你说的这些,我听不太懂。”
“从沽离镇那次见面开始,应该是晏欺十六年来第一次踏出敛水竹林。”谷鹤白道,“他分明闭关多年,功力却远不及从前那样强势逼人。”
沈妙舟道:“他那日强收截灵指遭到反噬,自然无法与从前相提并论。”
谷鹤白立刻摇头否认道:“晏欺内息衰微,修为更是每况愈下。尤其在今日交手之时,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一身真气散乱稀薄,无法凝聚成形。”
沈妙舟显然不信,甚至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你想说,晏欺快死了?”
“遣魂咒一术摄人活魂,逆人生死——施术者亦会因此经脉扭转,修为日夜流失不断。”谷鹤白道,“晏欺往日在那竹林中闭关不出,为的就是缓解此状。”
沈妙舟道:“可他……”
“他时日无多了,师姐。”
谷鹤白微微一笑,托起沈妙舟双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怎么做,让他眼睁睁看着我们破解劫龙印,最后死不瞑目,含恨而终……”
沈妙舟蓦然抬眼,昏暗灯影照耀下的瞳仁里,湿冷的目光如同河岸退却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