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误以为这小兔崽子是在故意装蒜。直到从那低缓绵长的尾音里,听出一丝略带自嘲意味的茫然,晏欺才渐渐开始明白——眼前这人是真的活了大把的年纪,时间久到连他自己,都对过去的经历产生了恍惚失真的错觉。
硬要说起来,十几年的漫长岁月,其实并不能轻易转移一个人的心性。
晏欺那点嘴硬心软的毛病,完全就是从小养出来的习惯——约莫是看在薛岚因救他一命的份上,人心里既明摆着叫不出口那声“师父”,晏欺也没打算赖死赖活地强求,最后两人装模作样地折腾两下,晏欺实在拿薛岚因没有办法,含含糊糊一个点头,也就算是应了。
从此,这位从天而降的小美人儿,就成了薛岚因的小师父。
小师父自己不爱搭理人,偏还总说薛岚因放肆无礼。每次他要喊薛岚因,开口就是一句“喂”,“那个谁”,“你,你给我过来”,从没正儿八经念他的名儿。
到后来晏欺自己也觉得不大合适,忍不住就抓着他问道:“喂……你叫什么?”
晏欺难得一次这么主动,可把薛岚因高兴坏了,屁颠屁颠儿就冲上去,亮出拇指间那枚佩戴多年的鎏金方戒往人眼皮底下塞:“喏,你看这儿,这儿不写着,这么大三个字,你就没注意过?”
晏欺悻悻道:“……我瞎。”
“行,那你摸,总能摸清楚吧?来来来,手伸过来……”
薛岚因兴致冲冲捏过晏欺五根手指,仔细搁在自己拇指上下来回摩挲了一遍。
那枚方戒存在至今已有些年头,绕弯的每一处边角都磨损得非常严重,但这并不影响当初细致入微的精湛雕工。
繁琐难辨的汉文与活剑部族的古文字紧密交缠,一并镶刻在方戒朝外展露的鎏金表层——晏欺凝神摁指上去探索一阵,凭借现有的能力皱眉思忖许久,大概也只能摸出隐约一点轮廓。
“……薛?”
——好像是那么回事儿,这位天资禀赋的小师父,难道一猜一个准?
薛岚因光顾着瞧他,禁不住又惊又喜道:“继续。”
“小……”
——这……猜的就有点歪了。
薛岚因强忍笑意,急着催促他道:“哈哈,继续!”
“矛?”
——好吧,果然不能对小瞎子抱有太大的指望。
话音未落,薛岚因侧目望着晏欺一脸小心而又谨慎的纠结模样,真真是太惹人怜爱了,一个不慎没憋住气,“扑哧”一声就仰面朝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也太有趣了吧,怎么摸出来的?”
自己的名字被人拆开来念得又土又难听,薛岚因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笑到头来,反依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晏欺白活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类堪称奇葩的世间尤物,一时似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刚到嘴边,偏又被这位从头到尾笑声不断的“薛小矛”抢了个先头:
“也成,依你的,从今天起,我就叫……薛,小,矛!”
晏欺霎时便让他此番举动震得哑口无言,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也是从那时起,他还当真就马马虎虎地开始管人叫薛小矛。
薛小矛,薛小矛,薛小矛——念着不知有多顺口。薛岚因自己也听得很是顺耳,总觉着像是晏欺在予以他某种特定的爱称,这一来二去的愈发熟悉之后,两人也皆是对此形成了习惯,就算事后晏欺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叫“薛尔矜”,也再没想过怎么去改这个口。
不过说句实话,晏欺这个小师父性子虽是冷了些,脾气也有那么一点点差,但每每教人念书习字起来,都是耐心而又尽责。
先开始那段时间,晏欺的视力实在太差,能教的东西也非常有限,加之客观条件的限制下,再工整的字迹用树枝撑着往泥地里一阵戳划,也难免会显得毛糙乏味。
后来,也不知道薛岚因从哪条山沟沟里捡来的毛笔和粗纸,一堆东西瞧着半旧不新,竟然还勉强能用,师徒俩索性就在屋里点燃了一盏烛灯,并肩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字。
晏欺自身的学识算不上有多渊博,并没有达到什么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有一点长处就是书没少读,感兴趣的诗词文赋也基本是过目成诵。
他教薛岚因念诗,挑的大多都是些朗朗上口的名句,待到确认这小机灵鬼能渐渐跟上脚步之后,便会立刻改换另外一批长短不一的古文。
薛岚因人不愚钝,也勤恳好学,晏欺教起来舒心愉悦,真要将人当学生看来,自然也逐渐对他放下偏见,转而一心一意为之授予毕生所学的大半知识典故。
第76章为师的初吻没了
是以,渺无人烟的洗心谷底昼夜更替,日月轮换,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那一间足够遮风挡雨的简陋木屋,将他二人圈绕在一片狭窄却温暖的咫尺方寸之地——原本满室的孤冷凄清,就此为一盏昏黄烛灯所尽数湮没。
窗外漫天夜色澄澈如洗,桌前半截白烛亮如点星。小师父每天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薛岚因面前吟诵古文,一遍接着一遍,神情淡薄而又温柔,声音低沉而又和缓,念完了便会提笔一字不漏地开始写。
晏欺写字时候的样子,也着实是动人心魄的好看。他那一头长发如墨披散,依着一根素色发绳随意别在耳边,偶尔垂落一丝半缕下来遮过凤眸,正巧落上他折纸握笔的纤纤玉手,骨节分明的白,也是数不尽的缠绵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