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远处的茶棚下, 安安静静地看着。
不多时, 背后传来东禾的问话:“你觉得失望吗?”
“有什么好失望的。”阿曌淡淡道, “这本是必然的事。”
“那你做的一切, 又有什么意义?”他叹息。
几百年来,他目睹这个女人一步步废除了贵贱之别,再不情愿也必须承认她的能耐,可是回首看去, 被废除的制度又再度冒头, 卷土重来。
她道:“当然有, 以前人的一生从出生起就注定了, 而今却不然。普通人可以当官,贵族之后也会沦落成泥,未来是不可知的。”
现在,再也没有人相信贵族生来高贵的鬼话了;现在,就算是奴仆之子也可以自赎其身;现在,人们拥有了改变自身处境的可能。
可东禾并没有被这样的话给吓退,相处多年,他很清楚她的真实想法:“但你想要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阿曌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她渴望的是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官也仅仅是官,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犯法将与庶民同罪,而出卖劳力的人,也不比服侍的对象矮一个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很好奇。
“闭关修炼。”出人预料的,阿曌居然给了个等同于放手的答案,“以后的事,我想交给他们自己去决定。”
他讶然:“你不管了?”
她笑了笑,慢慢道:“从前,这里是一片沙漠,种子无法发芽,千里赤地。而我终于改变了这里的环境,有了阳光,有了水,也有了肥料,适合不同的种子发芽成长。这就够了,我不可能代替它们生长。”
他默然。
车轮轱辘轱辘地转悠,载着这里的人驶向四面八方,驶向不同的人生。
阿曌转过身,朝着出城的方向走去,似是解释,似是自语:“假如一直按照我的心意修剪,或许终有一天会达到我的目标,但那不过是我的后花园罢了。连天道都不曾干涉,我又凭什么替他们决定呢。”
“我不一定是错的,但也不一定是对的。”她的身影虚晃在人群中,倏然远去百丈。
东禾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追上去:“阿曌,你去哪里?”
尘土飞扬。
街道两边的孩子们蹦蹦跳跳,扎着揪揪的小丫头摔了个跟头,糖人碎裂飞溅,像是一片片甜味的雪花。隔壁的包子铺传来浓郁的豆浆香气,白色的水蒸气溢出蒸笼,犹如仙境云雾。
华贵的马车与之擦肩而过,那是准备去当差的官员。头上包着蓝布的妇人挎着菜篮,匆忙去集市上买菜。身着布衣的年轻学子提着书箱,匆匆去往书院上课。
烟火的人间,平凡的人们,他们像是走马灯,从阿曌身边匆忙流过。
她努力了数百年,为他们创造了一个更自由的时代。但人类的未来,终究不该是由一个人说了算。
这不仅是她的世界,更是他们的世界。
“世界的未来,还是要交回到他们自己手里。”阿曌呼出口气,如释重负,“从今后,由人类自己决定命运。”
“阿曌,你去哪里?”
“我不是阿曌,我走了。”
她说着,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
鲭鱼幻境外。
第三盏灯亮了,游百川和孔离前后出现。
飞英第一个跑过去问:“孔大哥,你过第三关了?”
“啊?飞英啊。”孔离的双眼好一会儿才有焦点,他按着额头,回忆了会儿,方道,“第三关……应该是吧,我过关后就出来了。”
飞英讶然:“可是一共有四关。”
为啥过了第三关就出来了?还有一关呢?他疑窦丛生,却不忍再问,孔离的状态看起来太差了。
游百川的情况比他好一点,至少从面色上看不出个所以然。
游衍招手叫过外甥:“如何?”
“到三。”游百川抬头看着门口亮着的琉璃灯笼,拧眉道,“结束就出来了。”
游衍并不意外,颔首道:“第三关是最终关,唯有缘人能进入第四关。”
白妖王耳朵灵,一下子就听到关键:“有缘人?”莫非是和鲲鹏之力有关的有缘人?
游衍哂笑:“妖王不会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吧?鲭鱼幻境和鲭鱼无干,与任何一种妖兽都无干系。”
白妖王下意识地想说“放屁”,但眼角的余光瞥见墨妖王不太好看的脸色,话到嘴边改了个模样:“我当然知道。”
知道个屁。墨妖王嘲讽一笑,却没开口拆台。游衍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会这么说必有缘故,可惜他们修为已高,无法进入,猜不透其中奥妙。
他忖着,瞄了眼出来的手下。毒目乌贼传音道:“大王,里面基本上都是幻境,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但我的确没看到与鲲鹏有关的事物。”
他们俩暗怀鬼胎,不肯多问。金妖王却没有这种顾忌,张口就问:“游阁主这话我不太懂,鲭鱼幻境难道不是一只类似于蜃的妖兽弄出来的吗?”
“据我所知,除非是即将飞升的妖修,否则绝不可能幻化出这样的幻境。”游衍今日穿着庄重的礼服,手指上佩戴着硕大的蓝宝戒指。此时此刻,他转悠着手指上的戒指,很有些神秘莫测:“鲭鱼幻境……与其说是妖修的能力,不如说更像是人类的手笔。”
金妖王歪着头,面庞娇俏,眼神却十分锐利:“怎么,你是觉得我妖修没有这样的能耐?”
“金妖王莫要动怒,在下并无此意。”游衍的语气意味不明,“只是,呵,鲭鱼幻境从考验到隐喻,都与人类紧密相关,却无多少妖修的痕迹。”
四大妖王不约而同地看向手下。他们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游衍慢悠悠道:“所以,几位突然对此产生莫大的兴趣,也令我十分意外。”停顿少时,饱含深意地问,“其中,是否有在下不太清楚的缘故?”
*
殷渺渺自幻境苏醒,人依旧坐在椅子上。此时,她已经明白这把椅子代表的是什么了,是审判席,是王座,也是孤独。
她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很久,回味着幻境中的数百年时光。毫无疑问,亲手改变一个世界会有强烈的满足感,但其中又混杂着惆怅、悲伤、孤独,难以言喻。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的另一扇门打开了。
一束淡光照了进来,瞬间驱散了殿内的阴郁,也对她发出了崭新的邀请。
殷渺渺站起身,走进了光道中。
殿后的场景熟悉又陌生。这正是她初入幻境时到达的地方,兜兜转转,居然回到原点,但几场幻境下来,如隔千年,又有极大的陌生感。
“请坐。”小芩和小妤坐在诸位上,再次请她喝茶。
这次的茶只是普通的茶,入口清淡,回味苦涩,滑落喉咙才泛起一丝淡淡的甜。她品了片刻,笑道:“这茶该不会叫‘人生百味’吧?”
“这是个好名字。”小妤比小芩活泼些,轻快地笑了声,“以后就叫这个名吧。”
殷渺渺笑了笑,感觉到疲惫劳累的神识缓慢恢复着,头脑也渐渐清明起来。她心知这茶大有好处,又喝了两口,闭目养神了段时间,方问:“两位姑娘不会就是请我喝茶那么简单吧?”
“你已经过了第三关,论理可以离开了。”小芩的深情妙目遥望着她,道,“但你也有最后一关的机缘,去与不去,由你自行决定。”
殷渺渺思索片刻,问道:“这一关有何特别之处?”
小芩想了想:“闻道余音。”
她讶然。
“如何?”姐妹俩异口同声地问。
殷渺渺不假思索:“我去。”
“那你就上去吧。”她们指出前路。
那是一条盘旋而上的螺旋□□,玉石阶上雕刻着奇花异草、仙禽异兽,藤萝缠绕成花墙,簇拥着她走向上空。
道路的尽头,是一处凉亭。亭中有个人,正执着棋子敲棋盘,声音叮咚悦耳,如溪流,如鸟鸣,听之怡然。
她停步:“称心?不,你是……”
“在你的记忆中,和他论道的场景十分有趣。”他道,“今日不妨重温一二,请坐。”
殷渺渺在他对面坐下,若有所思。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鲭鱼幻境。”殷渺渺抬起眼睫,眸光潋滟,“或者说,情欲幻境?”
他颔首:“情者,人之本性,欲者,情之所应。此幻境正是为了考验人的情与欲而设。”
殷渺渺心道,果然,鲭鱼幻境与鲭鱼、鲲鹏都毫无干系,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谐音梗。而小芩和小妤假借此名,多半是幻境里的器灵。
只是,她后来几次见到的都是小芩,又是什么意思?
他似是能看穿她的想法,开口道:“你走的是情道,而非欲道。”
“何以辨别?”
“重情者,欲由情起,重欲者,情由欲生。”
她想起最初的幻象,有些明白了。
他又道:“男女之情,乃是小情,云雨之欢,乃是小欲。然常言道,一叶知秋,知微见著,不懂小情,难知大情。”
殷渺渺了悟:“我的第一个幻境,就是小情。”
那次,她“投胎”成了殷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和四个男人爱来爱去,经历了不同的感情,想来便是关于小情的考验。
“不错,所以,现在我要问你,”他缓缓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第499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面对这个难题, 殷渺渺沉吟许久,给出的依旧是旧时的答案:“明镜台。”
“何解?”
“明镜照虚影。”
镜中的倒影, 看得见模样,却又不是真正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感情亦是如此,发于本心,存于本心, 与客观存在的事物不在同一个维度。从存在上来说, 情既是客观的, 又是虚幻的。
也正是因为这似真非真, 似假非假的特性,所以客观的规律无法影响感情,使得它具备了超越生与死,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能力。
“此其一也。”她又道,“其二, 明镜映我心。”
情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一个人真实的模样,好的坏的,温柔的狠厉的, 霸道的容忍的, 全在情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人可以用甜言蜜语、虚情假意来蒙蔽别人,但情发自于本心,骗不了人。
所以, 情, 可以让人认识真正的自己, 了解真正的自己。
“其三者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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