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有一道笑声响起来,清亮温和。
孟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但他这么一笑,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小孟学士风神秀彻,着绯衣持玉笏,向邵可孺和陈勉微微欠身道:“小子幸进,德不配位,叫二位尚书见笑了。至于师相,因为陛下病重的缘故,师相一直都在宫中值宿。又秉承圣意,教导太子。安好倒是一切安好,今日大朝,师相自会押班,小子在此谢过二位尚书挂念。诸位同僚若无他问,亦可收声了,宫门将开,莫要失了朝仪。”
陈勉看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袍,归入朝班;邵可孺更是在心底赞了一声:此子虽系幸进,但确有宰相之风。
第一百零三章
李澜在朝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
就在数月之前,天子还子嗣颇丰。虽然不能绕膝满堂,但也已经足可羡煞那些绝嗣除国的王公了。
何况因为前朝末年的连番宫变,天子和臣子们大抵都觉出了皇子太多的不好之处。李言弑兄杀弟践祚登极,不愿膝下儿子太多也是情理中的事。
皇帝有中宫,育有元子,倘若不是自己糊涂断送了性命,储位当是稳当的;即使嫡子不稳当,皇帝还有母家身份同样高贵的庶长子,同样是群臣目睹过的英武勃勃。是以虽然皇帝一直不肯立储,臣子们倒没有操心过皇位传续的事,毕竟皇帝的儿子们,但凡是叫大臣们见过的,都足够优秀。
但名气最大的并不是这个几个优秀的儿子,而是出身最卑,年纪最小,却最得皇帝宠爱,不仅被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甚至先于诸兄弟封王的李澜。
起初也有人疑虑过皇帝是不是有废嫡长而立庶幼的心思,但后来丞相谢别放出口风来,渐渐也有人在面圣的时候,碰巧目睹佐证了:楚王李澜天生痴傻,绝无可能继承皇位。皇帝养他在身边,也不过是当个玩意儿罢了。
群臣叩见监国太子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想起这个他们曾经笃信甚至目睹过的,比如工部尚书王渐。
他始终记得那时候,楚王李澜捂住耳朵跌落了奏折的样子。当时自己心里还感慨过,长得这样漂亮的少年郎,竟是个傻子,未免有些可惜了。但王渐和其他人,乃至于谢别都心知肚明的是,倘若李澜不是个傻子,在皇帝那里是绝不会得到这样的宠爱和疏遇的,只会像他的兄长们那样,备受冷落,一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父亲一面。
他抬起头来,看着在御座前另设案座的监国太子李澜。印象里俊美稚气的少年郎如今已经长得很是挺拔了,穿着一身极为正式的太子服。国朝以黑为贵,李言的帝袍就是黑色,纹以金线,把皇帝的病态苍白衬托得阴郁脆弱;太子是储君,朝服设色从天子,只是纹饰略有不同。但李澜的肤色要较他父亲健康得多,神色是那日见到的一样的冷倨,俊美都不再是稚拙的,而是威严深重的,一举一动却也都是端庄有礼的,至少王渐挑不出错来。
不知多少臣子脑子里跳过了装疯卖傻几个字,只有谢别想起了这些天又是赶制太子的服饰,又是教导小傻子礼仪和廷对,还不能落下每日的政务案牍——天知道有多耗心神。早上起来的时候他都看见自己鬓角生了白发了,只是怕疼才没下手去拔。
但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谢别如今已经被逼上了梁山,今日押班带着群臣叩见太子,哪怕李言现在就清醒了他也再没有退路。
也只能盼着今日之后,孟惟和李澜能如约让自己面见皇帝,再者这没完没了的软禁也该停一停,退一万步,不许他见大臣也实在太耽误事了。忍住一声长叹,谢别看李澜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好了,便径自出班,从袖中取出一卷装裱好的绫纸展开,开始宣读敕命太子监国的大诏。
这诏书是孟惟拟的,文字才思都是极好的,书法更是赏心悦目,倘若是先前,谢别或许还有心情暗赞一声,但如今,实在是觉得看了都生气。
宣诏完毕,李澜监国就是名正言顺的了,群臣再度叩拜监国太子,紧跟着就是廷对。
本来倘若谢别能安排,大可以软硬兼施得争取几个有分量的大臣,安排好剧本,将这一场朝会安排得妥帖,也好教会李澜应对的路数。但这些天来谢别一直被拘着不能见人,见人做事都是孟惟代他出面的,今日朝会如何他实在是懒得去想了,要么太祖保佑,倘若李澜露出了傻得冒泡的馅,他大不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奸相罢了。幸而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活着,就算是傻得,拥立也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事。
李澜环视群臣,他从小被他爹养在身边,上次见到这么多人还是小时候不小心撞见廷杖,很快就被他爹领走了。这一回与上次又不同,他看着眼前这样多的人,不免觉得新奇,只是他父皇的病并没有什么起色,吐血是没有再吐过,只是认不得人,他想起来就觉得心烦,不然一定会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来。
李澜想了一想,长叹了一口气:“孤初掌国事,诸般生疏,还要赖众卿家扶持。父皇卧病,孤心绪不宁,诸般政事,众卿还是具本上书,要紧的,孤仍要请示父皇,不要紧的,孤与谢丞相商议了便批复。今日,要辞陛出外的卿家且先上前来,免得误了到任。”
一番话说得有模有样,神色间的担心忧切又不似作伪。以为他先前是装疯卖傻的大臣们都越发笃定,只有孟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零四章
大朝之后是平章殿重臣再坐,李澜照旧在他父皇的御案前五步左侧另摆了桌案。
参与再坐的都是朝中枢要,在丞相谢别的带领下向御座行礼又拜过监国太子之后,气氛便有些沉下来。陈勉左右看看,当先道:“谢丞相不为太子殿下引见群臣么?”
谢别正要说话,李澜睥睨一番,道:“不必。方才大朝倒是有些不识得的,这里的诸公都是父皇的股肱腹心,孤都是见过的。”
他居然真的就一个一个把重臣的名字和职务全都报了出来,夹杂一些皇帝从未宣之于口的抱怨,诸如:“父皇还说你总是因为内帷不修被弹劾,实在不知自重”或是“孤还知道你写奏章总是啰嗦琐碎,洋洋洒洒一堆废话,要在最后头才能看到重点”。
甚至在陈勉应声拜见的时候说:“你的官话这么多年也没说得好点,父皇说过你多次了。”
群臣甚至不知该惊讶于太子的一字不错,还是皇帝居然也会在背后说臣子的小话。
皇帝一贯阴沉刻薄,寡言莫测,向少和臣子亲近。哪怕是能是能进平章殿再坐议政,以及单独谒见皇帝的他们这些所谓股肱腹心,也从不知皇帝私下竟也有这样……活泼的性子。
但太子对朝政的熟稔再毋庸质疑。甚至他们开始多少想起来,皇帝在接受谒见的时候是从不回避这位太子殿下的,也常听说甚至目睹过楚王为皇帝读奏折的样子。
这回是谢别稍松了一口气,取信于臣子是稳定朝纲的第一步。紧接着谢丞相又忍不住皱眉,皇帝暗中腹诽臣子是可以想见的事,但之所以是暗中,就是因为人君要威严庄重,说出口就是轻佻了。李澜毕竟还没有从傻子这个百无禁忌的身份里回过味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过味来。都这么大了,好好的孩子都该被皇帝教傻透了。
孟惟也不惊讶,他自觉是少数几个知道太子有多强记明辩的臣子,回想起皇帝一贯的阴沉寡言,结合李澜说的这些话,意外地想笑。
他忽然恍然了李澜为什么会对生父有这样执迷不悟的禁忌思念,他先前还觉得皇帝固然颜貌出众,但是阴沉得挺吓人的,现在他明白了,显然这对着李澜的皇帝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和臣子们素日所见绝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