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的梦,很长很长,是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回到十五年前。
他掉落这个不见底的黑洞里,竟从一次杀人开始。他的眉头一皱,不,他不要从这里开始。可顾泽的手里沾满了鲜血,擦不掉了。
“齐沐呢。”他走入厅中,边上是年轻的驼背钟,和金钰等人,“有没有消息?”
“卫主,西卫的人全部已经派出去了。很快就有消息。”
“消息?”顾泽手中的乌鞭已经飞了上去,打得回答的驼背钟向后退了一大步,跪在地上,“我要人。若是任务失败,这个后果是你背,还是我背?”
堂中有人道,“卫主,我们可以抓那个风承谨出去,把他吊在城墙外,不怕齐沐不上门。”
“吊起来?”
“是啊。穿透他的琵琶骨,挂在城墙外,风承谨是齐沐的好友,绝不会见死不救。他们不过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子弟,只要抓到齐沐,其他人就好办。”
又有人劝谏道,“否则他们跑了,这些人都是朝中极为重要的人,若是逃了,就……请卫主三思。”
顾泽道,“都先下去,金钰留下。”
众人退下,他问,“你说。要不要这样做?”
“卫主非要抓到齐沐不可吗?”金钰回答。
顾泽道,“你知道她这一逃,我便不能再找到她了。”
“可留下,心也不在这里。”
“那又什么关系!”他忍不住气急败坏,“留下来,总有一天她会懂的。更何况,这是我的任务。不能因为她是齐沐就坏了我的规矩。你去办吧。”
金钰张了张嘴,“卫主,如果你真心喜欢齐沐大人,就该知道这一下令,你们的情分就断完了。”她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顾泽呆立在那里,可是他该怎么做呢?他已经身处地狱,再也离不开了。他若是一退,长安城里谁都能杀他,谁都可以杀他。他又怎么保护你?
消息很快地传到长安的一处秘密楼里,“齐沐大人。千万别去。”众声喧哗。
齐沐道,“顾泽在怪我爽约,我若不去,承谨就……”
风承谨的娘亲叹了一口气道,“齐沐大人,这也许是承谨的命吧。他一个人,我们这里那么多人的命。……他也算,也算死得其所了。”说着,便红了眼睛。
包括风承谨的未婚妻也在劝她。
“我去了,也许,也许会有转机。你们别劝了,我再想一想,我想一想。”她让他们去休息。
……
顾泽在外面瞧着,他为什么能看见呢,哦,对了,在梦里。为什么哪怕是现在,他还能清醒地记着,这是在梦里。
他静静地立在门口,看她起来,又坐下,双手交付身后,烛火照着她沉静的面容。
这平静的表情下,暗藏着炽热的情,对齐家人,对风家人,对长安,对百姓,唯独没有他顾泽。
“他们说得对,你不要去。”他走入房内。
“你是……”齐沐警戒地后退。
“明日你去了,你就回不来。永远永远地回不来了。一切都无法挽回。顾泽不会手下留情的,以命换命的代价就是你和顾泽都要后悔。这是个双输游戏。”他静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顾泽。”他抬起头,“齐沐大人可能忘记我了。对于你来说,顾泽只是一个符号。而你对我来说,大人却不止是大人。”
齐沐道,“西厂卫主顾泽今年不过弱冠,而你不像。”
“不管是不是。”顾泽道,“我跟他们一样,都希望你不要去。风承谨不会死,而你却会死。或者有人会因为他而死。齐沐,难道在你心中,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留恋?哪怕一点点也没有吗。”
“你是指什么?”齐沐道,“我读圣贤书,欲行圣贤事,所能做的实在是有限。该我做的,齐沐绝不推辞,不该我做的,我也绝不染指。先生请回吧。”
顾泽站起身,深望着她,“齐沐大人,你还记得几年前你教过一个少年,比你小上几岁。”
“我教过很多人。”
顾泽咧嘴一笑,齐沐看着觉得这男子虽逾三十,笑起来却有几分可爱。
他笑完心却越发地下沉——如果你还记得哪怕一点顾泽,顾泽也不会这样做。记得他很难吗?你这十五年的苦又为什么要受?
“先生到此劝告,齐沐十分感谢。如今长安极乱,希望先生多多保重。”
顾泽回过头,眼眶不知何时已经红了,怔了怔,落下泪来。齐沐有些惊讶,此人看起来气质甚为刚毅,为何突然哭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泽苦笑了两声,“齐沐大人,何不跟我去一个地方?”
齐沐想了想,只觉此男子万分奇怪,如今城中到处在抓她,只怕。她犹豫间,他已抱过她,飞身出门。
到了长安城外的乐游原,从这儿望去,长安一览无余。此时已近黄昏,天将暮。
“好看吗?”
齐沐转过头感叹道,“我生于长安,却一直没有机会来这里。——原来李义山登上此原是这种心情。”
“什么心情?”
齐沐笑了笑,“众芳芜秽,美人迟暮。”
顾泽呆了呆,哑声道,“我以为带你来这,你会高兴。”
“我是很高兴。先生的好意,裕之深感于怀。我们回去吧。”
顾泽却立在当地,未动,“当年你教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果我做了坏事,齐沐大人会原谅我吗?”
“先生做了什么事?”
“很多。”
齐沐想了想道,“我的看法并不重要。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
她话一完,天迅速地暗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雨如冰雹一下地落下来,顾泽把她拉进怀里,双臂牢牢地护着,温热的宽厚胸膛贴着她。
“裕之,下雨了。”他一声一声地唤着她的字,声音里是深沉的压抑和苦痛,
“下雨了,不要再哭了。”
他边说边流下泪来,泪水和雨水汇合,蜿蜒从齐沐的脸上滑落,她终于伸出手,摸上他哭泣的脸,
“天黑了吗?”
“也下雨了。但雨会停的,总有一天。”他明明在护着她,却把脸埋在她的颈子里。
“我相信你。”她低声道。
你相信我吗?如果你真的相信我,为何十五年以来,这场雨却一直下,一直下,永远没有停的一天。
他眼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大雨倾盆,乌云压城,自己却与她渐行渐远。
都在他们以为顾泽醒不过来的时候,他却突然醒了。
顾泽睁开眼睛,站起身,“走。”
简单的命令。
众人面面相觑。
李安通也在后面跟着,醒来的顾泽一身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像是被抛弃的孩子,凌乱的黑发落在眼前,让人忍不住产生恻隐之心。
他刚才好像,好像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